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牧 | 《穷理查历书》的时代刻度
当下出版市场不缺年历、历书，年年人手一册，装潢精致可人，小则励志，大则契合个人兴趣。世界共享时间刻度保证万代一时，却全不妨碍以“历书”出版规划“小世界”的生活秩序。回顾18世纪“年轻时代”的美国，种种“历书”如我国农历，唤起早期北美大陆对地区生活秩序的理念。这些历书虽然不至于造就社会学家所称的“共同体”，却至少规制了早期北美居民生活秩序。
《穷理查历书》内页
各类历书中，18世纪中期本杰明·富兰克林 （Benjamin Franklin，1706—1790）托名“理查·桑德斯”出版的《穷理查历书》颇受费城居民欢迎。历书第一页申明，此书是为宣扬良好有序生活的天体节律及日用常识。其内容编排颇知一张一弛的文武之道，天体运行、农时潮汐时序井然，菜谱与诙谐箴言、致富忠告穿插其中，日常用度方面也多可鉴考，满是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整套历书每页密密麻麻，夹杂星座符号、圣徒纪念日、有宗教寓意的木刻版画、解剖知识等有趣大杂烩，可以看出，富兰克林推崇的启蒙寓教于乐的观念，浸润全书。《穷理查历书》的整体设计全然不及当今四色印刷赏心悦目，但拙朴笃实，颇合平民口味。18世纪，北美人的生活以农耕、徒工与贸易为主，未受资本主义升级的影响而至人人焦灼，于是《穷理查历书》也影响了遗留的审美趣味。所以，到了19、20世纪，此类历书的封面与扉页也都以描述农耕生活的木刻版画为饰，宁舍华丽装潢。美国人素不喜华章巨著，但砖头厚的历书之类始终销量不减。
18世纪实为出版历书的卖方市场，《穷理查历书》成为弗吉尼亚地区人手一册、家家具备的普及读物，富兰克林的印刷生意初战告捷。其实各款历书为北美居民两百年以来刚需，有诙谐者如《板球历书》，也有宗教色彩浓厚者如《亚伯拉罕历书》，到19世纪出版市场竞争日渐激烈，《穷理查历书》不及套色印刷的其他历书，而逐渐势弱。
有一套历法和有一套生活戒律的德性是两回事，此时的北美大陆人人都乐得设想锱铢成富，也乐意“扩张产业以荣耀上帝”。历书所赞颂的生活戒律对应德性，是个人化的衍生之物，幸而勤俭节欲也符合清教精神的实用主义德性。然而，也不宜高估历书的作用——日日翻检而仍对德性积累所成不屑一顾，完全不是新鲜事。
《穷理查历书》1733年扉页
转向现代，仍有人力图计量每日做成几桩事，践行一种成功学。但现代人所愁不在不勤奋，而在烦劳太多，每一德性都急于兑现增益歧出的生活之路。缺乏对中枢德性的谨慎考量，生活反成抵押自身：“瞎忙”与“急躁”如影随形。21世纪现代人的阅读口味最喜明显直白，最忌与读者斗心眼、说谜语。自命“穷理查”可是丢掉出版市场的疯话，市场疯抢的都是“富理查心经芒格版”“富爸爸心得”，标题若苦口婆心劝解谦冲自律乃至德性积累，恐怕无人问津。所以，要看富兰克林未竟之言，还要看《富兰克林自传》所述的生平故事。
富兰克林有一处和当今人同，即早知“人设”之用意，少不了对自己也用上春秋笔法。他早年凭印刷铺生意起家，多有坎坷，看尽家业兴衰，兄弟冷暖；中年被派往言论蜂起的法国做大使，他并无政治家亚当斯天生贵族气度，也无杰斐逊气宇轩昂，更无潘恩以斗士风采雄辩诸国，这位“美国人”在欧洲宫廷算不得打眼，但他擅长周旋之技艺，多次使欧美间龃龉转危为机，然而在《自传》中，他一字不提。富兰克林秉持其一贯的实用主义。作为严谨苛刻之人，他在《自传》中推荐清苦青年时期所制“德性历表”，历表结构纵横朗然，每事于德性校验皆记，却承认并未长期坚持到底。他还将中年政敌的喧嚣攻击，化解为对自己众多政绩心平气和的总结：我做的是实事，就是修路而已，有一次我亲自履践通向市场的镇上小路，发现排水不佳，泥泞满地，遂叫人来清理，倒是为当地做了好事，心甚快慰。对自己为后人所留遗产，他自命：其实我所留下的无非美德践行而已。
当下时世，是美国由“年轻时代”转换为“初老时代”。1773年间的北美，大选尚不是全国政治生意，联邦推动的阶层洗牌还未全面开启，北美大陆还算文化传播的蓝海。20世纪以来代议制民主已趋金权政治，民情风向已好辩虚浮；出版业以擅丑闻虚言为计，纵情娱乐反为叛逆之德。当下美国电影《理查德·朱维尔的哀歌》声称，由于阶层固化，富兰克林式人物在当代已经不可能再上行；小说家、社会评论家汤姆·菲茨杰拉德托名写《穷理查哀歌：应时故事》（Poor Richard’s Lament：A Most Timely Tale，2011）诘问当今美国社会是否为富所累。一国如年轻人，难解“举业不为自律勤俭所成反为所累”何以风气难遏之时，也是以平等自由自命之国“初老”年代将近之时。
18世纪盛行的《穷理查历书》一卷规划所及不过周年，邦国民情所及不过十载，“年轻时代的美国”若比拟为人，则亟需依托“年轻之国的老人德性”和“一番青年激进德性”相成辅佐。但盛衰浮沉，以穷困之德济盛世危言，难不依托“年轻之国的老人德性”。然而今人眼中富兰克林只寄名商业巨头，化为符号，搜遍全网鲜见《穷理查历书》原本，却铺天盖地见商业替代品——巴菲特五十年智慧合伙人之《穷查理宝典》，将枢德教益和世俗智慧埋没殆尽。正应史家多叹：古人直书今人意，今人难解古人心。
（作者单位：东华大学人文学院）
更多相关文章：
投稿邮箱
wenhui_x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