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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那种自矜而多愁善感的样子,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 当孩子们读到目加田诚三十岁时写下的《北平日记》

文汇学人 2022-10-22

《目加田诚北平日记》

九州大学中国文学会 编;(日)静永健 主编

凤凰出版社,2022年3月



目加田诚(1904—1994),日本著名汉学家。


这部日记记载了1933—1935年,作者留学北平的生活:去北京大学等学校听课,与胡适、周作人、朱自清、钱稻孙、杨树达、俞平伯等中国一流学者文人的交流。


作为一个异国人,目加田诚对当时北京民风民俗也有生动详细的记载,再现了1930年代的北平各种世俗光景。


短短一年半的日记,博士却留下了让人惊叹的大量的读书记录。从《诗经》开始到《文选》《世说新语》、杜甫、宋词、元明戏曲、清代的《红楼梦》《儒林外史》,甚至还包括了奇书《品花宝鉴》等书,显示了博士年轻时期旺盛的求知欲。只要时间允许,琉璃厂、隆福寺街的旧书店主基本上每天都会造访博士的宿舍,向博士提供新到货的新旧书籍。


九州大学中国部静永健教授在《序言》中这样介绍。


目加田诚《北平日记》第1册


静永健详细注释了日记中出现的人物、事件、图书等,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日记的内容。他还讲述了这部日记重见天日的过程:


这部详细记录了博士北平留学生涯的日记发现于2012年夏天。


当时,大野城市府开始对目加田家所藏的书籍文稿进行整理保存,而我们所在的九州大学教员与大学院生也责无旁贷地参与了这项工作。


在整理博士所藏的中国书籍(汉籍)与笔记时,我们发现了八册与其他书籍明显不同的线装册子,这八册笔记被珍藏在一个糕点包装盒里。


目加田诚《北平日记》全8册
(大野城市目加田文库藏)


更让人惊讶的是,一直到这些日记的被发现,博士生前无论是对其门下弟子还是家人,都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些日记的存在。


那么,为何博士要隐瞒这些日记的存在呢?其理由,也许大家可以通过对这本日记的阅读而推测出一二。


静永健觉得,当时日渐紧张的中日政局,以及目加田诚考虑的一些个人、家庭因素都是隐匿日记的原因,另外,他很可能也是顾及日记中所出现的中国文人的立场。


而八十多年后,又为何要将这部日记公之于众呢?静永健说:“我不免有些僭越地推测,博士生前之所以没有销毁这些日记,当是一直在等待着将这部日记整理出版的最佳时期。”



目加田诚,1933年


目加田诚(1904—1994),生于日本山口县岩国市,九州大学中国文学科的初代教授,日本九州地区汉学研究执牛耳者。荣休后又称为早稻田大学大学院中国文学科的创始人、日本学士院会员。专攻中国文学,尤其在《诗经》《楚辞》及唐诗等的注释与研究方面,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如《新释诗经》《诗经·楚辞》《杜甫》《世说新语上中下》《洛神之赋》《风雅集——中国文学的研究和杂感》《随想 经秋向》等。





内文赏读



  周作人马上就要没落了。


1935年3月,我与小川、地质学者赤堀三人从北京出发,游历曲阜、南京、镇江、扬州、苏州,从苏州坐船渡河去南浔,查访了嘉业堂的书籍后又坐船去杭州。在杭州三天,每天都和郁达夫先生见面,一起去周围很多地方散步。郁达夫先生和美丽的太太一起居住,担任杭州报社的主笔。


拜托郁达夫给我介绍了在上海的鲁迅先生,我们去了上海,在内山书店见到了鲁迅先生。那时候的事情在他的书里也有记载,内山书店派人去请鲁迅先生,终于等到鲁迅先生现身的那一瞬间,整个书店里都变得静悄悄的。


鲁迅先生矮矮的身材,挺着胸膛,推开门之后径直走到书店最里面。和他弟弟周作人完全不同,当然他们都是非常坚强的人,但是周作人浑然如玉、面露微笑,而鲁迅先生则像挎着枪似的充满威武之气,让人感到紧张不已。鲁迅先生的日语非常好,跟他交流了很多,中途有一位年轻的女性走进来,轻轻地坐在了他身边,跟他耳语了几句,鲁迅先生对我们说“请稍等我一下”,就离开了书店。


过了很长时间,鲁迅先生回来了,继续跟我们畅谈。那时,我对鲁迅先生在中国的地位还不是很清楚。现在回想起来真的是很遗憾。鲁迅先生畅谈各种话题,并语词激烈地感叹道:“日本和中国与世界其他国家是不一样的,我们拥有只有两国才能互相理解的文化,为什么大家却不能理会这点呢?”


还有一个印象深刻的事情是,我提起北京的周作人等人的小品文运动,鲁迅先生很冷淡地断言道:“周作人马上就要没落了。”对此我实在无言可对。


随后坐船到了长崎,得知我不在家时一直抱病在身的妻子病危的消息,我急忙向东出发,在镰仓陪伴照顾疗养中的妻子。但是,最终我妻子还是在若宫大路樱花凋落的时候去世了。料理完后事,把幼子寄放在妻子娘家,我就赴九州大学任教了。


《目加田诚北平日记》第八卷(1934年12月26日—1935年3月4日)附录
摘自目加田诚《写在论文集之后》
(收录于《目加田诚著作集》第四卷,龙溪书舍,1985年)



周作人宅前合影
自左至右为:滨一卫、目加田诚、八木秀一郎、小川环树






以及三个孩子写的跋语——




想去看看留学时的父亲


长女 永嶋顺子


在这次发现的父亲目加田诚的北平日记中,看到了这么详细完美的注释,作为女儿表示由衷的感谢。虽然父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却得到了如此温暖的对待,父亲是多么幸福啊!为此我深受感动。


我眼前浮现出作为年轻学者的父亲在北京留学的一年半的时光,注释里引用的著作也有我所熟悉的,读着越发让我非常的怀念。


仿佛看到了刚到北京就思念家乡、寂寞孤独的父亲的样子,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婴儿时日本家中的团聚场景,我当时并不知道也不曾留在我的记忆当中,但现在却让我好像坐了时光穿梭机一样心潮澎湃。


越往下读,就越能感受到全文渲染的“寂寞”的哀愁。年少时期父母双亡的父亲虽然自己体质羸弱,却一直照顾弟妹,并为他们的前途操心,留学期间担心病中的妻子、年幼的女儿。想到每日内心焦灼的父亲,我心里感到很痛苦。


但是,在那边有恩师的温情,留学中见到了很多著名的老师,和同期留学的朋友们所度过的聊天、喝酒、听戏、学习的日子,是非常幸福的时期,这些都是后来作为研究者的宝贵体验。


年轻时的父亲是有些洁癖的人。


谈到父亲的价值观,那就是“美丑”。他所说的美我认为就是“清廉品端”。父亲本来就性格开朗,即使再艰苦也不会长期消沉,和人说话时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很愉快。回想起晚年的父亲,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抬头看格外喜欢的山樱花而流露出温和的笑容的样子。


我也许是这本“北平日记”中唯一活在世上的人,有幸看到如此详细的注释,真是一个不可多得、让人惊喜的礼物。


现在,八十六岁的女儿如果去见在北京留学的三十岁的父亲,那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事啊,很想去看看,这真是一个美好的想象。最后谢谢大家。



30岁生日时的目加田诚


丁香之甘芳,春愁上心头,北京之年少记忆。

丁香之甘芳,春夜却难堪,家人之淡淡思恋。


日记的1934年4月22日(星期天)条及第二天之23日(星期一)都记载了丁香花。目加田诚晚年回忆:“年少之时,留学北京,借宿城内南池子家。春季来临,其家院子所植丁香花芬芳甘甜,萦绕房内,不可名状之愁思油然而生,令人难以释怀,或可谓之春愁。”





父亲的往事


次子 目加田懋


这次出版了《北平日记》,父亲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惊讶吧。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这本日记的存在。读了一遍之后,有很多专业问题不是很理解,但是父亲那种自矜而多愁善感的样子,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也想到,父亲写这本日记的时候只不过三十岁左右,由于留下年轻的妻子和长女去留学,所以这本日记也许是他内心真实的流露。


我是次子,毕业之前一直和父亲生活在大野城市(当时叫大野町),那是在父亲四十四岁到六十二岁的期间。那时的父亲,在家经常坐在书房的书桌前。傍晚也许是为了运动吧,经常带我一起去散步。他会夸赞在《万叶集》里也出现过的散落分布在大野山山脚下村庄农家庭院的花朵,边走边从他的话语中星星落落地听到他年轻时在北京的事情。


他说的那些也许就是这本日记所记载的世界吧。我记得当时说过三津五郎的歌舞伎、志生的落语、文弥的新内、纹十郎的文乐、周五郎的人情物语。毕竟还是喜欢日本的人情物语。我那时身体虚弱,父亲从不说叫我学习之类的话,一到收音机里播放落语节目的时候就喊我。让我容易理解和感受到那些滑稽的人和事。


父亲去世之后,读了父亲的书,我觉得我明白了在中国的诗中为什么李商隐会经常出现。晚年眼睛不好,睡不着的夜晚,父亲说在听着收音机深夜节目的迷迷糊糊中,会鲜明地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仿佛是回到了这本《北平日记》所记录的朋友们的世界当中吧。


听说这本书将在初冬出版,那时候那村庄(不知是否还在)的散步道旁,父亲非常喜欢的山茶花已经满地凋谢了吧。现在回想起来,当初要能多听听父亲所说的事情该多好啊!



1934年12月30日杨树达《说文》课结业后合影
前排左一为目加田诚,中为杨树达




邂逅《北平日记》


三女 东谷明子


那一年,我母亲佐久绪去世以后,在大野城市的大力支持下,把中国文学研究者的父亲和日本文学研究者的母亲的所有藏书,都作为“大野城市《目加田文库》”公开展示。这对于今后很多人都会有所帮助,我感到非常高兴。庞大的书籍,资料的整理运输工作,每天都在漫天飘雪的寒冬进行,大野城市、九州大学、福冈女子大学等相关人员都非常辛苦。那时,在资料保存专家儿嶋博美的指导下,进行了彻底精密的整理,做出了目录。如果没有这项工程,我认为就不会有《北平日记》的问世。


父亲不怎么说当年在北京的事情,有时他突然望着远处说“得到了钱稻孙先生的很大帮助”“《红楼梦》是一部非常了不起的小说”等。父亲早年父母双亡,在旧制高中教育时代,已经作为一家之长承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并为他们的前途、未来而操心。历尽生活艰辛的父亲在京都的三高谋得一个职位,刚刚组建了幸福的家庭后就去留学了。我想这也是因为生活终于安定了下来,就越发踌躇满志地想致力于学问的研究才去留学的吧。但是,突然传来了母亲满寿代生病的消息,充满了作为公费留学生所拥有的骨气和对家人的思念,生来性格细腻的父亲是怎么度过那时的每一天的呢?我眼前浮现出在昏暗的灯光下,埋头预习《红楼梦》、写《北平日记》的年轻父亲的身影。


突然觉得父亲一生一半生活在现实中,另一半则是在文学中度过的。这样的生活方式,从那时起就植根于父亲的内心深处了吧。战后,日中恢复正常邦交之后,父亲大概有三次以学术文化交流为目的访问中国。最后一次是在晚年,重病卧床的父亲强打精神起来,坐轮椅乘飞机去的。不出所料,在西安徘徊于生死边缘,多亏了当地的名医才平安无事地回国。父亲说过,“我觉得,我在那片土地上死了也无所谓。”现在我能真切地感受到他这话的真意。读着《北平日记》,仿佛又每一天在和已故的父亲对话。


八十多年前一名留学生的日记,得到了多方面的认可。对给这本日记作了详细注释的九州大学文学部静永健教授以及中国文学研究室的各位,还有欣然允诺出版此书的中国书店和大野城市的人们致以深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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