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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独立】前沿19-《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评论选集1

宇宙 时间的形状 诗歌阅读 2023-01-16

稿    约


“2020【独立】前沿”是【独立】新设的一个栏目,请朋友们来稿支持,尤其欢迎藏、蒙、回、彝、满、苗、土家、布依等边缘民族现代诗的探索试验先锋作品,长诗、组诗、短诗、散文诗等皆可,行数在500行以内,附简介、相片一张、诗论随笔(诗歌感想、诗思)等,作品审编后先在微信上专栏推出,以后如征稿达到预期,将以纸质刊形式存档。
截稿时间:2020年7月30日前。
稿发邮箱:2077043901@qq.com
发星致谢!


2020【独立】前沿19-
《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
评论选集1


  前言:2002年12月,由发星工作室编选的《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1980-2000)在北京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这是当代少数族裔现代汉语诗歌选集中,除藏族外,是第二本群体的诗选本,首印2000册,由诗人孙文涛帮助发行全国部份地区,引起不同反响与评论,这是整个彝族现代汉诗第一次以群体编集正式出版面世,许多诗人、评论家,也是第一次从这里较全面的了解与阅读当下彝族现代汉诗重镇大凉山独特地域中彝族诗人群体的作品,转眼这断历史已近20年,此书的正式出版,开启了全国诗界开始大面积关注彝族汉诗群体,从此彝族汉诗进入了一个开放与发展的良性阶段,它直接催生了九年后,由80后彝族诗人阿索拉毅编辑出版的【中国彝族现代诗全集】,这是彝族现代汉诗的幸运与幸福。为保留历史真迹,许多文章书信保持原样,谢谢曾经的山外诗歌朋友们对彝诗的喜欢与批评,向你们敬礼。(发星2020.9.18于大凉山普格双乳山下)。




    
 
可喜可议的催生/粥样
——《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读后
凉山彝族现代诗歌的魅力/何梅
彝族现代诗中的自然界/[美国]马克·本德尔
出山——澳门《中外诗歌》“大凉山彝族当代汉语诗歌”特刊号前言/粥样
挺住意味一切/西域
——我读《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
“驾着这小舟一叶”/孙文涛
——我所了解、读到的《当代大凉山彝族现诗选》

 


 

 

可喜可议的催生

——《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读后

 

 

  

 

 

 我作为一个地道的汉人,却梦想自己前世是彝族。更不时因此而作诗。这首先来源于幼年记忆:“凉山”以前老等同于《水浒》的梁山;电影《达吉和她的父亲》,自长大后便再没重看过,但里面的女奴为挣脱脚上的石锁将脚脖子磨得鲜血淋漓,是我一辈子的记忆;《彝族舞曲》大概是中国唯一的少数民族管弦乐名作,小时总能听到,觉得有三份可怖,现在再听是那么令人迷醉;直到多年后,才知道美丽的阿诗玛所属的撒尼人,也是彝人的一支……


      然而最重要,我是学英语出身,偏厌倦世界“大同”的那些有限字母的排列,突然有一天惊见除汉字外竟还有一种独体文字,那便是彝文!早些年在广州的旧书店还能碰见彝汉对照的古籍,那里有神奇的形状……是彝文,除汉字外世界上唯一还在使用中的独体文字,它使自己自豪、鲜明地区别于字母,这深深感染着我,偏偏我正是一个性格叛逆、躲避时尚犹恐不及的人。


 彝族古籍之浩瀚多彩在中国仅次于汉族和藏族,而她作为我国人口较多的少数民族,其宗教信仰却基本没有受到大宗教的浸染,如佛教之于傣族、藏族、蒙古族、回教之于维吾尔族,儒教之于壮族、白族。这是一个还不多被人提及的现象,这也可以证明这个民族对自身传统的一种固执吧。去年11月到西南旅游,到了西昌,只逗留一晚却匆忙北上,心中万分遗憾。不知踏足大凉山能不能在明年。因了这份特殊的情感,收到发星兄寄来的我所见到的第一本中国少数民族现代诗人作品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买过薄薄的一册当代西藏诗歌选《西天的最后一片净土》,里面的作者有多半是汉人。)此刻我百感交汇,同时急不可耐。

以上为赘言,且归正传。

 

 

迭月研读,令我领略到不少当代大凉山彝人多样性的风貌。首先感受到的是传统与时代精神通过本书在融汇喷发。成名诗人吉狄马加在“自画像”中(页33)说:“我是一千次葬礼的高潮时/母亲喉头发颤的辅音//其实我是千百年来/一切背叛/一切忠诚/一切生/一切死/啊,世界,请听我回答/我-是-彝-人”深沉而达于极致的诗性宣言,凸显强悍的民族意识,可以成为洋溢全书的主旋律。


 吉狄马加对于土地冷静细微的表述,艺术地代言了诗人们的根性:“我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无论我怎样地含着泪对它歌唱/它都沉默得像一块岩石一声不响/只有在我悲哀和痛苦的时候/当我在这土地的某一个地方躺着/我就会感到土地-这彝人的父亲/在把一个沉重的摇篮轻轻的地摇晃”(《土地》页40)

 

 接下来倮伍拉且的作品,感觉进一步细腻化,如《生命之盐》和《隐痛》;他在《哑河》中,以现代形式阐述民族传说文化,又在《遗失的词》(页52)里,表达对民族性在变迁的世界中的前景忧虑:“纯净的”、“神圣的”和“珍贵的”词都遗失了:“那些词哟/日夜撞击我们的胸膛/如果想要吐出/就会遗失在口腔”。对这一焦人、无奈的趋势的揭示,使情感超越了单一民族,反映出一种世界性的民族发展现象。我们,便是在昨天与明天的撕裂中,生存在今天。

 

 扣问民族性的佳作,可以拈出牧莎斯加的《留下小金洛姑》(页154)。诗人以文字检验着一连串的彝语地名,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最后都归结到小金洛姑,庄重与轻快相得益彰,诗行间可以感受诗人由于情感的自爱与充实而闪现的微笑。


     发星的《水源》(页313),在对传统的追述中体现诗歌技巧的当代性:“河面上的月光像一只手/总试不到水的深浅/月光总在河面起舞”。同时,他又固守一种亘古的情怀:“人们坐在山上看河/像面对一个流动的母亲”。二者结合,恰到好处。

 

 诗歌感觉的细腻化,我们还可以在阿苏越尔的“雪”系列中读到。以我的品味,他在集中几位专注于雪的诗人里显得更不同凡响,其中他入选作品的第一首(页74)又最堪琢磨。

在雪的“自述”中,它给自己赋予了迷惘、孤独、洁白和漂泊陆离等一系列禀性,动情委婉地对“你”作出倾诉。雪认准“你”是弥足珍贵的,由此宁可远途追寻。那么“你”是谁?是作者吗?是作者所属的民族吗?雪也找不到适当的词汇,于是它和“你”是相互失去的。因为其间有“人”,他们不吸取教训的狂热是雪所不能禁受的。雪哀而不伤,娓娓地喊出“伴随生存的欢乐如此久远”。复杂的情绪纠葛着诗行,饱满的张力形成了诗歌的“智慧的韧性”。


     《无雪的冬天》(页79)是冬天里最后一片雪的自述。它是一片彝族的雪,能听到“毕摩的仁慈”,看到“人的青筋正穿透雄难的翅膀”。雪与人的对立更明显地成为抒情的前题。这片雪对人世更敏感,心中的盼望更殷切而隐曲。它怀抱无望的企求,在岩石样的冷漠中消融;它能听到炊烟的声音,它知道有鲜花、事业、勋章这些美好的事物,而自觉地与之保持距离;它自豪于自己来自太阳背后,在自己的忧伤中仍怀莫名的盼望。

 

 阿苏越尔笔下的雪,都是这样高度拟人化的,充满对自然的隐士型的感悟。

 

 相比之下,吉狄兆林的作品呈现出另一种面貌。灵动并时而偕趣是其主流。兆林所来自的会理,对于我们这些大凉山外的读书人也是一座名城,当年的中央红军便是在此召开会议,巩固了毛泽东的地位后,北上进入彝区的。

兆林组诗中的多数作品都充溢着一个青年诗人奔放的想象,家乡的山水在他眼中别样鲜活,激起绵绵诗意。他想象黑苦荞:“是它改变了我和蓝天之间的距离/并且让我黑/并且让我喜欢黑/(《黑苦荞》页23);他想象鸟:“最勇敢的那一只是我/最美丽的那一只是我女儿”(《这里叫日木所什》页213);他想象火葬地的火:“火葬地的火噢那将是爱我的人们/特意为我制作的衣裳”(《欢乐的火》页214)

 

 兆林是一位诗歌赤子,在这欢乐的火中:“我终于再一次流泪/我终于多么地勇敢/我终于多么地自由”没见过海的诗人直率地喊着:“到我的胸膛里来吧,大海”(《大海》页229)。相比于吉狄马加和发星由自己的民族比附于命运相类的印地安人、爱斯基摩人,兆林少有地注目新疆,以至他将人分成了去过新疆的人和没去过新疆的人(《去过新疆的人》页215)。他“曾约建议自己/像一条尘土飞扬的乡村公路那样/走遍大凉山……”(《我曾经建议自己》页227),好一股爽朗洒脱之气。

 

 另一方面,兆林作品的份量如果浸透民族情感,又可以重如大山。看,“卖力气的拉铁”(页216)说他经常感到身后有座山,像一个彝族老头儿,“……那挺着的胸脯仔细一看/已经皮包骨/那眯着的双眼他就是/不闭上”诗篇至此骤止,却让人感到有无形的余力,不绝地压来。


 《哈那所什》(页217)我相信更是用了诗人的大力,骑马的人-战斗-马-蒿草-我,描述重心一节一节地移转,又一次次地归结到故乡土地哈那所什,那是诗人的灵魂支撑点。想象着逝去的英雄,慷慨豪烈之气回旋不息。作品的艺术感染力在诗集中是独有的。

 

 兆林的《意料中死去的亲人某某》(页224)和前面提过的诗人牧莎斯加的一首《查尔牧嘎的智慧》(页151),同属于角度奇异、让人耳目一新的诗作。前者作为一首悼亡歌,写来却那么谐趣通达。牧莎的作品则是它孪生的活宝。从诗题中,可以揣想查尔牧嘎是一位彝族民间智慧型的人物,诗人置身于与一种民族传统的对话过程。查尔牧嘎为什么非得再撒一次谎,对于我们这些不具备诗人的文化背景的读者会觉得困惑,但这首诗读来令我们愉悦,是由于它不凡的句式。在文白间杂、明快活泼的语言展开中,“我”的形象被塑造得风趣、耐心和善解人意,通过他,小小地折射出一种民族风貌,使读者能长久地回味。在整本风格以凝重为主的诗集中,这两首作品拓宽了关于情感写作的思维。

 

 兆林诗中提到石头,手法与众不同。在吉狄马加眼中,岩石和土地都是沉默不语的,中有大爱而不言(《土地》)。诗人霁虹的“石头”(页107)则充满传奇色彩。他在浪游时想象将鲜血涂抹在石头上,石头将因此而人化,留有诗人的影子,又或石缝间长出树苗。在此,诗人的情感深深地融入了他踏足过的块块石头中,难以割舍。人与石头的互动,使情感得以淋漓尽致地抒发。而石头到了吉狄兆林的笔下,却轻松俏皮起来(《一些石头》页210):作者相信,石头们“是一些有情有意的家伙/我甚至相信它们都有一双单眼皮的固执的小眼睛/最适合用来表达爱”。将对大自然的敬畏表达得巧妙顽皮,经一番深入咀嚼,又能体会出一种奇特的准确。

 

 最后一位冲击我情感的是倮伍沐嗄。与许多诗人相比,他的作品不事铺张,却在小小的形制内予我沉甸甸的感受。他的诗歌取材和语言风格与阿苏越尔在表面上那么不同——倮伍沐嘎围绕日常事像、笔调质朴,而阿苏专注于超凡,笔调华贵,但我感觉出一种内在的相通。我想象这两位同年出生的人,都是内敛的、敏感的,能够看到一些为常人不见的楚痛、悲情常在心中挥之不去。他们可以是对同一首柴科夫斯基《悲怆交响曲》第一乐章的两路诗体演绎。


 “他哭的时候/我走不进他的家/我无法安慰他”(《邻居》页254);“我们有着同一个姓氏/和同一个家园/但是我们彼此陌生”(《兄弟》页255)。天可怜见,作者以这种悲愁、无助的体验在碾磨我们的心,揭示一种我们其实明白而不愿直视的真相。诗人每每这样给我们的阅读带来停顿。

 

 《回家》一首(页259),是木嘎这组诗里、也是全书最有现代技巧的一首。诗人住所的门自己回老家去了,这一奇想来自作者思乡的深切,并由此绵延,怀念“家里的声音”。但是回家并不容易,诗人离开老家已经很远很久了,他和家之间已阻隔起大片的黑喑。作品只有不多几行,却浓缩着现代人对自身根性的追思和由此产生的无奈。另一首《农民》(页256)描写平淡生活的轮回,无奈感更强烈。


      悲情常由无奈而生,悲情最后也就归结到无奈了,在此揭示的谁说不是人生的一部分真谛呢。

 

 比起世界、比起中国,大凉山只是小小的一块,但它足以使本地的诗人们自豪,他们的福气是他们拥有自己广阔的空间,生命得到强大支撑。小金洛姑、哈那所什、英雄结、雪、马、鹰,诗人们从众多的精神据点中向外冲击,不断在摇撼比大凉山大得多的世界。

 

 

 读毕书中的诗篇,我意犹未尽。坦白说,我觉得自己的审美期待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


 今年3月24日的《参考消息》上,一位日本学者的文章转引一位美国语言学家的观点:一种语言从地球上消失,就等于失去一座卢浮宫。(第14版《语言消失文明堪忧》)少数民族汉语诗人的长处是自己独特的文化传统、地域背景和语言思维习惯,比起汉族诗人接受东西文化的哺育尤多一份精神命脉。我见过不少北京人,因为没有自己特别的方言而遗憾。当代少数民族诗人从小就掌握汉语,表达不存在问题,而又可贵地拥有自己的民族语言。写作时,将民族的思维作用于另一种语言,两者间的反差恰正成为他们巨大的杂交优势。摆在他们面前的课题是如何充分地加以利用。

 

 本书《整理者语》中认为:“许多大凉山彝族诗人的语言、思维、句式已彻底摆脱以前文化主流所笼罩的那种民歌+传说、神话虚拟的颂歌形式以及汉语言铺排的所谓‘民族抒怀’”(页3),我以为这句话大可深究:1)民歌、传说、神话作为一个民族的瑰宝,应当是以现代意识重新关照、予以宏扬,如果真的“彻底摆脱”将是莫大的遗憾。很多汉族年轻诗人在此便是遇到障碍的,我们和古人差别实在太大了,已不知道如何艺术地焕发传统的神采。越是弱小的民族,自尊心应当越强烈。我宁愿希望民族诗人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倔强,探索出更大的成绩。如发星作为我的汉族同胞,孜孜不倦地进行彝族文化的开创性工作,像《在大西南群山中呼吸的九十九个词》等对大凉山地名、专名所作的大量阐释性研究,从资料性角度讲很充实,从文化性上也很吸引人,此为彝文化研究的别径。背靠传统可以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确定这样的态度后,便会碰到如何把握的问题,这是诗歌艺术的问题。于是,2)确实应当谨慎面对民族抒怀的铺排,以本书作品看,如我没有提到的大量作品,并没有摆脱,不免流于浅泛单一,我指的正是。较特出的如单纯讴歌彝人同印地安人、爱斯基摩人相似形的诗篇,艺术成就并不甚高,有似多年前兴盛过一阵的简单的比较文学评论。

 

 我喜欢《哈那所什》《小金洛姑》这样的创作:她们在洋溢着民族情调的氛围下体现强烈的诗歌艺术特质,在鲜明可感和回味无穷之间游刃,令人珍爱。

 

 这里,涉及到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如何营造一首作品隐在的阅读魅力,说白了就是这样让人想读。我相信这对于任何诗歌研究者都不是可以轻易回答得好的问题,答案也见仁见智。我同样不能说清,但可以感受到。我想,这种魅力一定是来自风格的新颖与灵动,以及独到的思想与语言。一首有魅力的诗歌一定力避空泛的抒情和说理。

 

 在对民族性诗歌的长期追寻中,我研读过杨炼、昌耀、任洪渊和海子,他们各自有集中的作品可以凸显民族传统。但老实说,尽管他们都大有名声,可读来还是觉得不够生动和亲切。我茫然了,以为一定是自己口味太挑。但就在三年前,我突然找到了这样的诗。

 

 在朋友礼孩所编的《诗歌与人》第二期上,我偶然地读到了长诗《苍凉归途》。梦亦非,一个名气要小得多也年轻得多的少数民族诗人,他使我的寻找赢来收获。读完全诗,并不能让我对作品中主述的水族迁徒史增加多少系统认识。我所倾倒的是诗中体现的艺术与精神魅力。诗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当然是用“语言”。它既是贴近当代人情感的,同时是歌唱性的,民族素材在这里被处理得新奇而包含时代气息。作品一面大胆地用六十余条注释展示水族文化丰富的专名(如果认为这构成障碍,我们可以比照艾略特的《荒原》),一面用当代的事象(从新历史主义到呼机)和情感去调和,又引用多段水族古歌作为映衬,多侧面地引发读者的阅读欲望。如同一个化凶险于无形的高手,梦亦非如沐春风地带引我们奇幻地游览他漫长诗篇中奇特的水族风俗和神话,同时让我们真切感受当代的少数民族青年的精神状态。

 

 在小说界中,莫言之于汉族、张承志之于蒙古族回族、扎西达娃之于藏族都成功地反映民族性在当代坐标下的风貌,在诗坛,梦亦非之于水族的贡献我以为是找不到他族并肩者的。

我不担心这么说,或许是因为这首诗其实是有异于诗界的所谓时尚,它是鬼使神差地找上了我,令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坚持认为《苍凉归途》虽然有不够跌宕、结尾气弱的不足,它对于有志于建设民族大诗的人们是一种很好的启示,其中包括梦亦非本人。因为他别的诗篇都流于一般,再没有给我相似的感动了。

 

 回到本诗集中,也有数首鲜明地生发于彝族神话传说的力作,且字面上还不似《苍凉归途》有那么多的知识障碍。我多次揣摩它们,却遗憾地没能产生共鸣。当然首要的可能得归因于我在背景认识上的缺乏限制了我的欣赏,但我不认为这是最重要的理由。我总觉得它们同所描述的文化原型贴得过紧,语言上也欠缺灵气。虽然“同现代意识关照过去”的提法已可算成为常识了,真正操作起来还是觉得束缚,也包括受汉语白话诗传统的束缚。因此,不免气氛偏于沉闷,语言不能飞翔,内涵的阅读魅力不能得到释放,古老的事物没能获得新生。

 

 尽管如此,读毕本书,包括那一篇篇有思想、有修为的诗论,我还是感慨万千:一种震动,虽然尚嫌微小,已经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着。我能感受到书中诗人们生命力的上冲之势。正如西方话语中心早已受到相对弱势话语的不断冲击一样,在诗歌层面,我希望这种冲击的力度越大越好,这是少数民族汉语的冲击。我希望这种冲击的力度越大越好,这是少数民族文化迈向世界的骄傲的一步,同时也是我的母语、汉语言的幸事。冲击冲不去的必然是累积的精华,冲击还将冲刷出新的灿烂晶体。

 

 在世界上,小小的爱尔兰民族已普遍使用英语,但爱尔兰文学在近世巨匠辈出,与相邻的英国文化相颉颃。先例在前,我有深盼于中国的少数民族文化。发星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也许书里的诗篇能留在将来的诗歌史中的很少,但这书是一次对这样的作品的盛大催生!


     让暮气沉沉的汉语诗坛在少数民族汉语诗歌的春天中醒来吧。

(摘自《彝风》第5期)

 

2003.3.8

广州哪怕庵-天低-线阁-沙河顶

 

粥样:70后,广东青年诗人、诗评家。现在广东文化厅工作。曾创办民刊【九行以内】。

  

 

 

凉山彝族现代诗歌的魅力

 

  

 

朋友送给我一本《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1980-2000)》(发星工作室编,中国文联2002年12月出版),读后,我十分震惊。没有想到,在我认为我很熟悉的这片土地上,在我认为很熟悉的这些人群中(他们平常还多给我XX的感觉),居然产生了这么多的诗人,产生了这样有深度的诗篇!虽然,彝族是一个有悠久的诗歌历史和古老诵诗传统的民族(就在我曾经工作了七、八年时间的一个偏僻乡村,是彝族叙事长诗《阿姆尼惹》---又名《妈妈的女儿》的发祥地。也就是在那时,几乎每天我都能听到源自远古的羊皮鼓、法铃和唱诗—毕摩法事诵经—声)。但这只能说明它的过去,尤其是在社会经济、思想认识、价值观念、民族文化转型(这种转型是多维度的、深刻的,在不到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完成从奴隶社会到社会主义社会、从计划经济时代到市场经济现代社会的转型)时期,能够迅速找准自己的位置,恰当地运用象的现代性表现根的民族思想,独卓于世,这是令人(很多人)始料未及的。以致于当越来越多的彝族现代诗人以令人瞩目的成就走上中国当代诗坛时,给我(我们)的感觉依然是悄无声息。

 

 也难怪,我既不是彝族,不了解彝族的历史和文化(对它的热情最大限度也只能称为观光客);我也不是诗人,不写诗,不了解诗的运作方式。不过,当在我的身边,越来越多写诗的人适应“实用”的社会庸俗观开始蜕变、转向和逐渐消逝在诗这块阵地上时,而仍然有那么一些人比如发星等却依然默然执著地把诗歌当作一种生命形态,决然坚持“把一只歌唱到路的尽头”,超越诗歌本身的形式,体现一种崇高的“诗歌精神”,震撼人心。我因自己的肤浅不能解读彝族现代诗之一二而愧疚,而遗憾,只能作一点推介工作,姑且算作是完成一次任务吧。

 

 

 著名诗人孙静轩曾说:“彝族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民族,它对于我们来说,也可以说是一个陌生的谜一般的民族,尤其以文化的角度来说,我们更是知之甚微,它几乎是躲在世界和历史的角落里默默无闻,这使我们几乎有一种错觉,以为那是在一片原始森林和封闭的峡谷中生存的一个落后愚昧的民族。”造成这种状况,从地理位置看,是因为大凉山纵横八百里的山峦被大渡河与金沙江等江河长期阻断了与汉文化发达地区的联系;从历史角度看,是因为长期处于奴隶社会时期,家族、部落制贫穷、落后与自然化的生存方式。不过也恰是如此,使彝人在三千年的发展历史中保持了独特的文化,保留了远古夏、商、周时期崇尚黑色、崇尚虎图腾、沿用古狄、古羌等古老民族的生活方式。彝族现代诗就保留了许多自身民族文化的原质,有的还是远古华夏民族古风的遗存。

 

 比如诗选中《最后的召唤》《一支迁徙的部落》《崇拜英雄的人》《神话与历史》(组诗)、《写在羊皮上的诗》《哈那所什》以及其它许多诗中出现的一些较固定的地名、人名和具有固定象征意义的物器,均取材于彝族丰富的神话传说和历史故事。《死去的斗牛》《做口弦的老人》《母亲割荞的手》(组诗),反映了彝人的生活。《黑色的河流》《黑色狂想曲》《彝人梦见的颜色》《黑色的岁月》《鹰魂红黑黄》和《图案的原始》(组诗)、《獐牙磨就的绣花针》等诗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独特的民族心理和巫风巫术盛行的现实,《365天之后,太阳从南边回归》、布什瓦黑岩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科技、文化的成就。诗中大量出现的黑色、火葬、口弦、披毡、檫尔瓦、英雄结、百褶裙、瓦板房、火把、斗牛、岩羊、奔马、飞鹰、猛虎、雪等,都与彝人的风俗风情、服饰器具、生产生活、图腾崇拜等紧密相连,是彝族民族生活、民族性格、民族精神的真实写照。

 

从深厚的民族传统文化和丰富的现实生活中选点取材,这是彝族现代诗保持鲜明的民族性和独特个性的根本,也是从事文化写作的标志,是有深度的彝族现代诗的共同特征。放弃文化的彝人写作,是一种无根写作,写成的诗不能算是彝族现代诗。这是许多彝族诗人在以诗出名成家后难以避免的一个悲剧。

 

 彝族现代诗在继承彝民族传统文化的同时,还作了深度的批判和反思,体现了诗歌作为思想工具的力度。诗歌也是一种思想形式。没有批判,思想就没有深度;没有反思,思想就不会有真正的发展和进步。彝族现代诗的文化写作,远不仅是表现和反映,而是从彝民族的图腾崇拜、命运遭际、发展变迁中去审视和思考民族历史命运、文化传统,来构建新的民族精神。这一个方面,吉狄马加是一个代表。《最后的呼唤》,“他安置的最后一支暗器,射穿了自己的胸膛。”传统的,曾辉煌灿烂的民族文化,通过自灭的涅槃,获得了新生:“他倒下了很像一块星光下充满了睡意的平原/他睁着眼正让银河流出一些无法破译的语言/让他死去的消息像一棵树在山顶上站立吧/让那些爱他的女人像太阳鸟在树上栖息吧/一个关于男子汉的故事将在那大山里传开”。《一支迁徙的部落》,就是一个民族生存处境与全部苦难的投影,民族的梦想、精神、象征和希望也恰是在“迁徙”中生成。“我看见一个孩子站在山岗上/双手拿着被剪断的脐带/充满了忧伤”是一种在“迁徙”变化的痛苦的割舍中找不到根、找不到归宿的形象写照,也是如何对待民族传统文化的一个沉重反思。“有一天当一支摇篮曲/真的变成了相思鸟/一个古老的民族啊/还会不会就这样/永远充满玫瑰色的幻想”。《致印第安人》是通过对印第安人创造的辉煌的玛雅文化的赞美及与彝民族文化的对比,来思考民族文化的发展演化。诗的最后,“就在这寂静充满世界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印第安人/但他却深深地爱着他们/那爱很深沉…”在颂中寓忧虑,涵义深远。此外,阿苏越尔《满山的雪》《春天的雪》《无雪的冬天》等系列雪诗,牧莎斯加《獐牙磨就的绣花针》《死亡》《写在羊皮上的诗》,倮伍沐嘎的《兄弟》《虎皮》《来客》《回家》等,都是对民族文化的深厚描摹、反思和揭示,具有较强的震撼力。

 

 

 彝族现代诗以博大的胸襟表现了诗人对整个人类生态环境、生存命运的关注,使它超越了单个彝民族意义的范围,具有鲜明的现代性,乃至世界性特征。

 

 吉狄马加在《一种声音----我的创作谈》中说:我写诗,“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有核原子的时代,我们更加渴望的是人类的和平”,“是因为人类居住在这个不断发生着变化的大地上,人类面对万物和自身,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其本质和规律”,“是因为在现代文明和古老传统的反差中,我们灵魂中的阵痛是任何一个所谓文明人永远无法体会得到的”。诗人一颗火热的爱心,也是负责的精神,表达了对人、对社会、对人类的普遍的关爱和发展忧患,表现了诗人博大的情怀。

 

 “今天,原野很静/风在山岗上睡去/只有人的血液里/唱一支古老的歌曲/这时我想起印第安人/想起了我亲爱的兄弟”(吉狄马加《致印第安人》),以兄弟般的情谊,超时空地表现了对异族发展,也是对民族文化发展的沉重思索。“人类在制造生命的蛋白质/人类在制造死亡的原子核/毕加索的和平鸽/将与轰炸机的双翼并行/从人类的头上飞过”(吉狄马加《做口弦的老人》),是对战争的反对和对和平的渴求。“我已经太累,兄弟/只要母亲还在/只要那只鹰还在/我们的灵魂为啥还在漂泊/回归故里吧/超度母魂是我们共同的事/最重要的/至今你为什么/离我们很远”,是对离去叛远的“兄弟”,对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和睦由衷的呼唤。此外,吉狄兆林《人间的幸福》组诗中《卖力气的拉铁》《哈那什所》《羊皮口袋》等中,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对苦难的深度同情和厚重思考,无不超越个人和民族之上,具有普遍的、深广的人类之爱。

 

 彝族现代诗对庸俗的现代城市文明,或说是对现代城市文明中的负文化面进行了批判。这从吉狄马加的《远山》中可见其逃避和反叛的决毅之一斑:“我要横穿十字路口,我要越过密集的红灯,/我不会理睬,/那些警察的呼叫。/我要击碎那阻挡我的玻璃门窗,/我不会介意,/鲜血凝成的花朵将在我渴望的双手开放。/我要选择最近的路,/我要用头撞击那钢筋水泥的高层建筑,/我要撞开那混杂的人流,/我不会害怕,/那冷漠而憎恶的目光降落在我湿淋淋的背后。/我要跳过无数的转墙,/迅跑起来如同原野的风。/我要爬上那最未一辆通往山里的汽车,/尽管我的一只脚,已经完全麻木,/它被挤在锈迹斑斑的车门上。”倮伍沐嘎《拉布俄卓,一个城市的半张脸》中“我们每天隔着大街相望/在那么远的距离之间/如此陌生…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空洞的广场”是融不进现代城市文明的写照;《我曾有过那种经历》中“一个人,踉踉跄跄/走在大街上,象一个英雄/走在茫茫人海中/把每个人看成是自己的兄弟和朋友/把每扇窗户看成是自己的家/就这样我走过了许多地方…才使我突然意识到/他和我一样/我和所有朋友一样/都没有家!”在城市中找不到“家”的感觉淋漓尽致。

 

 倮伍拉且和发星的诗是另一种表现形式的代表。倮伍拉且的诗自然、宁静、轻松、平和、善良、美丽、浅近、直白。在发星的诗世界里,生死同一,灵肉相谐,魔鬼与善良者对酒谈天,蚂蚁与虎豹并行,人与万物和睦相处,与先祖、与自然无间的交谈、倾听和反省,所有的生灵共享生命的快乐。他们的诗,“明月皎洁,清风和畅,健康的牛羊横过山野,一曲曲彝人火似的恋歌四处弥漫”,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牧广之野的美好图画,带着我们走进梦里的香格里拉。吉狄兆林《人间的幸福》组诗,清新、自然、流畅、温柔、亲切,渴望飞翔,述写理想,简单中见深刻,其实也都是对人类美好幸福生活的渴求和祝福。


 此外,还值得一提的是这本诗集中有很多诗写到了故乡。诗人往往把故乡塑造成精神的家园,寄托诗人的情思,富有感染力。

 

 

 彝族现代诗也取得了较为突出的艺术成就。


 首先,诗歌语言纯熟。彝族诗人熟练地运用汉语(第二母语)进行写作,突破了语言的困扰,创造了一种把汉字符号系统和汉语文化积淀与本民族心理、思维方式、审美意识及现代艺术精神相熔一炉的新的表达方式,为彝族诗和彝族诗人走出大山,融入整个中国诗界创造了条件。这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对汉语表达方式本身的革新。

 

 其次,诗歌内容有深度。彝族诗人以悠久、灿烂的民族文化作为诗歌的切入点,抒写现代情怀,摆脱了过去彝族诗歌对风貌地物、民俗风情浮光掠影的展示,对劳动光荣、甜蜜生活肤浅粗俗的抒怀,以及民歌+传说、神话虚拟的颂歌等的简单形式,完成了向整个人类文化、人类生存命运的深沉思考和关注的现代性的转变,奠定了它宏伟、大气的坚实基础。

 

 再次,诗歌表现手法丰富。彝族现代诗想象奇特,意境深邃,感情真挚,形象逼真,情致幽远,妙趣横生,令人过目不忘,久久回味,拍手称奇。如吉狄马加《一支迁徙的部落》中“我看见一个孩子站在山岗上/双手拿着被剪断的脐带/充满了忧伤”,阿苏越尔《雪崩》中“在八月的山上,有两只耳朵/正熊熊燃烧/三粒太阳围绕着你/血液生出翅膀”,霁虹《石头》中“我走的时候/这些石头便会站立起来/走过来走过去的交谈”,吉狄兆林《一些石头》中“哪怕有的时候/温暖的阳光找到我,三千年里,我/从来没有踮起脚,喊:/我在这儿啊!”《哈那所什》中“我想做一个愤怒地站起来/的动作,可我/从来就没有坐下”,克惹晓夫的《明天的雪》中“走过梧桐树下/有些叶子骤然飘下/并且打中我的忧伤”,阿彝《不完全属于我的手》中“这手幸好不完全属于我,不然/它会给我带来许多莫名的灾难及痛苦。让我度过/充满难堪和内疚的终身”,倮伍沐嘎的《虎皮》中“我看见一张虎皮/被风吹动/它在寻找张开的地方”,《回家》中“我伸手开门/门不在/门在多年以前/回到自己的故乡去了”,玛查德清的《被狗咬过的风》中“被狗咬过的风/把伤痛丢弃在山里的瓦板房上/一夜一夜地风干为一堆堆的故事”等,格外吸引人,并能让读者通过它们准确地理解诗歌的内涵。

 

在我出生以前

我已经存在

在我死亡之后

我仍将继续活着

 

(2004.5)    

 

何梅:60后,四川师范学院文学系研究生、学者。曾在普格支教10余年,后回老家。

  


 

彝族现代诗中的自然界

 

[美国]马克·本德尔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中国涌现出一批彝族诗人,他们活跃在中国诗坛,在世界上也有一定影响。他们中一部分属于彝族的诺苏分支,和西南大小凉山地区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这些彝族诗人包括吉狄马加、倮伍拉且、马德清、巴莫曲布嫫、阿库乌雾、霁虹、阿苏越尔、俄尼·牧莎斯加、沙马等。这些诗人大多数都用汉族文字进行创作,只有阿库乌雾使用现代规范彝文(以彝族北部方言什扎土语为基础方言,以喜德话为标准音)进行诗歌创作。

 

 对自然界意象和主题的运用以及对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关联的描述是许多彝族现代诗的一个重要特点。这篇论文探讨了彝族现代诗是如何描绘传统的神话、民俗、当地关于动植物的知识、祭祀巫师(毕摩和苏尼)的活动,以及对自然资源探讨与利用的传统倾向。论文中大部分诗歌选自《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发星工作室编,2002中国文联版),我们也引用了几首阿库乌雾用现代规范彝文书写的诗歌。虽然这篇论文只探讨了几个凉山诗人的作品,但笔者希望它有助于对当代彝族诗歌的综合研究以及探讨彝族社会是如何适应发展中中国生态和社会环境的变化。

 

 一、神话和仪式:起源和方位认知感

 

 在《勒俄特依》(Hnewo tepyy)中有这样的描写:世界是由连接天和地的清浊二气形成的。在形成的过程中,天上下的雪变成了六种没有血液的生物(植物)和六种有血液的生物(动物)。有血液的生物包括人类,他们占据了天地之间。不同于其它没有血液的生物,人类的超源可以追溯到神话时代的口头和文字传统,在这个神话时代,动物和一切的物体都有语言的能力。支格阿龙正是这个时期人类的代表,传说他是地上的一个女子(朴嫫妮依)主动去和飞鹰玩耍时,飞鹰滴下“三滴血”使之怀孕而生的。没有父亲的支格阿龙从小就表现得非同寻常。最终,他被母亲扔进了大森林,一个与人类社会隔绝的地方,由龙抚养长大。作为一个有神力的年轻人,他显示了非比寻常的威力和智慧,他总是带着弓箭等武器在森林中狩猎。在人类生存遭遇危急的时候,支格阿龙射死了天上灼热的六个太阳和七个月亮,同时唤回了独日和独月(这和汉族后羿射日很相似)。支格阿龙的另一壮举是他用一个铜锅和铜网征服了雷电。一些当代彝族诗人在诗歌中描绘了这些早期的神话故事。诗人们有时将这些神话和对自然环境的想象混在一起。

 

 在巴莫曲布嫫的一组叫《图案的原始》的主题诗歌中,她通过对传统女性服饰和家用装饰品上绣花、绘画和雕刻的研究,将神话、宗教仪式和实质的文化和自然特色联系起来,以此来搭建想象与物质世界的桥梁。而那些绣花、绘画和雕刻在巴莫曲布嫫的诗歌中已经变为具有持久彝族文化精髓的象征符号。《日纹》是这组诗歌的首篇,它通过对各种毕摩祭师口头和文字传统的研究,发掘了大量的民俗文学来源。这首诗以宇宙中“日纹”的一些方位开头。

 

纹义:(1)太阳及其光束

(2)十二角:《十二兽历》

(3)十角:《十月太阳历》

(4)八角:八个方位

(5)四角:东南西北四向

 

 当彝族人成为宇宙的中心后,诗里提到英雄支格阿龙和他射太阳、月亮来拯救人民的英勇行为。诗里也提到清浊二气开始分开从而形成了天和地的过程(这种过程并不是以时间顺序呈现的):

 

 领唱:赤脚走在烈日下

你可记得支格阿鲁

七天喊日,昼夜混沌

山毛榉没有一片叶子

只听见忧郁正在降落

躁动冰凉的小手

触摸清浊二气

 

 诗歌继续探索彝族民俗和神话的来源。诗歌的重心移到仪式的数字上“十二”,这使人们想起动物图腾的意象,祖先的仪式以及“十二支诺苏人”。“十二支诺苏”是远古时代形成万物和各种天地特征的一只黑色老虎的后裔。

 

 合唱:十二兽舞蹈,祭祀

铺陈开十二道场

节奏  若有若无

十二神签排列为森林

法铃  晃动出生灵的长鸣

椎生如白绸

我们如细浪相汇一山

十二面诺苏人的旗帜

以血衅书画的太阳:

我们都是黑虎的子孙

 

 领唱:混沌未分 混沌未分

黑虎肢解化为天地万物

左眼作太阳

右眼作月亮

须毛化阳光

白牙化星星

脊背化高原

 

 这组诗里的另外一首把视线从宇宙这个主题上移开,描绘了日常生活的景象。在《水纹》这首诗中,水的意象被用于探讨水的形状如何慢慢地出现在女性的服装上。诗歌中水既包括了自然界中的水,例如,各种降水,河流等;也包括了其它形式的水,例如,汗水,眼泪等。彝族社会中,对男性与女性文化的并置的想象使男性与女性生命的自然规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和融合。

 

女人们在水边哼着山调

声音纤柔,就像河水的曲线

对流水诉说才会有情愫

集结了所有孤寂的深沉和企盼

男人们在山里潜伏了一个冬日

踏着松林里粗重的气息,执弓的手

已被利美竹核的泥土染黑

贫径纵横的山原,深藏起痛苦的石头

几乎所有的男子都回来了

几乎所有的经历都是惨淡的,痛楚的

泥泞的,带着汗味儿和烟草味儿的

他们依恋这没有听够的河水的歌唱

也许还从未触摸过水面就进了老林

尽管没有猎物,没有收获和盐

他们已经疲惫而归,女人们接受了他们

在广漠的天空下,以轻柔的抚慰

以无数无言的泪滴,仿佛一条河流

 

 这里,诗人倾情于“男人们”和“女人们”永恒的情爱与相处的自然环境之间关系的描述,从而暗示出“水纹”真正的源头,水与生殖之间神秘的联系成为诗歌更深的隐喻。

 

 二、猎人文化的图标

 

 吉狄马加,第一批享有全国声誉的“文化革命”后(1966—1976)涌现的彝族诗人。在诗歌《最后的召唤》中,描写了一个沟通自然和人类中介的人物——猎人,以此来探讨彝族文化中的传统和变化的主题。这个猎人被描写成最后一个会设置陷阱捕捉豹子的猎人。这首诗暗示了彝族对于人类和慷慨的自然界之间“付出与回报”的传统信仰。猎人往往会乞求被捕食动物的宽恕,表明自己为什么会夺取猎物的生命。宗教仪式通常也包括砍伐树木。这首诗表明猎人和野生世界的动物有着很特殊的关系,他们有着超自然的捕猎敏感和技能,所有诗里提到山里的人都说他“名字嫁给了风”。


凡是黎明和黄昏的时候他都要到山里去

为了猎取豹,为了猎取祖先的崇高的荣誉

当灵魂对着森林说话,他安下了许多暗器

(听那些山里人说

他年轻的时候

名字嫁给了风

被送到很远很远

因为他

捕获了好多豹)

 

 猎人被描绘成彝族男性刚强的象征——威猛、老练、谦虚、能干,并且对女人有吸引力。猎人的外表成为空旷的野外和无法触摸的过去的连接,一种只能通过记忆的连接,这种记忆只存在于那些告别了古老生活方式的人身上。


他是个沉默的男子汉,额头上写满历险的日记

只有在那欢乐溢满高原湖寂静的时候

他才用低低的鼻音,他才用沉沉的胸音

哼一支长长的山歌,那支歌弯弯又曲曲

让那些女人的心发颤,泛起无比的波澜

让那些女人的鼻发酸,比那黄昏的山岩更灿烂

他的头颅上有远古洪荒时期群山的幻影

他褐色的胸脯是充满了野性和爱情的平原

让那些女人在上面自由地耕种不死的信念

 

 在诗的结尾,猎人最终被自己设下的陷阱发出的箭夺去了生命。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最厉害的猎人正是被他长久以来最依靠的武器杀死。难怪彝族有“游泳能手水带走,爬崖高手崖带走”的格言。


(听那些山里人说

这时他已经老了

但他执意要去

安最后一次暗器

击中一只豹

听那些山里人说

那天他走向山里

正是黄昏时候

他独自哼着歌曲

这次他真的是去了

从此再没有回来

后来人们才发现

他死在了安暗器的地方

那最后一支暗器

射穿了他的胸膛)

他倒下了很像一块星光下充满了睡意的平原

他睁着眼正让银河流出一些无法破译的语言

让他死去的消息像一棵树在山顶上站立吧

让那些爱他的女人像太阳鸟在树上栖息吧

一个关于男子汉的故事将在那大山里传开

 

就彝族文化而言,猎人的死象征着传统的结束。在此诗的结尾,故事也许停留在民俗传统的神话中,但猎人的生与死变为山和树的内在形象(山和树都是曾经可以说话物种)。因此,彝族与自然界的联系也随着猎人的死而消失。彝族不再仅仅是猎人,在变化的世界中,他们已经掌握了别的谋生技能。当诗歌成为对过去生存方式解构遗憾的幻想时,它所传达的信息是放下传统古老的一切,但是在记忆与幻想中,古老的传统无法磨灭,正如那些古老的树木与悬崖。

 

 三、族群记忆:《听一位老人谈雪》

 

 凉山自然世界的景象——岩石、白雪、山脉、森林以及河流在许多诺苏诗歌中出现,它们代表了一种同神话相联系的自然的,万物有灵的意象。阿苏越尔的一首诗歌《听一位老人谈雪》通过对符号想象中黑白两种颜色的描写,营造了一次缓和的,令人难以琢磨的转喻性和一个老人对话的回忆。在和老人的谈话中,雪是黑色的,它已经溶化到岩石和土地里——“吞噬石头上温暖的一切”。那种变成液体状态的雪仍然在变化,正如老人的话只是暂时存在于听者的记忆中一样。另一方面,雪的变形和老人的话暗示着对彝族传统的重新诠释。这种新的诠释体现在远离山脉居住的说话者身上,也体现在处于急剧社会环境变化中的彝族传统的地位。说话者记忆中火车的鸣笛声表现了与彝族聚居地和老一辈的远离。在远离和加快的过程中,说话者异常的空虚:“其实一切均已结束/石头如空空的肠胃”。一方面,传统对说话者的影响非常大,但是,另一方面,说话者感觉到遗失了自我。一种张力使他飞翔在黑与白之间,让他可以辩证地地探讨自然界力量的变化——雪是脆弱和短暂的,但又是宽广的;黑色,如岩石和鹰,和诺苏族有关,和支格阿龙的出世也相关联。各种形象合在了一起,“石头在洁白之乡写下零”,表明传统文化的力量对于那些远离家乡的彝族人而言虽然表面上看似不存在,但其实具有很明显的作用。正如第一行的回忆,神话中诊断诺苏族是雪的后代,而“诺苏”的本意是“黑色的人”。接下来诗中又提到“想起雪起初该是黑色的”——地上的水变成了血、眼泪和雪。一种同生与死相联系的力量形式,以雪地里死去鹰和怀孕的羊毛的意象出现,营造了彝族cloaks的符号象征。在诗的最后一行,说话者和老人在雪地和记忆的森林中重逢,传统与变化逗留在背景中,表达出若隐若现的历史生命的自觉和族群记忆的回溯。

 

想起记忆中的人

目光清晰

年老的雪是黑色的

 

用石头计算空间

泪水是光的泪水

时间在森林里多么莹洁

 

汽笛声从此由近而远

黑的雪张开远大的灵魂

吞噬石头上温暖的一切

 

其实一切均已结束

石头如空空的肠胃

寒冷多么猖獗

冬天的内心流血泪

也流下我们中一个好动的人

想起雪起初该是黑色的

雪是黑色的鹰是黑色的

石头在洁白之乡写下零

你听我说,我便说

 

这个零与我们相依为命

这个零与雪有关,只是今天

鹰用奇丑无比的死亡承认雪

 

唯有雪穿过寒冷之翅

在石头和鹰的头顶盘旋

我们齐声朗读神灵

 

羊毛怀孕

心儿泪痕斑斑

这易逝的森林,这老头

 

冬天依旧那么美妙

森林才是郁郁苍苍,我却

在洁白之乡与你相遇

 ——阿苏越尔《听一位老人谈雪》

 

 在彝族现代诗创作群体中,类似阿苏越尔的《听一位老人谈雪》的诗歌还很多,诗人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挖掘传统文化意象,加以自由的联想和想象,试图去重新贴近原始,与古老的祖先在诗歌中完成真诚的对话。

 

 四、当地知识:《獐子的牙》

 

 倮伍拉且写了许多关于自然主题的诗歌,其中一首长诗叫《大自然与我们》。和其他一些彝族诗人一样,倮伍拉且运用了一种经常在民俗歌曲或者史诗中的手法转喻。《獐子的牙》非常具有代表性。在这首诗中,倮伍拉且运用了转喻的手法探讨了彝族社会中个人与社会对中断感觉的关系,以及个人与社会和生态变化所带来的自然界发生联系的向往的关系。在这首诗中,弯曲的獐子的毒牙(鹿这一种类中罕见的特征)展示了失落与丧失方位认知感的情绪。把用线缠绕过的獐子毒牙的根部挂在孩子的颈上是非常常见的,有时候帽子也用这个来装饰以避开邪恶的力量。在这首诗中,拉莫,一个“出生和成长”在山里的孩童的代表仍然不能“摆脱树木的缠绕”。诗歌直接评论花神和动物群,暗示彝族的沮丧和看似无助的状态产生于一系列的价值观和传统,以及随着自然环境被山以外的力量彻底改变。

 

獐子尖尖的牙齿

挂在拉莫的胸膛

拥抱阳光

敲响拉莫的心房

 

獐子弯弯的牙齿

挂在拉莫的身上

山里生长的拉莫

摆脱不了树木的缠绕

拉莫说獐子这种动物

已经很少很少

森林越发孤单

日益哀伤

 

 五、作为教科书的自然与传统

 

 神话、仪式、民俗信仰,以及当地对动植物的知识通常都是不可分割的,这也正是阿库乌雾许多诗歌的中心意象。诗人在作品中有意识地包括了许多对传统社会和知识的引用,希望诗歌能够象“教科书”一样启发彝族年轻一代对传统的继承,从而对民族自信力的培养、民族认同感的强化、民族文化生命个性的坚守、民族文化精神独立性的保持、民族历史生命完整性的探求等文化历史使命有所教益。阿库乌雾的诗歌《招魂》充分体现了这一特点,因为他在其中描写了大量具有神话特征的植物和动物。在另一首诺苏文诗歌《虎皮》中,他追溯了从祖父到父亲到儿子对虎皮的理解和用法,最后写到“从来没有见过虎皮”。虎皮的母题成为自然世界和传统诺苏文化遗失的象征。

 

 在许多诺苏诗人的诗歌中,毕摩等宗教仪式的执行者形象也经常出现。在一些诗歌中,这些宗教仪式的执行者代表传统文化的精神层面,而有时他们也代表一种权威的声音。阿库乌雾在他的诗中就用此来传达彝族文化变化的信息。在他的一首汉族文诗歌《寨子里的最后一位毕摩》中,他把最后一位祭师、野生的动植物、以及城市的生活放在一起,虽然诗人生活在山村以外,对于那种生活的认识有一定的受限,但他希望能以诗歌的方式来发扬彝族的传统。

 

唇齿之间生长过无数语言的草木

草木之上栖居过无数智慧的野兽

 

如今猎人去了都市

(都市里猎物成群结队丰肥无比)

你留在寨子

超度最后一位死者的时候

你没有忘记超度

你那两片厚厚的老唇

此时  有两颗

洁白如玉的牙龄飞起

击穿你

神圣的经卷

你立刻念念有辞:

先祖呵

我用两颗旧牙

换你两颗新牙

 

  

 

 综上所述,人类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是当代彝族诗歌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许多诗歌特别是那些诺苏诗人的诗歌中都以自然意象作为背景,同时融入当代彝族文化。对文化向往的情绪已经从诗里消失,而转向大都市的生活或者由其它国家发展计划所引发的彝族社会的变化。许多诗歌都表达了植根于中国内部和外部的变化的动力。中国主流诗歌有时陷入平淡的自我中心意识,而彝族诗歌表现了这个民族文化的整合性。这种文化的整合性是通过对一些特定环境中个人意象或者这些个人与供给人生存而又不完全被人类控制的自然环境关系的转喻而完成的。一些诗人通过凉山一些地区的神话、宗教仪式把自然与方位认知感联系起来,他们通常会提到毕摩和苏尼。关于动植物传统知识的一些层面被运用到诗里,以此来营造一种空间,文化深度以及对传统文化的延续。用阿库乌雾的话而言就是让这些诗起到“教科书”的作用,启发年轻一代对传统文化的认识,保持与传统文化的联系。阿库乌雾曾把Foley理论中“传统参照”的概念运用到对口头诗歌的研究中。“传统指示性”通常指那些接受当地传统的观众(1996)。正是这种彝族诗歌中的指示性,表达了彝族人如何对待大自然,如何与大自然交流,而这些也正是当代彝族诗歌的一大优点。与汉族和许多国外的传统的世界观相比较,许多彝族诗歌中表达的传统的世界观大不相同。彝族诗歌通常是隐讳的,人们必须通过对当地文化传统的了解才能对诗歌有正确的理解。在那些被传统文化哺育长大的诗人的作品中,这一点非常明显。人们努力地改变诗歌的隐讳性,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民族,他们生活在与自然界物质与精神的联系中,这个民族是不同于地球上其他人的,甚至不同于那些移居到城市里的他们的同族。彝族与自然界的关系是相对平衡的,尽管这种平衡受到了一些新的变革力量的冲击,在一些农村的地方它仍然存在。这种平衡性仍然是彝族诗歌中的一大主题,它代表了一种精神力量,是彝族身份的象征和自我的诠释,这也正是彝族诗歌中美学的重要来源。总而言之,从多种角度而言,我们很难想象如果当代彝族诗歌缺少了对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关系的描写会是什么样子。

 

(选自《“人与自然——诗意的美姑”国际笔会诗文集》,2006四川美术版)

 

 马克·本德尔: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东亚系博士。

  

 


出    山

——澳门《中外诗歌》“大凉山彝族当代汉语诗歌”特刊号前言

 

  

 


     说明:本专辑原刊于澳门理工大学著名诗刊《中外诗歌》2004年特刊号,这是大凉山彝族现代诗建国以来第一次在海外诗歌刊物上大规模的集中展示,当时反响强烈,全部稿件系发星提供,由广东省文化厅青年诗人粥样编辑整理

 

神指向赤贫的胸膛说:/“住进一团火”

—— 阿赌阿喜《信仰》

 

而我是鹰啊,东方

我的头颅,在珠穆朗玛峰的

雪光之中,还是最初的圣洁

我的血脉,随长江黄河之水

依然潮动着蓬勃生命

而我是鹰啊,东方

绿树丰满的翡翠啊,我的羽毛

芳草葳蕤的温暖啊,我的绒羽

可我宽大有力的翅膀在何方?

可我强悍刚毅的爪抓住何物?

而我是鹰啊,东方,而我是鹰

 

祖母用泪珠串起的佛珠细数了千次

向母亲肩头的牛皮绳询问了亿万遍

父亲浊酒的苦味浸泡着夙愿

而我是鹰,东方啊,而我是鹰

把羊群赶过山坡的牧童看见了么?

在河里撒网的渔夫打捞到了没有?

我打起灯笼也找不出媲美的翅膀

我腾起云雾震动翱翔的翅膀

我抓住树枝抓起圣物的利爪

我抓住生命抓住思想的利爪

 

而我是鹰啊,东方,而我是鹰

时光给我这样美丽的阵痛

我阵痛地思索着出路

曾经那么幸福的爱情与伟大时光

却成神话故事里殷殷滴血的伤口

老人们寂寞地回首老人不堪回首

孩子不知道诞生的目的不知道道路

 

而我是鹰啊,东方,而我是鹰

我的翅膀飞过了沉痛飞过了云雾

我的利爪抓到高空中神的金手杖

大风是我的轻车,河流是我的腰带

而我的胸膛在将信念高高隆起

阳光温暖我,月色映照我

雪水诞生我,雨丝滋润我

我把生命盛开成大地上的向日葵

我的翅膀托载着自由飞翔

 

永远重复着的故事是真挚的爱情

被水声弄得哗哗作响的是赤子心

而我是鹰啊,东方,而我是鹰

我所继承的血统注定了腾飞

我所拥有的本能约定了腾飞

我在我母亲牵挂的泪光中

找到我的翅膀

我在我姐妹出嫁的歌谣中

找到我的手爪

 

越过去,越过去,腾飞着越过去

啊,世纪的门槛,飞,飞越过去

我的牛羊在远方等我

我的生命在远方等我

而我是鹰啊,东方,而我是鹰

一只伤痛过又更高振飞的

东—— 方 —— 圣 —— 鹰

—— 牧莎斯加《东方圣鹰》

 

——为什么是少数民族?

 

 少数民族文化其实就是我们的祖系的根脉文化。民族不论大小,都是平等的,距离是历史与空间形成的,我们应该清晰地互补。在一片土地上生存的各样花草构成世界的纷繁美丽、构成世界不同的芬芳。人类就是在成熟文明与粗糙文明中不断打磨,获得对方的火种,得以延续、新生。

 

 在“全球化”的世风之下,人类文明同样在不屈不挠地走向多元化。有识之士都知晓应当谋求保留民族文明与发展民族经济的辩证统一,漠视弱小文化只能是人类自己的悲哀。一种文化已经生存了几千年,就一定有其生存的理由,汉族文明其实是众多古今少数民族文明的融合。城市文明如果离开了参照,人类精神沦陷,本能自然的矿床大面积异化,将得不到清新的雨声和空气的净化。文明正滋生危机、趋赴死亡,但是人们啊,民族文化在地域中在逐渐引进现代生存观念时依然顽强地、鲜活地存在着。它如同一片野树林,可以给大地和上面的呼吸者带来粗犷、激情、质朴、善良和真实。

 

我是这片土地上用彝文写下的历史

是一个剪不断脐带的女人的婴儿

我痛苦的名字

我美丽的名字

我希望的名字

那是一个纺线女人

千百年来孕育着的

一首属于男人的诗

我传统的父亲

是男人中的男人

人们都叫他支呷阿鲁

我不老的母亲

是土地上的歌手

一条深沉的河流

我永恒的情人

是美人中的美人

人们都叫她呷玛阿妞

我是一千次死去

永远朝着左睡的男人

我是一千次死去

永远朝着右睡的女人

我是一千次葬礼开始后

那来自远方的友情

我是一千次葬礼的高潮时

母亲喉头发颤的辅音

 

这一切虽然都包含了我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正义和邪恶的抗争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爱情和梦幻的儿孙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一次没有完的婚礼

其实我是千百年来

一切背叛

一切忠诚

一切生

一切死

啊,世界,请听我回答

我——是——彝——人

—— 吉狄马加《自画像》

 

——为什么是彝族?

 

 彝族是我国第六个人口众多的少数民族,却又不像不少民族受到大的宗教或大民族文化的强烈影响乃至改造。据中青年学者且萨乌牛所著《彝族古代文明史》认为:彝人先民世居西南,公认的中华民族的祖先云南元某人是其一员。早在一万年前,华夏文明尚未成型,彝人已将前代文明扩散到黄河、长江流域。一个证据是,迄今发现的不能判明与殷商甲骨文存在先导关系的十几种刻画符号,著名的如西安半坡刻符、四川广汉三星堆刻符,许多都可以用彝文尝试解读。彝族曾使用十月太阳历,过火把节,与近万年前涉洋到南美的以玛雅人为代表的印地安人有不少相似处。她还可能与古代日本人有较深渊源。这是一个可称为“人类学活化石”的民族。

 

 先秦时代,彝族先人曾创有滇、巴、蜀等王国,从灿烂的三星堆文化中可见一斑,而强盛的楚国也源自彝人。入汉后至唐末,彝人还以夜郎国、南诏国等政权形式顽强地在历史上表现自己,之后才终于蛰居起来。

 

 彝族人民拥有自己的文字,是目前世界上除汉字外唯一还能够担当日常使用功能的单字。

“彝人文化的本质在彝人的史诗和许多民间抒情长诗中已表明得很清楚,它的忧郁色彩是一个深沉内向民族的灵魂显象。”(吉狄马加《我的诗歌,来自于我所熟悉的那个文化》)

 

无数的村庄和小镇,在骑马人的眼中

渐渐消亡

那个人是谁?在路上彷徨

透过风的面孔,去接近一个人的内心

是如此的艰难

酒醉了,双手蒙住脸

没人知道你眼神的脆弱与忧伤

 

站在山岗上

灵魂一直向着人群飞翔

 

秋日的天空,巨大而灰暗

你孤单得像一只蚂蚁

远远的思念来了又走

一行字,在沙上:伤感的人呵心是空的

刀割般疼痛似黑色的文字

在血液里漫延,留下深深的烙印

大地苍茫,有人久久迷惘

在街头的瞬间

其实是一滴水,落下

溅起细微的灰尘

我仿佛遇见夜里的灯,在梦魇中

哭泣

—— 沙马《伤心》

 

 

“彝”解

 

 彝族,自称“尼”,据1990年普查统计,人口657万,位列壮、满、回、苗、维之后,分布在四川、云南、贵州和广西四省区,并徙居缅甸和越南,内部有六大分支,现行行政划分上领有四川凉山和云南楚雄自治州及云南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有17个单独与联合自治县。

 

 一般认为,彝族源于古羌人,但以且萨乌牛为代表的新一代彝学学者考证彝族是独自形成的。彝族图腾敬虎、颜色尚黑,主食荞麦,信仰万物有灵,崇拜祖先。

 

 彝族文艺中脍炙人口的有抒情长诗《阿诗玛》,改编民歌《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五彩云霞》和管弦乐名作《北京喜讯到边寨》(“春节序曲”)等。《勒俄特依》、《阿细跳月》分别是代表性的民族史诗和民间音乐。

 

 彝语和汉语一样单音、分四声,但宾语放在谓语之前,内部分有差别极大的六个方言。基于语言的接近,傈僳、纳西、拉祜、哈尼、白、基诺等民族也可以称为彝系民族。

 

 目前已制定的四川规范彝文共使用819个音节字符,拟订云南规范彝文使用表意字2,650个,表音字350个。不凡的彝字成就了本民族庞大的、以五言诗句为主要特征的典籍,如《西南彝志》、《宇宙人文论》等巨著。对彝族文化的发掘、赏析和利用目前才刚刚开始。

云南彝人罗炳辉是我军智勇双全的将领。长征中,他率部掩护中央红军,独行三月、二千余里,兵员不减反增,还上交银圆三万,为主力雪中送炭。

 

     “彝”指古代盛酒的器具,引申作古代庙宇祭器的总称。彝人至今嗜酒如命。在大凉山,彝器多为自然界寻来之物,不存在烧制、工艺之型。即便有,也很少使用。彝人祖先在迁徙过程中丢失了许多祭拜之物,而留下可兼作日常用的那些。(此段据发星同题文)

彝族一直与许多民族共同泛称“夷”。解放后,从毛泽东建议改采此字,谓里面有“米”有“丝”,寄托了丰衣足食的祝福。

 

 彝人房居左右墙中布有星相图案,意思是我们生存在宇宙自然中,是随日月星辰的移动而一起移动的。房居是做梦休息的地方,梦是有来源与去向的,也随星辰一起旋转,飘动。  

(此段自发星《风俗遗留点滴》)

 

这一块崖石刻满彝文

从此 这一块崖石有生命有呼吸

 

大雪铺天而至

马匹在栅栏后面失去声音

寒冷堆厚了视线的沉重

族人只有想念崖石

 

大雪铺天而至

雪落在崖石上空便停住了

彝文是些朴素的黑鸟

来回传递黑色的火焰

—— 发星《崖文》

 

——为什么是大凉山彝族?

 

诗人周伦佑说大凉山尖利气势的山使他产生幻觉。金沙江、大渡河两河冲决的峡谷与险恶地势,使彝人阻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减免了他文化的腐蚀,使他们活在自己古老的精神仪式中。虽然上世纪60年代后期通车的成都 - 昆明铁路线以及80年代初期一举震动世人的西昌航天发射基地像两根先进文明的神经,搭在了这片神秘土地的边缘,但那大山腹地的文化原色与古风遗传似乎改变不多。大凉山绵亘八百里,解放前还处于奴隶制时代。相比于云贵等地彝区,这里的彝文化在古朴与原味上是保存得最好的。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独特文化现场,融合了南方亚热带雨林的甜风与轻曼,凸起粗犷与刚烈,沾染雪峰顶上的高远。他们的村寨一般都在半山以上,海拔1,500 – 3,000米之间。气候与环境使这里的女人美丽无比,这里的男人阳味十足。所以当海外学子在山外带回现代气息,重新扎根,他们会发现这片土地保存的东西是那泥土掩映的矿,光耀着人类遗产中弥足珍贵的一部分,他们的创作就会很富有生气。她的吸引力促成了发星等土生汉族艺术家的虔诚彝化。

 

 大凉山的彝文字形状很像山林中的野刺与黑色石头,棱形树枝与日月动物走动。在彝字的构架上很难看到水意与柔性,更多是锋利与野性的感觉充满字间。这与彝人在文明创始时就居于高山、谷地、雪原有特别的关系。 

(此段自发星《文字的意义·鹰影与弓箭》)

 

洪荒的胡须在山梁上窜动

许多黑石背负着旧有河床的涛声

在山梁裂静成另一种图案

河在山上??是一种意象

曾是迁变的事物之手托举奇梦

像把美人的银环挂于天顶

事物的本原看清是一种罪过

过多的伤口之血容易跌伤呼吸的纯静

现在??我与两个少女走在石头上

像走在十分锋利的水中

所以的传说在我的思想中反复出现

水蛮横的气息割进我的血

我不能拒绝传承

虽然我看见水中是无数红刀割下的善良的头颅

—— 发星《河在山上·故事》

 

彝族聚居区 —— 凉山彝族自治州

 

    四川三个民族自治州之一,位于南部偏西。美丽的泸沽湖坐落在州西与云南交界处,澎湃的金沙江塑形了州的南界与东界,她是我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彝族人口总数一百余万,属古候和曲涅二支系,另有藏、回、苗、白、纳西等十余个民族。首府西昌,辖美姑、昭觉、金阳、甘洛、布拖、普格、宁南、喜德、冕宁、越西、会东、会理、盐源、德昌、雷波15县和木里藏族自治县。面积60,115平方公里。1935年红军长征所经彝区正在由会理至冕宁的中心线上。

 

   中、东部广大地区属大凉山地区,制高点为喜德和冕宁交界的象鼻蜂,海拔4,939米,区别于东角的雷波及州外的其北其东的四川小凉山和南方丽江地区的滇西北云南小凉山。

 

有那么一个人

在我的生活里

天天喝醉着酒

还把我的诗歌

揣进荷包里珍藏

而他不是

我的父亲

我的兄弟

 

有那么一个人

在我的生命里

夜夜流着眼泪

还把我的声音

弹响在嘴边的口弦

而她不是

我的姐妹

我的情人

 

那个人,那个人

活着。让我想起

得布洛莫山的贪得无厌

阿其比尔山的放荡不羁

不在的时候

让我怀念

世上最俊美的尼扎果昊山

还有最秀丽的沙马玛昊山

 

那个人,啊,不管怎样

我依然深信不疑

陌生的我们必定沾亲带故

正如我深信不疑

临死的瞬间

他也会醉醺醺地吟诵着

我对日月的思念

—— 牧莎斯加《大凉山肖像》

 

为什么是少数民族汉语诗歌?

 

    它产生于对中华民族文学大家庭现实直接交流格局的顺应,更期由此走向世界。心灵拥有两套语言系会构成少数民族诗人相对于汉族诗人的优势。诗歌首先是一种文化状态,然后才是语言本身。以本民族文化为根系,现代意识关照,将民族的菁华体现于现代语言和语境,将多种文化联姻,会产生智慧的、杂交水稻般的混血。少数民族汉语先锋诗人自觉追求本民族与汉族在心理素质、文化积淀和思维方式的深层交汇、共振,力图超越狭义的界限,以迥异的认知和独特的语感能力、以异文化质素和精神特质对汉语体系和诗性要素进行深度把握、创造性地运用,将重构出“第二汉语”。作为一种文化历险,它将使汉语这一古老而常新、应当不断激活和扩展的成熟语体,获得了新的资源、方向与血性。汉语多维性诗歌的创造和汉语诗坛的建设,不仅仅是中国大陆汉族诗人的事情,还是整个世界汉语诗人的共同事业,关系到能否改变这一诗歌语种在国际诗坛上的被动地位。他们的积极参与将凭添新的活力和火力。

 

 因语言载体变更而对民族表现力削弱的宿命般的无奈暂不作为本专辑的话题,但我们同样认识到,少数民族汉语诗歌的困难只在,更多的诗性不是散失在从灵感到母语的定型过程中,而是流失在从母语到汉语的过程里。

 

 少数民族先锋诗人用诗歌的本体创造诗歌的理论。在他们看来,一切现有的诗歌理论都无法为他们的诗歌实践领航,他们不必为此步入歧途。他们自能创造出经过生命汁液浸泡、泥土般自在、不带人工气的同时宏扬现代意识的诗句,并在其上建设更新的文本。

 

 诗是创造,不是简单的吟咏。一旦对本民族地域过度依赖,情感不能有节制地内敛,而大面积掩盖本质的东西,左脚会绊倒右脚,灾难就会发生。少数民族汉语诗歌还处在被汉族知道的过程的初始,同时它也开始由解放后对时代的“感恩文学”走出,朝着回归诗歌艺术本体、回归本民族历史文化深度要求的方向推进,自觉不自觉地在美学实践中进行着以自我实现为标志的民族实现的诗美愿望和精神主旨的追问和构筑,以此完成民族文化的自我革新、整合、转型的文化使命和创造主体的人格角色的调适,并力图实现民族诗人的人格价值。他们正逐步将诗歌由纯粹的抒情工具转变为灵魂的同构物和精神存在、精神书写的最终形式。诗歌是各少数民族文学中最重要的文学样式和取得成就最高的艺术载体。

 

 诗人们用现代科学精神去艺术地折射本民族原有的宗教精神和这一宗教精神所统领下的民族文化内质,企以达到变革和发展本民族文化的生存与发展的理想目的。由此,在当代少数民族先锋诗歌诗学品格的深处,或多或少总让我们感触到那科学文明的光环和传统民族宗教魔咒的对立统一和相反相成的精神构成的特殊意趣。

 

     他们历史地遭遇了相对滞后的民族文化发展形态与突飞猛进的时代文化潮流间的“文化鸿沟”、“文化裂谷”地带。要试图“填充”这样的“鸿沟”与“裂谷”,就必须既不能满足于继续沉迷本民族文化的历史幻象,又不能简单地倾心于对时代文化的“捕风捉影”,他们必须在深沉的思索和严肃认真的价值选择后,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自我精神现实的“支点”。(以上三段自阿库乌雾《寓言时代》和《论中国当代少数民族先锋诗歌的宗教精神》)

 

     驱散黑夜留住光明,赶走寒冬留住温馨。火把节这天尽情地歌唱,没有唱错的道理;尽情地欢舞,没有舞错的理由。揭开屋顶,让歌声像春雨洒下;打开大门,让歌声像春风刮进。从晚上唱到天亮,从白天唱到夜晚。(朵洛荷 - 凉山普格布拖一带火把节歌·结段)

 

为什么是彝族汉语诗歌?

 

 彝族文化中有古老、强大和独立的诗歌古风。诗歌是彝族文学之花中最辉煌的一朵,是彝族现代社会中最易表达感情的形式之一。彝人的文化形态是自然灵物崇拜,这决定了他们身上诗性气质的纯净与透明。在承认存在着丰富的现代彝族语言诗歌的前提下,彝族诗人的汉语诗歌创作可以以同样是弱小民族的爱尔兰人采用英语作文学语言来比拟。综观上世纪60年代引发的拉丁美洲“爆炸文学”,许多方面无不与彝文学有共同之处。彝人的文化内涵是足够了,缺乏的是全面掌握西方先进文化思潮的人。现在还待努力的是民族性与现代性有机结合,深掘和焕发彝族文化根性中闪光的东西,并予以重新定位。

 

我是另一种彝人

必须靠呼吸松香气息生存

必须靠绿色的枝叶拨弄眼珠

必须靠咒词与经祭催眠

必须靠芥子与洋芋占领食物

必须靠野风打进骨头擦出许多铜星

—— 发星《独思(三)》

 

为什么是当代大凉山彝族汉语诗歌?

 

 由于云贵等地的彝族在几百年的汉化时光中,文化传承有了较多变异,独立的文化形态使大凉山彝人在文化感受深度和民族想象力上领有独特的优势,所以大凉山彝族现代汉语诗歌在彝族、乃至在少数民族的现代诗歌创作上分外可观。在现代文明的熏染下,自然而然的诗情依然如铺天盖地的雪花,晶莹了凉山彝人的梦境和向往,晶莹了他们的纯洁与永久。

 

 20世纪80年代初、中期,紧随朦胧诗潮崛起的“非非”(主将周伦佑出自西昌)、“莽汉”、“大学生诗派”等第三代诗歌运动成为当时四川诗界的代表群体,当时的四川诗群正可与首都诗群分庭抗礼。时隔20年,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依然如中天之日给我们带来灼热的冲动与激情。当时,吉狄马加、阿苏越尔和阿库乌雾就在成都西南民族学院求学,后来是克惹晓夫、阿黑约夫等学子。在民院这个出彝族现代诗人的摇篮中,他们的创作活动与中国同时期的许多激进诗人一样,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兴奋、渴望与梦想。而站在大凉山上的倮伍拉且、霁虹、吉狄兆林、倮伍沐嘎、马惹拉哈和发星等人,克服地域距离的限制,时刻关注,积极地溶入,从而形成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群,成为中国诗史上第一个实力雄厚的少数民族现代诗歌群体。除了本刊出现的诗人中的绝大多数,这个群体还包括了巴莫曲布嫫(女)、阿黑约夫、玛查德清、石万聪和吉狄白云等。

 

1980 – 1992对于本群体属于一“马”当先的吉狄马加时期,灵感之门一旦打开,便飞出了崭新的词汇与语言。1992之后属于群雄并起时期。位于成都的西南民族学院(《山鹰魂》)和大凉山(发星主编《彝风》)两地形成新一波的彝族现代诗歌热。如何超越前辈,成为新一代诗人的课题。本群体的中坚力量都在三四十岁的年纪,正处在出大作品的发轫之期。在现代文化的冲击中,大凉山彝族现代汉语诗歌迎风而立,打造出自己的一方天空,产生了一种新的汉语方式并开始具有影响。吉狄马加的崛起带动了全国许多少数民族形成自己融合着文化危机意识、文化批判品格和救赎品格的诗歌新姿态,但像大凉山这样成片的群体,如大地之种,不断播洒、不断收获的还几乎没有。扩用贵州布依族诗人、理论家梦亦非的观点(《致发醒及〈彝风〉诗人们的一封信》),诗歌有文化、地域和生命三个源头。常见的诗歌属于文化发生范畴,优秀的诗歌更源于生命。现代大凉山彝族汉语诗歌是较少有的地域加未经深度污染的生命的二维发源。

 

 纵览近百年,世界现代诗中的扛鼎之作无不是从历史断片中复活一种精神。编选者把以下铜矿般灿烂的作品集体呈现于世,旨在呼唤更多的朋友去保护、欣赏和探求民族文化中取之不尽的诗歌宝藏。专辑勉力打开一扇木窗。窗外的大凉山上,明月皎洁、清风和畅,健康的牛羊横过山野,彝人的恋曲四处弥漫。这是人类最初追逐的牧广之野,遍地溪水流淌、满山黑石滚动,经师的羊皮鼓与经文是游荡的大雾,涌动那些干净的深谷与八百里森林。男人和女人在这里获得真实的呼吸,头顶蓝天白云,脚踏黑色大地,一生的思念与激情栓在一片片纷飞的雪花中,成为灵魂的田野上种满荞花与洋芋的幸福的人。

 

    这些新颖的体现生命硬度与柔度的作品饱含为重建民族文化精神而承受的心灵焦虑与痛楚。它们是这片土地上生长的精神纯洁的雪茶与黄铜,也将汇成大火,焚烧人类的无力和苍白;它们也有可能点燃一盏崭新的精神之灯,穿透我们的骨头与前方之路。在中国现代诗纷纭的场景中,这正在并将继续成为一种可能。

 

     经典的精神粮食永远是人类至高无上的健康呼吸,但愿那些继续涌向山外的彝人后生中出现如智利的聂鲁达、墨西哥的帕斯般把本民族文化与世界民族文化相结合而产生巨大影响的人物。

 

 (以上名词解释除注明的外,主要改编自发星《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整理者语》、《“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群体”论》,并选用同作者《最真实的活法》、栗原小荻((白族)《精神的觉悟与创造的突变》、宋永祥《焦灼灵魂的真诚吟唱》、梦亦非《致发星及〈彝风〉诗人们的一封信》和《策略的意义》的观点,采用阿库乌雾《论吉狄马加诗歌的文化品格》中的若干概念。

  

 

 

挺住意味一切

——我读《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

 

西  

 


 据说,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菜在他的家乡明尼苏达州,建立了一个营地,把一些厌倦了城市生活的人们召集一起,让他们穿着草叶围裙,半裸着身子,手拿木棍,一边对打,一边吼叫着……试图以此种方法来唤醒被文明社会所消磨掉的人的粗犷、原始的自然本性。

 

 当我读完诗人发星赠送的这本书,我不由地想起了这则消息。如同发星在这本《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中所倡导的那样,力图在“汉文明的影响和主流意识”中,保留住彝族文化自身的“灵魂和根性”,这种唐?吉诃德式的英雄行为和“知其不可为可为之”的努力,让我油生崇敬之情,在社会文明一体化的时代,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方式是艰难的。也许,里尔克是对的,他说,何谓胜利?挺任意味一切。

 

 多数人对少数民族诗歌知之甚少,就像我不知道吉狄马加、牧莎斯加是彝族人一样,在汉族人的经验里,少数民族应该是衣着自己的民族服饰,载歌载舞,很快乐的一群,但一旦他们穿上相同的西服和皮鞋,你又怎能了解。汉文化的同化性和渗透力就象汉语言一样无所不在,到处是相同的楼房,相似的城市,也许若干年,“家乡”这个词也将从人们的感情中消失,而只剩下“出生地”。

 

 而回头看这本400多页的诗选,我认为,它的正规、严肃、认真以及工作量都是许多官方选本所不能完成的、你难以想象它竟然是出自一人之手。具体到集子里的作者,他们中的一部分如吉狄马加、牧莎斯加、霁虹等已被读者所熟知。吉狄马加的诗歌就象他现在的身份已超出了少数民族的局限,马惹拉哈和石万聪的诗歌是最具“本地”气息的两个。而霁虹、阿彝的作品看不出有“民族”的痕迹。倮伍沐嗄也属这种样子,但他的诗中多了一些理性的成份,而少了其它诗人的那类咏唱。

 

 “死者与生者相忘的山谷/唯有我站在那里成为一棵孤独的黑树”(发星《山谷》)这大概就是诗人发星现在的生活状态。他说:“站在大凉山上,我看见了我的一生”。大凉山,我查了一下地图,位于川、云、黔三省交界之处,发星说是靠近阿坝、甘孜、西藏的综合南方雨季气候与西面高寒相混杂的地方,这应该是长征的红军当年走过的地方。这一独特的地域也许是导致发星提出“地域诗歌”写作的原因。但地域性到底能给诗歌带来什么?这是我所疑问的。在我们有限的阅读中,如沈从文、老舍们那种带有“地域性”的作品,也只是对本地的风俗人情,语言地貌来一番“剪裁”。

 

 文化的派生更多的是依据“从阅读中产生文化”,“从文化中生成文化”这一模式。“诗人中的诗人”博尔赫斯,其实也就是一个“图书馆诗人”。而且,随着现代文明殖民式的强力渗透乃至污染,民族间的差异将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湮灭,相似的情感经历和相同的生活场景,将把诗歌的翅膀从高处降下来,回到“生存——生命——生活”的层面上来,因为它才是现代人类所共同的领地,也将是彝族和其它民族诗人所必经的“窄门”。(摘自《彝风》第5期)

 

2003.5.3

 

 西域:70后,湖北房县人,诗人、评论家。【独立】同仁。

  

 

 

“驾着这小舟一叶”

——我所了解、读到的《当代大凉山彝族现诗选》

并想到今日,民间,个人整理某一地域文化、诗歌史料之可能……

 

孙文涛

 

 

在今天了解一本书要细读,弄清并进入它的“背景”,粗浮一点,这本书就复归入浩然烟海。去年夏秋之季,发星从四川寄来一部书稿,就是这本《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由于希望我帮忙再校勘一遍以付梓,所以看得细,悟到发星在“摆弄一块”西南的璞玉糙宝。

大凉山,新时期文学20余年,人们忙碌在都市,最近10多年约更忙,全不知那里还有一小群彝兄诗友。高山荞麦般自生,自熟、自割……谁还有精力关注他们,还有大块时间坐下研读,谁又能拿出或维系生计或预备“投资”的钱来支持出版它们?——这一切大不易,这就是如上这本选集的“贴子”真实的背景。

 

 我2001年春,因“大地访诗人”采访事到四川南部的普格,会见发星,并连续在那里盘桓数日,有机会了解大凉山是中国彝族民族的“重镇”,文化之麾集之地,闻名于世的传统“火把节”就在大凉山的普格举行。发星对整理、发掘彝文化有不少想法,多年钻研,他精力充沛,谈起彝文化有数不清的话题,滔滔不绝,似乎急于向世人倾诉。可是平时他很沉默,享受着层层大山里特有的坚实:寂寞。我认为他了解这个地域,彝民族,源于他生于斯长于斯,长期的亲历亲和个性经验。

 

 就我的记忆和所知中,过去几十年彝族大凉山的诗歌资料整理还真不多,好像“文革”前有一点,“文革”十多年又隐去,新时期左右又闪动了一下,其后又掩入匆促岁月之幕。以前提到“整理”概念,多归入古歌民谣类“民间文学”,是归整从前散佚的文化遗产;而这回发星主编的这本,则是第一回给彝诗歌举起“现代诗”这杆旗。

 

 入选作品,有一些特点:①与汉文化密切关连;②与近20余年引入西方现代诗理念关系;③民族性、与“原创性”的强烈……这些与“传统”意义上的“少数民族诗歌”类大不同。

 

 民间眼光。由一介布衣,从民间角度来整编一个彝民族诗集,建国以来还是头一回。可以说,往前推十几年时做它也不可能。从前这种事情均由省、市(或州)等总办,组织一个“集体编写组”类,但“民间”是两方现代社会文化“构架”中新事物,之一环,它有它的长处;试想一个金圣叹评《水浒》、《西厢记》、杜诗,若改由一个“集体”来弄什么效果?从前的“集体”整理确有其长处,资力足人手多容易全面,但缺陷不少,易缺乏独立面目,拖长时间,有时,光“搜集”材料就是几年,甚至更长,一本书待出版10年下来也是它。而民间马快,一刀一马冲剌而来,发星的书一个人干连编带出不过半年。(当然他前期的资讯积累期不计在内)。

 

 今日文化“集体”者里头,人们全数忙顾回家发财,小团体小部门盈利,哪还有闲生出节外一枝:除非上头有令或有什么好处!所以我们要赞美,鼓励民间界出来做事,搭钱费力点灯熬油过后谁又肯为你补偿100元主编费?这简直是替忙不过气来的文化部门、出版界做一件大好事,一件“工程”(虽绝没纳入“七五重点”类选题,也未有被电视及媒体关注……)但民间为文化时,本也不全为这些。今日的出版社全变成“企业”在殚精竭力地倒卖着国家资源:书号。偶尔弄了几本精品,能精到什么程度?

 

 而民间者寂寞,寂寞书成。在京沪大城我们常见一些并不寂寞,坐着轿车领着高薪的各衔各路民俗民族学者、专家教授什么,正当他们忙得“不知所云”的时候,有一批民族重要的现代文化史料,在一座偏远县城,一位京都杳无所知的人的手中开始编撰……他深知,也许有一天,人们腾出精力有了闲钱时,而老作者会殒没……

 

 ……倮拉伍且、阿苏越尔、阿黑约夫、吉狄兆林、克惹晓夫、霁虹、牧莎斯加、马惹拉哈、阿彝、倮伍沐嗄、阿库乌雾……这些作者也许响亮过大凉山,也许一闪即逝,——在90年代10年广阔的大中国诗歌圈背景,——集中地精选一次他们的代表作(10首以上)。后附精短简历,是近四分之一世纪大凉山现代彝诗的一次“集中向外界展示”的冲刺姿势。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薛昂夫),人类中多数创作资料的佚失是必然和无奈的,就在今天也完全可能是日常的,况且偏远、部落、族群化的“少数而少数”的现代彝诗篇什!“一种等待久经旷日至今秘而不宣”,偶然的是,历史河畔一个有心人走过,细心地府拾起一片“那片半空中就已经死去的的雪花”(上述二句均为克惹晓夫诗句)。

 

 现代彝诗作者的“年代”切换在集中已呈示。编中的诗人多为60、70年代所生,其中相当多长期在本地、民间基层生存并坚持写作,很不容易。如1970年生的牧莎斯加述历:“完成彝民族第一部神话诗剧《支格阿尔》(待出),另有《阿妈的羊皮袄》、《彝经》、《彝胞的大凉山》等集子待出,现流浪西昌”,看来他已“攒”了数块财宝;1967年出生的诗人吉狄兆林自语道:“多少年来一直盘旋在自己的家乡会理县小黑菁乡火草儿村周围”,一语黯然,言外余寂。然而他写出了动人的诗篇,《哈那所什》、《羊皮口袋》、《黑苦荞》、《人间的幸福》,读了,总会让你牵挂一个远方有颗火热心的青年,他的生活,对人间看法,失意伤怀等,这个乡村青年不是为写诗而写,而是自然不禁地要表述!……

 

 现代彝诗与现代城市诗迥然不同。彝诗,自然,壮健,跳宕 ,全没有各种“萎糜”病。朗啸、刀,酒,火焰,舞蹈,荡气回肠,英勇与传统,都还没有全部被“解构”完。它们的存在也许是象征,如彝地的大凉山坚挺诸峰,为给人补充力量、信心。但现代冲击同样在彝青年诗篇中凸显起来,《这种营生至今被人唾弃》(克惹哓夫)、《我只求把简单、真诚和纯洁拥有》(克惹晓夫)、《母亲割荞的手》(石万聪)、《一种广大枝繁叶茂,很久以来近在咫尺》(克惹晓夫)、《羊皮纸》(阿黑约夫)《日什波克》(马惹拉哈)、《听人说红木地又下了场大雪》(阿苏越尔)……仅仅看这些诗题你就会知道他们并不一样,不,这是必须乘着颠簸汽车,穿越在遥远高原的西南山巅,才配思索和听懂的!这里有什么是我们久已遗失的?不,原来城市中就没有过,什么是现代?现代还不是为连接上久远!……,久远之呼喊。但这是与我们于同一历史时间发出的语音。

 

 《当代大凉山彝族现代诗选》也有其粗粝的痕迹,有匆忙的痕印,它的原始资料也较“粗糙”(未及细致“加工”等)可能这也好,第一手整理的“真迹”在……而勾连上溯的民族、地域、文化迁徙史等似还可再深入,当然这又是一个“无限”性的工作,难以厘定(在文论部分中)。

 

对了,这本选集的编排法有所创新。以前我们看过的诗集、选集,绝大多数只附个“前言”或“后记”,缺少解读;好的附文部份对于诗集不仅不是赘文缛文,而更是主体的延展与加深。这种随笔、文论等与诗的混合编辑法发星此前在《独立》中也已多次试用;试想,这么厚一本跨时1/4世纪,涵盖一个民族历史与今天,包括十余位当代作者的选本,而当代的事物、文化、观念等已日趋于复杂、深层、多构,不加诠释怎么可以能读得懂?这对其它今后编选诗集的朋友也富有启迪。

 

还有,当今编诗选(其它书在内)有一大毛病,东西南北一大搜罗,一本集子成矣,这不成了“纸上会议”?古人不是这么编书,先是深有考量,找准历史眼光和个人眼光才下手的,就是翻刻别人的选本也不是乱来的,先要下评注、点、校、考勘功夫,拿出点真知灼见;另外编书不能有私心,此乃天下公干由你一人(或几人)来干,千万来不得哥儿妞儿一帮都扯进“文章千古事”里。所以古人的书“各领风骚数百年”不难,而今人的书容易挺不过10年、8年就“洛阳纸贱”!(明清都是编书大时代,大兴整理汉唐宋元文化遗产风,但没听说过谁率性轻为,掺真使假,李贽、徐渭等评、编过别人作品,深夜俯案时大概都听过神鬼在窗处行走,不敢造次一回)

 

 说缺点,哪一本书都有缺点,要挑出很容易,难的是再找下一个人来干这种耕耘草莽仗义疏财之事;盛事襄举,历来有数,而为地域、彝胞、诗歌干一件漂亮的事,说不定下一回还得等二三十年才有另一人来续缘……

 

“夜晚来临,泥沙俱下

大自然完好如初”

这是这个世纪的最后一夜

在最后一堆篝火旁

席地而坐  深怀不安

独守余烬,复燃土地上所有沉下的歌舞

这很劳累。但我无法拒绝

翘首天边外,满目的星辉柔软如卵石

今夜里可有人静坐如我

背后是萧萧的的落木无边

89.11.24夜 彝族年后一周于民院

(引书中克惹晓夫《背后是萧萧的落木无边》)

 

写于03年6月16日,黄昏

 

      *注:为关汉卿元杂剧《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唱词名:“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摘自《彝风》第6期)

 

 孙文涛:当代诗人,原为《诗刊》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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