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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之死

文汇学人 2021-12-26

1970年的今天(11月25日),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在位于东京的陆上自卫队总监室內切腹,年仅45岁。中国作家余华曾在评三岛之死的随笔《三岛由纪夫的写作与生活》中写道:“在三岛由纪夫这里,自杀不再是悄悄的,独自的行为,他将传统意义上属于隐秘的行为公开化了。新闻媒体的介入,使他的自杀不再是个人行为,而成为了社会行为。三岛由纪夫之死,可以说是触目惊心,就像是一部杰出作品的高潮部分。在这部最后的作品中,三岛由纪夫混淆了写作与生活,于是他死在了自己的笔下。”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三岛由纪夫的死和他的作品一样,是文学史绕不过去的话题,在此推送一篇蔡葵旧作《三岛由纪夫之死》,或可从三岛的人生、家庭、创作、个性等多个角度一窥其死因。


三岛才华横溢,他的创作涉及短篇、长篇小说,散文,戏剧和文学评论等等。早期深受日本浪漫派的熏陶,他将对美的丰富感受和对唯美的彻底追求,通过精湛娴熟的文笔发挥到了极致。


在死前,三岛写好几封妥善处理后事的信件,并于自决当天将提前半年完稿的《丰饶之海》的最后一部《天人五衰》的稿件装进写好了出版社地址的信封里,放置于客厅的桌上,才整装出发带上随从走向不归路。他从未拖延过稿约,他在文学上的才华和成就不容置疑。可是,他为何选择切腹而死?


一生充满矛盾


三岛由纪夫的一生充满矛盾。也许,他的死终于使他从难以自拔的矛盾中得以彻底解脱,或者说,他的死使他那一生都不曾安宁过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

  

出生于1925年的三岛由纪夫本名平冈公威,在战争年代中长大成人。除了战争,对他的成长起着很大影响的是两位女人,一位是有贵族血统的祖母夏子,还有一位是培养了他的文学兴趣,并始终忠实地成为他的“第一读者”的母亲倭文重。

  

精通皇家礼仪的祖母固执而偏激,是大家庭的独裁者,却唯独溺爱长孙三岛,三岛生下49日便由祖母抚养直至13岁。夏子向年幼的三岛灌输贵族的趣味,禁止他外出与“野孩子们”玩耍,6岁那年就将他送进培养皇家贵族子弟的学习院读书。自幼养成的这种向往上流社会、对小市民生活充满鄙夷的中层阶级的情绪,一直在三岛的作品里飘荡,他那一辈子爱虚荣、讲排场的生活方式也发源于此。被神经质的祖母过分管教和保护,不仅使三岛自幼身体弱小,也给他的性格打上了女性化的烙印。年幼的三岛对祖母的绝对权威混合着对被支配的厌恶和对被庇护的依赖。他对外部世界一直有着敏感、丰富、细腻的感受性,而这种反应很容易走向一种既任性又脆弱的过激。

  

13岁那年,三岛被送回父母处。好不容易夺回儿子的母亲将他视为掌上明珠,悉心培养已经在学校里展露出文字才能的儿子在文学方面的兴趣。直到三岛去世,母亲都一直不离他的左右,纸张笔墨、茶水点心,一概照应。对于他的死,母亲这样说:“……恋人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儿子的肉体死亡,于她而言,是精神恋人的彻底回归。

  

这种难分恋情与母爱的关爱,不仅导致了三岛恋母,与他的同性恋倾向也不无关系。三岛到死都没能摆脱这种单纯而幼稚的孩子气,这种孩子气使他既勇猛又脆弱地矛盾着。思维敏捷的三岛无论与谁对谈,都口若悬河,从未输过。任何时候,不处于绝对优势就沉不住气的三岛,甚至会拔刀挥刃,孩子气地挽回自己的败局。

  

他的死,从这个角度来看,就像胆小的孩子逃向母亲的怀抱一样,看似无比勇敢的切腹自尽行为,事实上是他在把自己逼进思想上的死胡同后,逃向了代表世俗权威的日本刀,是一种借用世人对“死”的敬畏来挽回败局的孩子气的任性行为。


其人其文


三岛一生好出风头,他敏捷善辩,爱在媒体面前高谈阔论,乐于为公众充当焦点人物。除了众所周知的大作家的身份,他还是个蹩脚的演员,不止一次登上银屏,甚至在思想激进的影片《忧国》中兼编、导、演三职于一身,该片由于预告了他在五年之后的切腹自决而风靡一时。

 

分别于1951年和1953年出版的《禁色》上、下部里,他塑造了丑陋的老作家俊辅和美青年悠一这两个极端的形象。俊辅丑陋却充满智慧,一生为女人所背叛;悠一肉体完美却沉湎于同性爱,对女人毫无兴趣。俊辅利用悠一诱惑女人爱上这个如同希腊雕像一般完美、却也如同希腊雕像一般毫不动情的美青年,来实施他对女人的报复。在书中,三岛醉心地将由悠一所代表的男性肉体美刻画得无以复加,将老作家的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

  

早在1949年的成名作、半自传体小说《假面的告白》里,三岛已经承认了自己的同性恋倾向,“用同性爱来哗众取宠”也是他长期被一部分批评家所不屑的原因之一。其实,三岛本身就是俊辅和悠一的奇妙的矛盾综合体。如此崇尚肉体完美的三岛却自幼瘦弱,身高只有1.63米,孱弱的“短躯短足”使他苦苦地挣扎于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中。

  

1955年,时年30岁的三岛一边潜心创作《金阁寺》,一边痛下决心进行彻底的身体改造,以摆脱贫瘠的肉体所带来的深刻自卑。他通常于深夜开始写作至清晨,睡至中午,午后去健身房或剑道场接受专门训练。次年发表的这部力作是以发生在1950年的“金阁寺纵火事件”的真人真事为原形所创作的小说。或许,正是主人公小僧徒沟口的遭遇激发了三岛决心苦练健身的愿望。

  

沟口天生口吃严重,长相丑陋,孤僻自卑的性格使他被生活拒之于门外,他正值青春年少,却与爱无缘。无尽的孤独在虚幻的想象与苦闷的现实中纠缠,完美的金阁寺在他的心里成了追求绝对的精神完美的化身,然而一连串的遭遇使他在美与丑、爱与憎的对立中严重失衡,丧失了对女人、友情、地位和未来的一切希望。他憎恨起金阁,憎恨它代表着一个自己无法进入的世界,憎恨它长期束缚着自己的精神,于是决心放火焚烧金阁……作品发表后随即引起轰动,被冠以“日本近代文学史上最高杰作”。和《禁色》一样,三岛在绝对的美与丑的对立中构筑着他的唯美世界,这种由于虚幻而浪漫,由于破灭而悲情的唯美世界矛盾而独特,其实正是三岛本人的精神世界的折射。

  

过人的精力和过人的努力,不仅使三岛的创作获得了巨大成功,也使他在健身训练方面效果卓越,很快他便练就了隆隆的胸肌。身体改造的成功为他带来了巨大喜悦,三岛彻底告别了肉体的自卑,一有机会就在公众场合展示他的强健胸肌。他说,“终于将这个身体弄到手之后,就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兴奋,想到处去卖弄,到处去炫耀,到处去操作给所有的人看。我的身体就像我的新车一样。”

  

继《金阁寺》之后,于1958年发表的《镜子之家》里,主人公之一峻吉是嘲笑思考、热衷于直接的肉体行动的拳击手,另一个主人公收是剧场里无所事事的跑龙套的美青年,经过刻苦的训练,终于练就了粗犷的体魄。拥有“诗人的脸庞和斗牛士的身体”既是收的理想,也是三岛本人的目标。原先只能举起10公斤杠铃的瘦小身体经过10来年的刻苦训练,三岛死前已经能举起90公斤。当时正逢好友中井英夫在编辑《原色百科事典》,他毛遂自荐充当“健身”一词的图片模特,被正式编进了百科事典。他还出版了题为《蔷薇刑》的裸体写真集,自赞“吾之肉体乃美之神殿”,并将写真集放在包里随身携带。遗憾的是,由于他不重视下肢的力量训练,加之身材矮小,整体上有点头重脚轻之嫌。


自卑与自负


与三岛的文学成就和肉体改造的成功形影相随的自大与狂气,显然削弱了他客观评估现实的能力。仅时隔两年,与《金阁寺》所造成的轰动效应成明显对比的是,虽然作者本人对《镜子之家》所反映的战后的“时代性”在突破《金阁寺》的“个人性”方面寄予了厚望,却意外地被评论界报以沉默的冷遇。那些年轻时狂热地崇拜着三岛的读者,随着阅历稍有增长,对他的作品中过多的猎奇怪论和装饰过剩的人工性文笔,以及他那招摇过市的作风,开始感到厌倦反感起来。以往新作上市,销售量飙至20万册,到了60年代(35岁)以后,他的大多数作品只维持在两三万部的销售量上。一些旧友因不堪忍受他的自我膨胀,逐渐疏远起来。以《镜子之家》为始的挫折,对三岛的打击很大,对此他郁闷地写道:“欲置作家于死地,不必刀剑,穷尽笔墨只赞赏他的旧作即可。

  

自卑和自负一样,都是对自我认识缺乏客观评价的表现,三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经过改造的强健肉体将他从自卑的阴影中彻底解放,但与此同时,他却开始了另一个矛盾。他惧怕令他自豪无比的肉体渐衰渐老。他说:“我无法想象自己衰老的模样,我不能容忍自己的衰老……我不愿承认这样的宿命就跟不承认自然规律一样。”早在《镜子之家》中就已经有所流露的“人应该在肉体尚处于美好的阶段自杀”的想法,到了60年代的后期已经很明确。

  

美被一点点侵蚀的衰老过程在三岛看来是对美的最大亵渎。一般意义上的作为衰老的自然终结点的死亡,在他的眼里,却成了根除衰老的积极手段。美好肉体的突然死亡,是美好肉体永存的唯一途径。

  

战争末期的日本浪漫派作品,像病毒一样蔓延着一种悲剧式的浪漫,面对即将来临的末日,对死亡唯美地渲染着一种恍惚的期待。三岛被视为浪漫派的最后一个代言人,对“肉体美”的迷恋和贪求促使他积极地构思着肉体死亡,并在作品中反复渲染由此衍生出来的对世界毁灭的期待。

  

三岛对切腹有着详尽的研究。以1936年的“二二六兵变”为背景的短篇小说《忧国》发表于1961年,并于1966年改编成同名电影,三岛身兼编、导、演三角。《忧国》中描述了一个皇家近卫大队的年轻中尉的切腹过程,周围的年轻军官们怜惜中尉新婚不久,没有邀请他参加谋反,而兵变仅持续四日便以失败告终,反乱军受到彻底肃清。中尉被迫面临讨伐友人的立场,他深感痛苦,于是以严格的古法用军刀在自宅内切腹,夫人丽子亦殉夫自决。

  

小说中经过缜密构思和细致安排的场景删除了一切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宛如歌舞伎里出现的刑场般美丽。虽然只是个短篇,《忧国》结构精简、细部描写细腻,作品的完整度很高。三岛本人如是说:“世人多忙,若仅读一篇而尽知三岛作品的优缺点,当推《忧国》。”

  

1957年发表的四幕剧《鹿鸣馆》,以1880年代推行欧化的明治时代的政治与社会矛盾为背景,剧中提及的切腹多少有点将它作为日本精神的代表来向西洋人宣扬“国粹”的味道。在日本,随着武士政权的确立,切腹被认为不同于一般的自杀,并被高度模式化。从某种意义上讲,对肉体的迷恋、对死亡的色情幻觉,以及同性恋的倾向,在三岛的世界里以切腹的形式得到了统一。

(摘自蔡葵《樱花瓣》,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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