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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圭璋诞辰120年 | 论梦窗词

文汇学人 2021-12-26


今年是著名词学家、文史学家、教育家、词人唐圭璋先生(1901-1990)诞辰120年。唐圭璋先生于1928年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中文系,出自词曲大师吴梅门下。曾任教于中央大学、金陵大学,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南京大学、东北师范大学、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他毕生致力于词集整理校勘、词学研究评论编成《全宋词》《词话丛编》《全金元词》等,并著有《词学论丛》《唐宋词简释》《宋词四考》《宋词纪事》,在词学领域留下累累硕果,嘉惠学林。“文汇学人”推送一篇唐先生旧作《论梦窗词》,以为纪念。


论梦窗词

文 | 唐圭璋


南宋大词人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四明人。曾从吴潜诸公游,有《梦窗甲乙丙丁稿》。惜《宋史》无传,不能详其生平事迹,最为憾事。宋尹焕评其词云:“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此论即可见尹焕个人倾倒梦窗词之深,亦可见天下赞美梦窗词者之众。其词烹炼精绽,密丽幽邃;而大气盘旋,脉络井井;故能生动飞舞,异样出色。南宋词学大家,稼轩、白石皆尚疏,惟梦窗尚密,三家分鼎词坛,信乎各有千古也。


宋张炎词亦尚疏,与梦窗异趣,故有“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之讥,并举梦窗《唐多令》一词,以为疏快不质实,实则炎徒眩梦窗字句之外美,而未曾见其本质之内美也。所举《唐多令》一词,亦非梦窗本色。原词起句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戏用拆字格,且邻于油滑矣。清常州张皋文《词选》,不收梦窗,是其偏见。董毅《续词选》,收梦窗词,欲以弥皋文之憾,然仍取《唐多令》一词,亦非知梦窗者。至周止庵始谓皋文不取梦窗,乃为碧山门户所限,并谓梦窗词“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浓挚”。所选《宋四家词选》,即证实尹焕之言,教人自梦窗以窥清真。近日朱古微、陈海绡,更毕生精研梦窗,遂使四明绝调,沉而复振。虽然,近日诋之者亦多,不曰堆砌,即曰晦涩,不曰饾饤凌乱,即曰毫无生气;一唱群和,罔究真际,可慨孰甚。


世之尚北宋者,往往抹杀南宋;尚小令者,往往忽视慢词;尚自然者,往往轻议凝炼,不知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所胜,一体有一体之所胜。学南宋者,固不可不上窥北宋;学北宋者,亦不可不涉猎南宋,环境各异,作风各异,而真价亦各异也。一代大家,大抵不随人俯仰,转益多师,自具面目。乌有毫无生气之作,而可以蒙蔽六百年来才士之耳目心思者。又词中固有吐属自然、咳唾尽成珠玉者,李白诗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也,但此不可望之常人,常人无不从凝炼入手。不从凝炼入手,率尔执笔,岂能免于浅俗浮薄。杜甫诗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者,盖全从凝炼出也。自来学诗者,不敢学李而多学杜者,亦以李才绝高,落笔美妙,令人无从步趋;而杜则字炼句炼,处处可学也。近人反对凝炼,反对雕琢,于是梦窗千锤百炼、含意深厚之作,不特不为人所称许,反为人所痛诋,毋亦过欤。古人言治玉,须切磋琢磨,始成精品,为诗文词者,亦何独不然。即画家之配度结构,音乐家之创制腔格,雕塑家之规模神采,何一不须积日累月,惨淡经营,而后始臻上乘也。正因未美、未真而雕琢,愈雕琢乃愈真、愈美,非愈雕琢愈无生气也。字有未安,句有未妥,法有未密,色有未调,声有未响,心之所欲言者,尚不能尽情表达,于是呕心苦思,反复雕琢;改之又改,炼之又炼,务使字字精当,务使真情毕宣。范石湖谓白石诗为“裁云缝月之妙手,敲金戛玉之奇声”,此语正可以移评梦窗词,兹因略论其美。


梦窗词之美,不一而足,难以悉举。其描摹景物,抒写情思之妙处,即于字里行间,俱可显然察知也。有凝炼处,有细微处,有曲折处,有深刻处,有灵动处,试举例言之。


一、凝炼 梦窗词字面,远取温、李,近取方回,即一字也不轻易放过。形容词、动词,尤力求凝炼,力求尽态极妍。故梦窗一句,即往往表现一种境界;而在他人,则须数句铺陈也。如其《渡江云》云:“片绣点重茵。”此一句即仿佛着色图画。“片绣”言片片锦绣,喻落花之繁也;“重茵”言重重绿茵,喻芳草之盛也。一“点”字更写出落花洒遍芳草、红绿相衬映之美景。又如《霜叶飞》云:“斜阳红隐霜树。”斜阳霜树,皆红色。一“隐”字更将二者打成一片,秋林秋山,更渲染得如火如荼。他如《宴清都》云“暗殿锁秋灯夜语”,《惜黄花慢》云“败红趁一叶寒涛”,皆以一句表现境界,警动异常。至于全章精粹之词,更无不用尽凝炼工夫。


二、细微 梦窗思路,往往细微已极。如《风入松》云:“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因西园秋千而思及当时纤手,曾执彩索游戏,因今日之黄蜂,频扑秋千彩索,遂思及索上尚有当日之纤手馀香,诚情深而语痴也。又如《祝英台近》云:“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莺啼序》云:“记琅玕、新诗细掐,早陈迹、香痕纤指。”《西子妆慢》云:“燕归来,问彩绳纤手,如今何许。”或因黄柑而思及当日擘柑者柔香之手,或因新竹而思及当日掐诗者之纤指,或因燕归而思及当日系绳于燕足者之纤手,皆同一细微,而同有无限深情,无限怅惘也。


三、曲折 梦窗情深,故出语多委婉曲折。如《澡兰香》云:“念秦楼也拟人归,应翦菖蒲自酌。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设想家中重午景象及家人之重午独酌,怨抑不堪。家人切望人归,而人则流转天角,终不得归,但怅望新月而怀念耳。“念”、“也”、“拟”、“应”、“自”、“但”等虚字,皆能呼应,传出曲折之神。又如《瑞鹤仙》云:“试挑灯欲写,还依不忍,笺幅偷和泪卷。寄残云剩雨蓬莱,也应梦见。”欲写而又不忍写,不写只盼梦见,此中真有千回百折之情在焉。“试”、“还”、“偷”、“寄”、“也应”等字,亦极显曲折顿宕之致。


四、深刻 文字曲折,可见吞咽之情;文字深刻,则尽情吐露,力透纸背也。梦窗词如《高阳台》云:“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落花入湖,并鱼亦生愁,写来诚加倍深刻。又如《高阳台》“南楼不恨吹横笛,恨晓风千里关山”、“伤春不在高楼上,在灯前欹枕,雨外熏炉”,亦皆深透之语。他如“一丝柳一寸柔情”、“春到一分,花瘦一分”,以物况人,尤觉语新情浓。


五、灵动 梦窗体会物态入细,故所写之物,皆活泼生动,似有灵性者。如《青玉案》云“梅花似惜行人老。不忍轻飞送残照”,此写梅花之灵动也。《双双燕》云“相将占得雕梁,似约韶光留住”,此写双燕之灵动也。《声声慢》云“新弯画眉未稳,似含羞低护墙头”,此写新月之灵动也。《喜迁莺》云“烟空白鹭乍飞下,似呼行人相语”,此写白鹭之灵动也。《惜秋华》云“细响残蛩,傍灯前似说深秋怀抱”,此写秋蛩之灵动也。至于《江神子》云“丁属东风,莫送片红飞”,《绛都春》云“东风须惹春云住。再莫把飞琼吹去”,与东风言语商量,尤觉真挚而灵动。


以上略就梦窗词之字句言之,庶可知其精炼之一斑。至于全章胜者亦多。有抒羁旅之情者,有抒怀旧之情者,有抒怀古之情者,有抒惜别之情者,有抒伤逝之情者,深情郁勃,笔力奇横,兹复举例言之。


一、羁旅 自来旅食他乡,辄多感慨。况乎国破家亡,飘流不定,凄苦尤甚。梦窗之《祝英台近·春日客龟溪游废园》云:“自怜两鬓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处。”三句三层:人老一层,时速一层,处境一层,打并一起,百端交集矣。此类文字既疏荡,又沉着,何得谓之无生气。又如《祝英台近·除夜立春》上片云:“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下片云:“可怜千点吴霜,寒消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雨。”上片三句极写他人除夜之欢乐;下片三句,折到己身除夜之凄伤,两情对照,倍加警动。而词笔之重大,纯是清真法乳。清真《过秦楼》尝以“昔日笑扑流莺”之“笑”字,反衬后日之“梦沉书远”;白石《齐天乐》尝以“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之“笑”字,反衬思妇之伤心。梦窗以他人之笑,反衬己之悲哀,亦类是也。


二、怀旧 梦窗泊舟葑门,感怀旧游,有《夜合花》词。上片云:“柳暝河桥,莺清台苑,短策频惹春香。当时夜泊,温柔便入深乡。词韵窄,酒杯长。剪蜡花、壶箭催忙。共追游处,凌波翠陌,连棹横塘。”记旧游之乐,飞动已极。但下片陡转凄凉,诚有一落千丈之势。词云:“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罂。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揭出人去楼空,无人共眺之哀,层层深入,笔笔凝重。而以眼前之悲凉景色作收,绝似屯田。此词上盛下衰,上乐下哀,摹写两面,俱能酣畅淋漓,故倍觉精绽悠扬,动人心魄。又如《霜叶飞》上片,亦是模写当年“醉踏南屏”之乐,而下片陡转今日之凄凉,更觉哀不可抑。如云:“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笺已生尘,管已生蠹,其情一何苦也。而东篱冷夜之月影蛩声,其境又何惨也。梦窗大笔濡染之处多类此,信足以媲美清真云。


三、怀古 如《八声甘州》云:“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此首高揭入云,想见梦窗胸次之浩荡。起两句破空而来,即有苍莽气象。“幻苍崖”三句,抒吊古之情亦深。一“幻”字包含无限情事,人物霸业,皆一场梦幻而已。以下吊采香径,吊响屧廊,吊吴王,吊范蠡。“问苍波”以下,空际转身,将吊古及伤今之感,尽融入景中。前片所言一切,俱已化为乌有,只有山青水碧,乱鸦盘空。末句更转一境,与起句“渺空烟四远”相应,豪宕已极。即比之稼轩,亦何多让。


四、惜别 如《解连环·留别姜石帚》云:“思和云结。断江楼望睫,雁飞无极。正岸柳、衰不堪攀,忍持赠故人,送秋行色。岁晚来时,暗香乱、石桥南北。又长亭暮雪,点点泪痕,总成相忆。杯前寸阴似掷。几酬花唱月,连夜浮白。省听风、听雨笙箫,向别枕倦醒,絮扬空碧。片叶愁红,趁一舸、西风潮汐。叹沧波路长梦短,甚时到得。”起十三字写登楼怅望,已极见惜别之情。“正岸柳”三句记不忍折柳送行,亦见缱绻难分之情。“岁晚”五句,又想到花时相忆与雪时相忆之深。下片叹光阴易逝,旧欢难寻,而西风潮汐,催人急去,尤觉惘然。末不知梦可能到,情意亦极深厚。此词通体曲折宛转,笔妙如环,极离合吞吐之致。


五、伤逝 梦窗《莺啼序·春晚感怀》,即为伤逝之作。全词字字凝炼,句句有脉络,绵密醇厚,兼而有之,而转身运气之处,尤能使全篇飞动。陈亦峰谓此词全章精粹,空绝千古,信不诬也。论其内容,共分四片。第一片因春景兴起愁思,第二片逆述当日西湖旧游之乐,第三片则述生离死别之惨。此三片皆大开,而第四片则大合。收尽前事,精力弥满。其第四片词云:“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危亭”三句既抒望远之情,复自叹近日衰老。“暗点检”两句睹物伤神。“欢唾”收束第二片,“离痕”收束第三片。“亸凤”两句言欲归不得,欲舞无心。“殷勤”三句言欲寄无雁。“漫相思”一句结穴,销纳满腔烦冤。“伤心”三句,以招魂之意作结,沉哀入骨。


稼轩词光芒四射,故人多知之。梦窗词潜气内转,故人多不知之。实则二家词,途径虽异,而真价俱在。好学深思之士,固当精究梦窗词之底蕴,幸勿随声轻诋也。


(选自中华书局《词学胜境》,原载《读书月刊》194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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