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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焄 | “山谷皆响”:王士性的《五岳游草》

文汇学人 2024-01-09

晚明文士对跋山涉水、搜奇揽胜格外热衷痴迷。其中有些人更是饶有兴致地对地质风貌、建置沿革、风土人情等相关情况加以探究和梳理,王士性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王士性《五岳游草》之“两越总图”,清康熙刻本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崇祯十一年(1638)岁末,晚明旅行家徐霞客远赴云南鸡足山,在兴致勃勃地探访山中胜景时,留意到“天台王十岳士性宪副诗、偈镌壁间”,一旁虽有各类题字,在他看来却不免“效颦”之讥(《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五》)。由于应邀纂修《鸡足山志》,次年九月他又回到这里勘察地形,认为“王十岳游记以圣峰为中支,误矣”(同书《滇游日记十三》),对其结论提出异议。尽管双方意见相左,但也足见徐霞客对其著述相当熟悉。

这位被频频提到的“王十岳”,就是稍早的另一位地理学家王士性。王士性(1546—1598),字恒叔,台州府临海县(今浙江省临海市)人。因为性喜登山临水,他在数十年间遍游天下,并撰写了大量游记和诗作,最终汇辑为《五岳游草》。令徐霞客印象深刻的那一诗一偈,以及他对地貌山势的判断,就见于该书卷七《游鸡足山记》。

晚明文士对跋山涉水、搜奇揽胜格外热衷痴迷。卓明卿夸耀说:“余性癖好名山大川,两浙形胜,车辙马迹且遍。”(《东天目记》)谢肇淛更是自诩:“平生丘壑姿,适性在云水。到处逢名山,欢若遇知己。”(《小岩洞》)许多人都与此相似,不仅嗜游成癖,还将山水引为可以互通衷曲的知音。诗家墨客与山川物色的遇合,推动纪游文学的创作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有些人在漫游时创作了数量可观的游记或诗作,巨细靡遗地记录下自己的行程和观感。还有些人更是饶有兴致地对地质风貌、建置沿革、风土人情等相关情况加以探究和梳理,王士性就是最典型的代表。在纂辑完《五岳游草》后,他又先后撰著《广游志》(原题为《杂志》,附刻于《五岳游草》后)和《广志绎》,深入研讨了各地的自然环境与人文风俗。

毋庸讳言,相较于《广游志》和《广志绎》,今人对《五岳游草》并未给予充分的重视。其实这三部著作前后承续,有着相辅相成的密切关联。王士性之所以能在地理学诸多领域提出系统而精辟的见解,和多年来实地考察所获得的大量感性认知息息相关。即便仅从文学的角度来衡量,《五岳游草》也堪称晚明纪游文学中别具一格的大著作。其友人胡应麟就盛赞,“读《五岳游草》,觉抚琴动操之余,山谷皆响”,甚至希望“同蜡双屐”(《报王恒叔》),能够追随其后,畅游天下。

仔细寻绎王士性撰作、编订《五岳游草》的经过,如下数端尤其值得注意。

首先是作者游踪广阔辽远且不畏艰险。晚明文士普遍喜好出游,可受到各种客观因素的影响,往往更偏爱选择一些出行便利且耗赀无多的地方。杨循吉便坦言,“今吴人之所恒游者,特其至近人迹者耳。至于幽僻奇绝之境,固莫至也”(《西山游别诗后序》)。王士性虽身为吴越人氏,可足迹所至并不囿于江南。在明代两京、十三布政司合计十五省中,除了纳入计划的福建最终未能如愿,他在其余十四省里都有丰富的游览经历。徐霞客戏称其为“王十岳”,即谓其遍访天下名山而无一阙漏。朱国祯谈起“近来士夫称善游者莫如临海王公士性”“性既好游,而天又助之,宦迹半天下”(《涌幢小品》),也对此称羡不已。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为了寻幽探秘,王士性往往不惜亲身涉险。在与友人交流心得时,他时常提到自己“极意冒险攀跻为快”(《寄何振卿》),“当其意得,生死可忘,吾我尽丧”(《与长卿》)。《五岳游草》中有大量记载可资印证:在华山上进退失据,“于时雾卒合,目不辨下方,第见晦冥内树杪明灭在胫脰间”(《华游记》);登庐山时道路陡绝,“十步五堕,失足堑齿,凛凛不自持”(《庐山游记》);数次游览点苍山,“幽遐怪僻,无所不搜,剔然犹惧其未罄也”(《点苍山记》)。作者身陷险境固然惊心动魄,读者也不由得随之屏气凝息。由于完全沉浸在浑然忘我的境界中,他也就能领略到常人难得一睹的异象奇景:在峨眉山巅亲眼目睹“摄身光”,同行者“各自见其影,摇首动指,自相呼应”(《游峨眉山记》);盛夏时在点苍山赏雪,“卉木植雪嶂之中乎,而葩蕊常带玉屑以开”(《点苍山记》)。正如梅鼎祚所言,“即少济胜之具者,亦卧游其中”(《答王恒叔胪卿》)。普通读者即使无法身履其境,也能凭借这些鲜活生动的叙述神游冥想。

其次是收录诗文各体俱备且风格多样。纪游文学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从文体角度考察,原本隐隐含有诗、文两条发展轨迹。李衷纯曾将其源头分别上溯至南朝诗人谢灵运和唐代古文家柳宗元,认为二者分途并进,“诗自诗,文自文,各擅其长,不能兼也”,可到了明代却有大批文士“可谓诗文兼擅”(《礼白岳纪序》),王士性就赫然位列其中。王世贞在为王士性诗文集撰序时,特别指出“恒叔于诗无所不精丽,而歌行古风尤自出人意表”“文尤能近西京,出入《史》《左》”(《王给事恒叔近稿序》)。虽不无夸饰应酬的意味,但王士性在诗、文两方面都深具造诣,应该是毫无疑问的。

《五岳游草》前七卷为游记,后三卷为诗歌,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游记部分就体裁而言又多有变化,如《入蜀记》摹仿陆游《入蜀记》、范成大《吴船录》而使用日记体,《点苍山记》为达到先抑后扬的效果而借鉴主客问答的辞赋体。遣词造句虽以散文为主,却时以骈偶穿插。《吴游纪行》中的“若其轻烟拂渚,山雨欲来,夹岸亭台,乍明乍灭”,描摹烟水迷蒙的景致,就显得摇曳多姿。由于笔下摄取的景致各异,篇章风貌也随之异彩纷呈,《岱游记》的雄奇壮阔,《西征历》的深沉朴厚,《游武林湖山六记》的清新明丽,《桂海志续》的幽深孤峭,都令人过目难忘。诗歌部分同样兼备诸体,或凭吊古迹而寄托遥深,或悠游山川而轻松明快,或酬赠友朋而深情缱绻,不拘一格而富于变化。正因为《五岳游草》内多有佳作,所以贺复徵《文章辨体汇选》、汪森《粤西诗文载》、张豫章《宋元明清四朝诗》、张联元《天台山全志》等大量总集、方志都曾加以采摭选录。

最后是全书精心整合编排且图文并茂。王士性将历年撰作的纪游诗文筛选汇辑为《五岳游草》,在编纂时颇具匠心。整体上依照体裁分为诗、文两大部分,各部分又打乱游历的先后时间,重新按照五岳、大河南北、吴、越、蜀、楚、滇、粤的顺序重予编次。他晚年撰著《广志绎》,另以方舆崖略、两都、江北四省、江南诸省、西南诸省、四夷为序。尽管具体采用的标准不同,但区域化、条理化的思考方式则一以贯之。在编排这些诗文时,王士性很注意提示相互间的关联,如卷一《华游记》提到“乃为诗四章记之”,即指卷八《登太华绝顶四首》。这就使得不同篇章遥相呼应,形成纵横勾连的关系。

王士性《五岳游草》之“西湖”


晚明纪游文学发展迅速,促使读者不断提出更高的要求。何良俊就认为仅仅凭借文字形容,“终不得其面目,不若图之缣素”(《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八《画》)。陈邦瞻也慨叹那些纪游作品,“虽文中有画,而目前无山,赏心者犹遗恨焉”(《海内奇观引》)。这就容易令人联想到,如果为纪游作品配上相得益彰的插图,必定会更吸引读者披览欣赏。《五岳游草》在前七卷正文后就各附有多帧插图,各卷标题下还特意注明“附图若干篇”。这些插图在今人看来固然稍嫌简略失真,在当时却格外引人瞩目。虞淳熙感叹前人“冀选胜而娱焉,然未睹图纪也”,随后就说“王恒叔太仆有游岳图文,附以异迹”(《五岳胜览序》)。潘耒也强调其优长,在于“一一著为图记,发为诗歌,刻画意象,能使万里如在目前”(《重刻五岳游草序》)。乾隆年间纂修《四库全书》,同样指出王士性“游必有图有诗,为图若记七卷、诗三卷”(《四库全书总目》)。王士性在整合编排时的巧思独运,最终使《五岳游草》成为一部特色鲜明的图文相辅型纪游著作。



编辑:s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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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3.12|“山谷皆响”——王士性的《五岳游草》

杨焄  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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