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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帐篷笔记|如何与一座山相处,如何理解灾难

社区实验室 广东时代美术馆 2023-12-17


今年一月,“黑帐篷剧场”放映了人类学家郭净所拍摄的《登山物语》,影片聚焦发生在1991年的“梅里山难”事件和其后续的影响,为我们理解云南藏区神山信仰的宇宙观,多元文化的碰撞与融合,不同知识体系的对话等打开了许多讨论的空间。映后我们与郭净进行了线上交流,以下为现场讨论的内容节选。

《登山物语》放映现场

子木:这场放映的一个契机是“梅里山难”的31周年,这次策划的想法,是我们在31年之后,在广州去看这场灾难是不是有一些新的面向。这部电影包含了不同人群对这场灾难的不同的解读,有事实层面的,包括非常技术操作层面的,像是登山队营地的选址问题,复杂的气象状况等,往往被认为是一种人为无法控制的自然因素。但其实在当地藏族村民的山神信仰体系里,被理解为冒犯神山的报应。
作为一个非神山信仰生活群体的外部的人,我们今天怎样去理解这场灾难,是不是可以用一个更加生态性的角度?将山难视作为具有象征性的,人类行为对于自然生态平衡的一种破坏,尤其是涉及到气候变化这样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影片关注的遇难登山队员的遗体和遗物搜寻,因为气温升高冰川加速融化,这些遗存更快的从上游转移到下游,冰川裂缝让搜寻工作更加艰难,人道主义式的与生命告别与自然对于万物的力量交杂在一起,更是提出了很多理解山难事件的纬度。您从1998年开始以“梅里山难”事件为切入点进入德钦研究村民与山的关系,到现在多年过后,您对这个事件会否有新的理解的角度?

郭净:从开始去拍摄卡瓦格博,去研究它,然后到现在,实际上我已经好多年没回去这个地方,但是山难事件反应出的基本问题都还存在,包括当地人和旅游者之间复杂的关系,当地人和当地野生世界之间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都还存在。
大家可以去看几本书,一本是我们策划的,片子里面拍到的寻找遇难登山队员遗体的小林尚礼写的一本书,叫做《梅里雪山:寻找17位友人》,是由蒙古族的学者乌尼尔从日文翻译到中文的,这个是已经出版的一本书,今年我们还有两本书要出来,我的书就叫《登山物语》,我一般的做法是将相关人类学研究做一部片子和一本书,用文字和影像双重的方式来叙事。


另外一本是我和两个藏族朋友章忠云和扎西尼玛合写的,叫《卡瓦格博圣境图志》,是用地图的方式去研究这座山周边的四个村子所信仰的神山群,而且把它们跟整个喜马拉雅的神山体系相联系。这个研究的背景我可以简单介绍一下。我们通常在现代的文化当中把自然和人分开来看,包括保护自然这样一个概念,实际上也是基于人和自然是分离的这样的想法而提出来的。但是在那些真正跟自然生活在一起的群体,包括青藏高原的藏族和其他民族,不管是农民也好,牧民也好,他们的生活比我们要更加的融入到自然当中。从他们的观点看来,人和自然是无法完全分开的。那么他们采取什么办法去跟自然打交道呢?他们的方式就是在做自然的开发活动时自我约束。人是必须要做开发性活动的,你种田对不对?有的还打猎的,要伐木,要采集森林的资源,要利用森林的水源等等之类的,但是他们会去把开发性活动有一个划分,尽量的不要去打破生态平衡。我们研究时发现一个非常重要的现象,云南德钦藏族村民对神山是划了一个内部和外部空间的,但是这种划分跟我们把人和自然分开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划分内外空间使用两种命名体系,在外部世界人居住的这一块,包括田地、房屋,还有人群的所有这些设施,这一块是外部世界,是以房子和土地来命名的。
那么在内部世界,设有一条封山线,封山线以内的这些山、树、石头都用神圣的方式来命名,当地人创造了既相互连接,又有所隔离的两个空间,以此维持可持续的生活。那么像我们要把人与自然截然分开,其实是因为我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法去跟周围的野生世界发生关系,实际上我们现在所说的自然绝大部分是被我们所控制的一个东西,跟藏民所说的自然又是不一样的,总体来说这10多年的人类学调查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就制作了这样一个作品。
我们大家都知道,现在全球面临的人和自然的冲突是越来越剧烈,学者提出了很多的方法要去解决这些问题,但是如果你是站在当地人的立场来看这件事情,很多的解决方法实际上都是把事情越来越复杂化,用一种技术叠加在另外一种技术上,层层的叠加上去,实际上最后这个问题会变得无法解决。
所以我想用这些影片也好,书也好,来说说另外一种观点。这些观点不是我的观点,是当地人的观点,他们是怎么看这个事情,当然也不是说当地人的观点都是对的。这中间有个非常有趣的东西,就是双方怎么相互理解,比如说像藏族人说的神山,拿出来用现在的话说是没有普世(科学)价值的,当代人是不相信这个东西的。那么当这些做环境保护的学者和当地人进行交流,怎么去寻找共同语言呢?

藏地神山的空间划分 ,郭净绘制

当地人是借用了环境保护这样的一个观念,用这个观念来解读他们的知识体系,这样一个东西也被学者纳入过来,比如说像现在联合国和许多云南的学者在其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就提出一个概念叫做自然圣境(Sacred Natural Sites)。这个概念在上个世纪90年代就已经提出来了,用这样一个概念去翻译、指代神山、神树、神水等这些民间的概念。
那么拿到公众场合来讨论的话,大家也需要有一个对话的平台,刚才我说的我们撰写的《卡瓦格博圣境图志》就用的是这样一个观念,这个书是应今年冬奥会的契机,清华大学做了一套冰雪文化丛书。这个系列里面还有另外一本非常有趣的书,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学者在美国读人类学,叫高煜芳,他和青海的一个藏族高僧扎西桑俄合著的,扎西桑俄的团队叫“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年保玉则是当地的神山),长期跟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也跟我们合作,在当地做环境保护,他们两个合著的方式,就是用一个双方对话的方式把当地藏族居民对于野生世界的看法,用现代语言把它表达出来。所以我也非常建议大家等这本书出版以后可以去好好看一看,非常有意思,可以说是在中国第一次有人做这个事情,一个研究环境的学者和一个当地的僧人,两个人合作来写一本书。
扎西桑俄在年保玉则神山观测当地的鸟类 (图片来源于网络)

子木:从影片当中, 以及其实您刚才也提到,是有很多种不同的跟山、跟神山打交道的方式,像影片所聚焦的登山,其实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现代性当中人如何去挑战、征服作为自然性存在的山,包括随之兴起的类似地质学等科学考察如何将山转化为一种更加理性的知识体系,以及现代民族国家精神构建的过程(比如20世纪初开始兴盛的日本高校登山俱乐部)。您记录与研究的当地村民们的神山信仰,包括您也参与过的转山,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更久远与日常的,基于传统智慧与道德伦理约束的与山相处的方式,有很多精神性的依存。影片中拍到的小林尚礼,包括山难遇难者的日本家属,他们对山的态度其实也经历了一个转变,由最初的愤怒不理解,慢慢地变成接近当地信仰的尊重,尤其是小林尚礼,他身体力行地去清洁神山。我好奇您从进入这个地区到去拍摄,是不是也经历了一个不同阶段的跟山打交道的状态,包括您对影片的一些构思,像我们看到的一种偏日志章节式的组织方式其实是很灵活的,是不是也能回应到某种人跟山打交道的一种方式?不是从单一视角去看山,而是从不同位置、不同主体性出发?

郭净:我个人实际上是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就在昆明,我老家是广东的,我们的上几辈是从广东茂名迁到贵州又迁到云南的,现在我女儿还在广东读书。还有个非常好玩的东西是,最早来这座山旅游的,我拍摄的时候最多的也是广东人,为什么?因为改革开放广东走在前沿,旅游的人也特别多,特别是深圳的人跑来特别多,我其中有一个短片拍的就是广东人来旅游。因为是长在城市,虽然在年轻的时候参加了很多在乡村的劳动,但是实际上我本人对自然是没有很深刻的了解的,特别在文化上。那么当我自己亲身进入到这个地区,而且每一年都在这个地方常住,每天就在村子里头混着,基本上是一个很闲散的方式,就提着摄像机在村里面转来转去的,人家就把我叫记者,然后在这样一种状况底下的话,看到了村民跟山之间的非常日常的关系,我觉得可能一般的城市人很难有这种体验。
有趣的是实际上在那一带,有好几个城里人在那长居,还有人住的比我时间更长,这个地方非常地吸引人,生活很舒适,尤其对藏族的生活方式来说,只要你会喝酥油茶。我待久了以后实际上有点不想回来了。这两天看到一个新闻说是在西藏南迦巴瓦那个地方,在森林里发现一个隐居的人,一个城市人在这里隐居了好几年,后来被警察发现把他赶回去了。
中国这个地方很有意思的,给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提供了另外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是非常大的,大家看一下地图上,中国的西部是非常广袤的一个地区,虽然很多地方都已经开始逐渐的现代化通公路,然后大批的旅游者涌去,但是像德钦这样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依然存在。当时我完全也没想到这个地方会那么有意思,因为我在拉萨做调查的时候,西藏的朋友好像对云南藏族不太看得起的样子,觉得他们不太像藏族,已经汉化得差不多了,但是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保留了很多的多元文化的特色。我在那个环境里面慢慢的就开始去理解,去学他们的语言,去学他们的文化,然后加上摄像机,这个东西是非常视觉化的,很容易跟人沟通,它本身又会保留很多的记忆,比文字记录要直接得多。所以反正在那个地方这样的一段经历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也希望在座的各位如果有机会的话,不光是旅游,希望能去到这个地方长住一段时间,不要只是看看风景,感受一下风情,应该去深入了解当地的自然和文化。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我们还去过青海的年保玉则,也是一座神山,刚才我说扎西桑俄高僧就在那里,他们也是长期和环保的学者在合作,在做野生动物的调查和保育,做得非常好,将来也可以推荐他们出的书给大家看,下面就让大家提问题。
《登山物语》映后谈现场


观众:我想问一下现在(云南藏族)当地人的文化传承的情况,他们的下一辈人现在还保留传统的文化、神山信仰么?在现代化社会里各种交流这么密切的话,这些传统会不会被淹没?

郭净:改变是肯定的,我已经说过很长时间没去当地了,但是因为跟当地的朋友一直都有交往,他们说那里变化非常大。整个这座雪山的话,现在被广泛使用的是“梅里”雪山(当地文化上称之为卡瓦格博),云南省已经建了一个梅里雪山国家公园。实际上我去的时候当地已经开始了旅游,最早过来的是广东的游客,都是背包客,那个时候还不是大众游客,然后又开始修水电站、修路,还有挖矿的,各种都有,当地人也逐渐受到影响,很多人,特别是读过书的人,慢慢地离开这些地方,搬到大理,搬到迪庆州的首府香格里拉,或者搬来昆明,听说昆明都有几千个云南的藏族在这居住,发生的变化是非常大的。但是这样一个过程和我们的还不太一样,比如说像我们在座的各位,对我们汉族的普通人,尤其是城市人来说,我们和自己的文化根基已经缺少实质性和日常性的联系(当然语言和文字除外),我们没有社区这个概念,我们可以从书上去了解我们的文化,从电影去了解我们汉族的文化,但是我们没有一个社区在维系这样的文化,你到了当地你才知道社区的重要性。

比如说藏传佛教,藏传佛教并不仅仅是一种宗教信仰,当地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要跟寺院发生关系,都要请僧人来念经来算卦,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由于有社区这个东西,外来文化虽然冲击非常大,很多村庄也开始逐渐的有人流动,人口开始减少,但是它整体的文化还是存在的。作为一个文化的整体性是存在的,不像我们的文化已经破碎化,已经找不到一个整体性。所以即使随着时间变化,当地社区会有一些日常的文化变迁, 比如疫情期间旅游者大量减少了,那些为游客牵马的村民怎么办?可能有的人还得回来种地,还得部分恢复他们传统的生活。所以有一个社区是非常重要的,我觉得这是一个文化的最基础的结构,这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观众:郭老师我想问一下, 刚才有讲到藏族村民都有神山信仰 。你觉得他们这种信仰,是否是好的,真实的,有没有科学性?我想问一下你的体验。

郭净:其实科学这个东西成为社会主流话语,成为我们的一般性信仰,大概只有几百年的时间,那几百年之前可以说全世界的绝大部分人口都相信有高于人的精神性的实体存在。那么至于未来的人是坚持秉信科学,还是他们又会回归到神圣性的信仰?我也不知道,至少我知道现在西方人相当大一部分还是信仰神灵的,比如基督教,世界几大宗教,都相信有超自然的存在。

至于我个人,我是个怀疑论者,因为我们经历的翻天覆地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持不可知论这个是我的一个观点,就是我们需要考虑和区分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看这个问题,比如说一个客位的还是主位的立场,如果站在我自己的立场上看,我本人当然是个怀疑论者,我也不敢说是绝对的无神论者,基本上是采取一个客观的态度,也不轻易的去否定某一边的看法。

但是当地的老百姓他们肯定是相信这个东西,因为自然跟他们的日常生活关系太密切了,他不信这些东西不行,他们的整个的生活都是靠雪山去养育的,雪山化的水从冰川流下来,然后又流到每一家门前用木头做的渡槽,把水接到每一家,即使现在好多村子都有了自来水,当时我去的时候没有自来水,妇女都是背一个木桶,从离家不远的山沟或者水槽里面把水背回家里,每天他们的生活都会和山发生非常密切的关系。在那种环境下,很容易相信这个山是有神性的,就是不同立场的人看法不一样。

卡瓦格博主要神山图,制图:郭净、章忠云、扎西尼玛


另一位观众:最近其实我也才把这个问题想明白,我认为刚才这位观众问的问题,可以区分一下,它是一个本体论问题,一个知识论问题,还是一个人类学问题?我认为本体论谈存不存在,知识论上讲是什么东西为真,人类学就不管这个问题了,是去解读意义,对吧?我觉得对于大多数涉及信仰的问题,从人类学层面,这是一个意义之网的支撑,不纠结于形而上的层面和知识论层面的探讨。就像人类学去研究宗教仪式 (ritual), 是对一种象征和符号的解读......

观众:郭老师你好。首先对于你所从事的工作我表示非常的崇敬,因为西部我也去过很多次,也是去旅游,每次去都会有一种心灵被洗涤的感觉,特别是面对这种神山,面对这种生态环境,但是你从事这个工作的时候,会不会有点对它的意义感觉到矛盾?因为藏族或者这些神山信仰其实它的文化得以保留,生态得以保留,正是因为没人去打搅。但是随着我们现代生活的这种推进,越来越多的人抱着一种好奇心,或者抱着一种兴趣去到藏区,实际上有时候感觉也是对他们的一种打扰。对于这种矛盾,你怎么看?

郭净:可以这样讲,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绝对封闭的地方是非常少的,因为我不但研究德钦当地藏族人的生活,同时也研究那段时间不同的人怎么进入这个地方,实际上我还有另外一组片子就是讲外界的人是怎么进入雪山的。至少我们从文献上可以知道,最早进入的是法国的传教士,具体时间是1852年左右,法国传教士把天主教带进去了,然后从这个地方到了西藏的察瓦龙,建立了天主教在藏区的第一个据点。你们来过旅游的人可能都知道西藏盐井有个天主教堂,这个天主教堂实际上是法国传教士从滇藏交界传过去的。这些一百多年前发生的交流, 当地村民们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传说, 当然最早去的人还比较少。如果大家对植物学感兴趣,有学者研究,在美国和英国的植物园,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植物,是从青藏高原东南部(主要是横断山地)经由欧美的植物猎人引过去的,而且很多从我调查的地方引过去,所以我下一本书的话可能会写这些历史。大家或许可以从这个事情联想到《百年孤独》里面的描述,书一开始就讲了有吉普赛人进去带来了各种新奇的玩意儿,引起了当地人的好奇心。那么当地有一个人就带着村民想去看看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这一段故事非常像我在调查地所听到的事情。一直到现在为止,村民有很多关于外来者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最奇特的故事就是关于掉落飞机的,而且这架飞机,据我调查是真实的掉落在这座雪山上,现在还有朋友打算上去找这架飞机的发动机,我有另外一个片子记录了这个飞机的故事。所以外人进入是个客观事实,是不可避免的,包括我们中国以前也是封闭的,但是也不断有外国人进来,这样的一个过程就是人与人、当地人与外面世界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密切,好像是一个无法阻挡的事情,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关起门来过日子,现在更难了,越是封闭的地方,现在网红越愿意去。
实际上我想,当地的文化也是在不断的与外人交往中,在不断的变化中发生、形成的, 所以我个人不是很担心将来会发生什么,即使你现在看到的很多事情都是不乐观的。很多问题,但是这也是我们当代人在当下看到的问题,下一代突然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大城市生活不下去了,那么这些地方又会发生什么变化,说不定所谓原始的生活又成了社会的主流,也有可能。
有很多西方的废土电影也是讲的这样的事情,它虽然是幻想,但还是有可能发生的。在云南的彝族传说里面,说人类实际上是已被毁灭了好几次,之前时代的人跟我们时代人的眼睛不一样,有一个时代的人都是直眼睛,到我们才变成横眼睛,这些传说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都不好说,但是人类只是地球上众多的生物之一,它发生各种各样的变化都是正常的,包括云南藏族村子发生的变化也是一个正常的现象,我只是客观的去研究它,所以也不着急。

苏格兰植物猎人傅礼士(George Forrest,1873-1932,又写作弗罗斯特)与他在云南的纳西族合作者赵成章 (图片来源于网络,更多植物猎人的研究可参见周琰发表于澎湃思想市场的《从未知国到异托邦:17-20世纪西方在中国的植物猎取活动》
观众:我还想回应一下前面那位观众关于纯正或者传统的话题,我觉得如果单纯的把这个问题拎出来看,不是特别有意义,因为其实传统本身也都是在变化的,尽管不认识郭净老师本人,但是也是兜兜转转通过郭净老师的一些缘分,我之前去了年保玉则那边,然后其实他们那边的藏族人也在爬山,为什么爬呢,因为现在要记录雪山雪线的变化,他们其实也都是在跟我们现在称之为现代科学的一些话语在对话,所以这个事情不需要用某种纯真纯粹的眼光来看,而且其实现在我们在理论学界好像很愿意说生态智慧或者说原住民智慧,我的理解其实就是本地社群的人,他们可能也是在借用这样类似的话语,但是这个就跟他们本身的传统也是可能有距离的,是因为现在可能某些学术的方向他要去讲这些事情,所以我就觉得对于辨别传统和所谓本来的文化,我们可以用更未来性的视角,而不是说去持某种本体论的观点去看它。
在年保玉则的时候,其实我也看到有很多生态科学家在和本地的社群合作,比如说像他们的出版物或者是研究报告里面,既会包含他们本身,比如说对于藏药的一些解释和观察,但是同时他们也会用比如说拉丁学名的方式来命名新发现的植物,用更倾向于科学界的话语来跟大家沟通。
其实科学界或者说所谓原住民在面对气候变化等生态问题上,都是没有最终的解决方法的,就算我们完全去复制所谓原住民的智慧,我们也不可能很好地说解决现在的生态危机,所以我觉得我们在看这些事情的时候,如果是抱着一个对话或者是合作,能够互相理解对方的立场,然后共同生成出什么,我觉得这是更有意义的一个讨论。
同时郭净老师刚刚提到影像的意义,我也是因为看到这些包括乡村之眼参与培训的很多乡村影像,加上去到当地之后的另一个感受就是,并不只是说汉族或者是其他城里的人会更有语言去讲一个框架一个传统,其实即使是藏族内部也是在城里面经历过学校的教育体系,你才能用更被外界接受的语言去讲自己的文化传统,但是比如说在牧区,在一些更有口语传统来表达的社群里面,如何用合适的语言去更加系统性的自我表达?所以影像是我觉得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它能把大家日常讲故事的,那些不能用理论话语表达出来的东西让大家感受到。所以就真的很推荐大家去关注郭净老师的研究,还有他和相关在地机构所推动的工作,谢谢。

年保玉则协会监测、标记每年升高的冰川
 (图片来源: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在澎湃发表的《雨水、冰川与草场退化:年保玉则气候变化调查手记》


观众:这部片子看下来,我的第一印象可能是日本登山者还有他们的家属的视角,在片长上占的比例会更多,然后从藏民出发的视角在我看来好像相对零碎一些,可能也让我的第一印象是更扁平一些,所以我想知道您在拍摄的过程中,是不是因为藏民并不想长时间的进行口述采访,还是有其他原因考虑,还是说这个角度更多的是在您其他的纪录片作品当中,谢谢。
郭净:这个问题也很有意思,这部片子实际上是“卡瓦格博影像志”里面比较晚做的一个片子。如果大家把这些片子都看完了,你大概就会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一个视角。在这个片子之前的短片,内容都是关于藏族村民的生活和他们口述的东西。今天这部片子实际上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祭奠山难的罹难队员,这个山难到去年,过去了30周年,我们在昆明搞了很多活动,包括放映这个片子,和其他的几部片子一起,日本登山队拍了两个片子,关于日本的遇难队员。(这部片子)为了纪念这个事情,同时我也是想换一个视角,所谓换一个视角是什么?
我前面的几部关于村民日常生活的也好,关于他们谈论登山的也好,基本上是一个本地视角,是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理解这座山。但是在做《登山物语》这部片子的时候,我想也得讲讲这些登山者的故事。死难的那些人,他们的家属,是怎么来看这个问题的?这也是需要表达的,对不对?不能只是一方面的表达。还有一个有意思的事情是,登山事件实际上延续下来一个新的历史,下面还有人接着在拍。我们曾经也有一个计划,本来想找另外一个懂日语的纪录片导演到日本去拍罹难者的家属,还有很多日本的家属还没有讲述这个事情,结果这个事情没有做成,看以后有没有人来延续这个事情。总体我希望是用一个比较平衡的角度,这个片子则想更多的从登山者的角度来谈这个事情。

观众:郭老师最开始提到这个片子和DV运动有关,你在这个片子里面对DV的使用,还是让我们印象很深刻的。片中昆明拍的那一段,它的日期是2018年,才意识到整个拍摄是持续了这么长的时间,应该是有20多年。但是你好像是用同一个机器拍的?
郭净:不是一个机器。
观众:可能就是这种DV的感觉,让我在看的过程中,觉得没有这种长时间的跨越的感觉,我不知道在器材上你是不是有一个什么样的想法,就是照理说到18年昆明那段器材设备会变成一个比较好的设备,但是影片看起来还是一个家庭DV的感觉,你对于媒介器材这个是有一个特别的考虑吗?
郭净:我先简单介绍一下DV运动,因为在座的大家都比较年轻,现在觉得挺感慨的,我们去年做山难纪念会的时候,来的年轻的朋友绝大部分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中国的变化实在太快了,其实当时的DV运动有点像现在的手机出现的情况,只是远远没有那么普及而已。

2003年郭净在转山时用DV拍摄 (拍摄:此里卓玛)

在DV产生之前,中国的大部分动态影像都是官方发布的,你个人是没有设备去拍东西的,只有极少数在电视台工作的人可以利用工作之便把电视台的模拟摄像机拿出来拍一下,摄像机和后期剪辑设备都是非常贵的,所以在当时是没有私人去拍影像的,除非是非常有钱的人买了个电影摄影机在家里头自己拍点东西,无法公开传播,这是第一个时代,从1950年代到1970年代。
到1980年代后期,开始有个人利用单位的设备拍摄带有自己风格的影像,但那只是极少数人的试验。再到1990年代后期,DV摄像机出来,可以在电脑上作数字化剪辑,影像创作的成本降到几万元,便开始有了大众的拍摄,伴随着思想解放的潮流,在中国产生了独立纪录片运动,这是有学者这样命名的。所谓独立,就是不依附于官方或大型商业机构的个体自由表达。当然普通民众并未卷入其中,主要是一部分觉悟的先行者率先行动起来。独立纪录片运动的开端是模拟摄像机,很快DV出来,就汇成了一股不小的浪潮。到手机出现以后,这批人还在用DV拍,只是大家看不到他们拍的作品而已。DV运动所产生的影响和所积累的成果是不得了的。现在没有人做过统计,光是我们云之南纪录影像展10年所投稿的影片都在1000部以上,这只是一个影展。我估计,从1990年代后期到现在,中国独立纪录片的数量应该有几千部。
当时在中国有三个独立纪录片展,一个是北京的,一个是南京的,还有就是昆明的,三个都办了10年。那么加上那些没有投稿的去了国际纪录片展的,曾经有好几年,国际的几个大的纪录电影节,包括日本的山形电影节,阿姆斯特丹电影节、法国真实电影节,中国导演都经常获奖。当然辉煌已经过去了,就是这样一个时代,那么现在手机一出来, DV基本上就边缘化了,实际上独立纪录片从来都边缘,但是手机出来就更边缘了。
至于我自己,因为我是没有正规的学过拍电影的,都是跟着几个会拍的朋友自己玩的,所以一来我就也买不起好设备。当时第一次买设备的时候,3万块钱是找朋友借的,后来逐渐的换了另外一个设备,今天的片子差不多在前期拍摄是用了两个设备。那么前几年为了补上登山这批人的口述采访,我自己又买了一个2000块钱的摄像机,你们看厨师的拍摄,是用2000块钱的摄像机,现在你要拿到电视台或者到电影院去放的话,都需要是4K高清的对不?但是那样的一个画面,其实照拍纪录片的人来看反而不真实,真实情况下,你会看一个人把他脸上的毛孔都看得很清楚吗?不会的。

实际上我们人的眼睛,它看一个东西,它的视觉清晰度是有限的。还有一个就是,小型的DV非常方便,像我用的这个机器很轻,也差不多是像拿着一个手机一样,你这样拍的时候,对方不会有很剧烈的反应。如果你拿一个大机子对着他,我们曾经碰到被拍摄者各种各样的表现,要不然就是很愤怒,要不然就是逃掉,或者他在你面前表现得很尴尬。所以在机子的选择方面,可能轻便的比较便宜的机子比较好。DV运动早期出来的片子,我们一看就吓了一跳,怎么拍的画质那么差,包括贾樟柯早期的片子,大家去看会觉得技巧怎么那么业余,实际上它是有一个意识形态和新的美学观念在里面,我要跟主流的电影院电视台放的东西反着来走,我不走他那条路,我不要高清,我不要固定机位,我就是手持晃动。以前在欧洲的电影历史上也有过这样的,大家现在去看一些(法国)六七十年代的片子,还有像出现在北欧的一个电影流派,道格玛95(Dogma95),他们就非常反对用固定脚架来拍东西,所以这里面的话有个人的爱好,个人的选择,也有观念上风格上的一些考虑,大概是这样吧。
子木:谢谢郭老师,其实郭老师在很多学术和文化层面都是在国内做推广实践非常早的,包括96年郭老师和朋友们成立的复眼小组,是DV运动中最早的拍摄小组之一,郭老师策划组织的云之南影像展也有很多独立影像、民族志和乡村影像等面向可以展开谈,也希望后续我们可以邀请郭老师到广州,继续深入了解卡瓦格博传奇这个地方影像志,里面还包含很多与村民共同拍摄的段落,与卡瓦格博山地的动植物非常密切的互动。也希望我们今天所做的这些讨论,能对山难事件的解读有一个更多元知识性的、也是基于人际交流与情感的进一步的推动,谢谢郭老师,谢谢大家。



黑帐篷剧场是一个围绕动态影像作品的策划项目,由社区实验室策展人张涵露和独立影像策划人张子木共同发起。这一项目命名灵感来源于藏区牧民的传统黑帐篷——由耗牛毛制成,是世代传袭中衍生出的高原生态居所,凝聚了牧人在严苛的自然环境与丰富的生灵世界中所习得的空间秩序与栖息智慧。我们将动态影像的参与式观看与议题交叉的对话视作一种都市游牧的经验剧场,与来自不同母语、多元文化与生态关系的影像文本和影像创作者一起,共同理解、体验、排演,想象我们所身处的这个多维度的世界构建,将美术馆内的黑盒子空间变成都市生境中的黑帐篷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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