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谈网络小说

Original 和菜头槽边往事 2020-10-15

我现在是起点中文网26级用户，排在所有起点用户的前15%，读过347部作品，一共用了1392天。根据以上数据，我认为我以读者身份可以谈谈网络小说这个话题。

人们为什么阅读？可能有很多种原因。但有一种真实原因少有人提及，那就是为了娱乐。人们会为了娱乐而阅读，完全和自我实现没关系，和汲取知识没关系，和实现中华之崛起没关系，就是为了娱乐。娱乐这个字眼多多少少有点负面意义，意味着有点自我放纵，有点自我满足，有点浪费时间，所以提起这两个字都不那么理直气壮。但人们需要娱乐，否则生活会很难熬。

我读网络小说就是为了娱乐，丝毫不涉及文学性。这一点我分得非常清楚，从大类上来分，文学可以分为三种：严肃文学、通俗文学、媚俗文学。每个人的定义不同，在我这里有一个简单标准，那就是文学作品多大程度上考虑读者？严肃文学完全倒向作者的自我表达，读者能否接受理解排在很次要的位置，作者主要是探索文学的边界；通俗文学需要考虑读者喜好，但并不完全倒向读者，作者依然有一定的文学追求，希望能够多少表达一点有深度的主题；媚俗文学则基本不考虑文学性，彻底倒向读者一遍，完全是为了满足读者的需求而创作。

网络小说大多数都属于媚俗文学，用通俗的话来说，它们追求如何让读者觉得“爽”。媚俗听起来也是一个负面的字眼，但我不那么认为。因为人们需要娱乐，需要释放情绪，需要毫无难度地消费娱乐内容。能满足海量的读者，这本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同样是一种专业活，也同样需要满足创作规律。

在我读过的347部网络小说中，绝大部分都算不上精品，还长达数百万字，但我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这是因为我长期写千字文，算是个盖平房的。而任何一个网络小说作家，随随便便一篇小说都有几十上百万字，别人都是盖高楼的。我作为一名盖平房的师傅，蹲在工地边看别人盖大楼，有一种别样的快感：我就看你接下来怎么继续往上弄。

大部分高楼要么腰斩，要么烂尾，只有少数才能完成，不到最后盖完你并不清楚。所以，这个行当得有许多师傅同时各自起楼。起的楼越多，意味着最后生下来能够完工的大楼越多。同时订阅个十本二十本，最后总有一两本能够写完，这本身也是种乐趣。或许有人要问：为什么不看完本的精品呢？因为数量少，自从有网络小说开始，真正的精品数量历年累计下来并没有多少。而且你自己感兴趣的分类也是有限的，把分类中的精品读完，大概也就一两年时间，然后就会陷于无书可读的窘境。到了最后，你不得不去追正在连载的新书，赌它能不能神全气足地连载完毕。

那么这种阅读本身有什么乐趣呢？很简单，人类大概从有语言开始，就每晚坐在篝火边讲故事。编故事、讲故事、听故事，可以说是非常古老的娱乐，大家坐下来欣赏讲故事的人彼此比拼想象力，听故事的人也彼此比拼理解力。网络小说相当于把全天下的篝火全聚到了一起，能够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好的坏的，巧妙的拙劣的，有趣的乏味的，这里全都有。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故事绝大多数以读者需求为导向。你实际上看到的是大量普通人的心理，以及这种心理活动的变化。在这里，才有对所谓“生活在人群中”的理解。从喜欢一种类型的小说，到它的衰败，再到另外一种类型的兴起，背后不单是讲述故事技巧的变化，故事题材的变化，故事人物设置的变化，更多的是读者心态的变化。就像现实世界出现了诸多不确定性因素之后，描写不可知世界的克苏鲁题材陡然增多一样，走红的难道是类型本身？

在这里，也可以亲眼目睹创新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当一种类型开始流行，一群网络小说作家就涌入这个领域内。各自就故事类型展开分析，提炼出这种故事流行的基因。于是，几乎每个人都得到一个故事配方，并且根据这种故事配方开始创作同类型故事。有些时候，这种仿照甚至达到了极为夸张的程度，他们直接借用最流行的那个故事里的一切设定，从世界观到人物，乃至起始情节，全部都克隆一遍。

然后读者迅速中毒，纷纷退票，导致一大批仿作无法继续。但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少部分作家吃透了故事类型，并且试图加以修改和创造。用融合故事类型，重新设定核心故事，改变人物关系等等方法，在同类型下制造差异，讲述另外一个故事。这个过程同样死伤累累，天天建筑事故。但随着成功作品的增加，一个新的故事类型逐渐露出了轮廓和结构，最终形成了一种特定的类型故事。这时候，读者就可以根据明确的故事类型，选择自己要不要看，确定是否能够在这一类型的故事得到自己想要的“爽”。

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类似的过程我观察到许多次。有人把这个过程形容为“养蛊”，虽然这个说法比较残酷，但不失为一种深刻的观察。网络小说一则需要量，数量是基础。没有足够的量无法跑出精品来，没有精品也就无法吸引到读者。同时，它也需要同质故事面对读者彼此竞争，在竞争的过程中作者不断完善自己的故事，汲取和融合其他故事类型，沿着成功类型的主干不断开出岔路。在残酷的竞争中，生长出新的枝干，甚至是新发出一条树根，一片树林。

说起来最奇妙的一点，是这些年来，正是网络小说作者和网络小说编辑们对小说做了深入和透彻的分析研究，对故事类型做出了最多的探索和尝试。正是他们研究出了超级长篇中文小说的几种架构方式，研究出了针对大众喜好能够成立的人物设定，甚至还有类似“黄金三章”这样非常具体的小说开头技巧。当然，这一切都在娱乐之外。我只是想说，为了娱乐一下大众，背后其实有非常多的苦工和基础工作，而且它真的是一项专业技能。

最后，我还是想再说一遍：人们喜欢精华，不喜欢芜杂。认为前者规整优质，后者杂乱低劣。但精华意味着死寂，而芜杂里却蕴含着生机。

题图摄影：Daniel Che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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