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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巍 | 品达的飞翔

文汇学人 2024-05-16

作为缪斯女神的“宣告者”,品达有如“雄鹰”向着天界飞翔,亦如“雄鹰”向着大地俯冲。


诗人的飞翔,不仅穿越世间的混沌与蒙昧,进入“真理之域”——那神性昭彰的创生与永恒之域,而且终将返回人间,用颂赞的歌声将“真理之域”的神性注入世间万物而成其大美。诗人正是如此实现他的天职,让凡人领会神的启示。



诗歌是飞翔的话语,诗人是飞翔的生灵。对此,古希腊人深有体会。最早的荷马史诗已频现“有翼飞翔的话语”这一著名短语,它并非用来形容日常言语,而是说转化成史诗的话语有如插上了翅膀,从说话人口中飞迸而出;诗歌话语进而又被比作箭矢,一语中的地飞向靶心。此外,诗歌话语不仅自己有翼飞翔,还能为其颂赞的对象插上荣光的翅膀,让他“在无垠的大海和广袤的大地上轻易展翅高飞”(特奥格尼斯)

既然诗歌话语和诗歌赞颂的对象都能插上翅膀,那么诗人自己更是有翼飞翔的生灵了。诗人的飞翔,可以是轻盈袅娜的,贴着地面低飞曼舞,也可以是气贯长虹的,扶摇而上直入云霄。于是,便有诗人自比为在花丛里穿梭采蜜的蜜蜂(西蒙尼德斯),也有诗人自比为炎炎夏日欢唱于枝头的鸣蝉(阿尔基洛科斯、萨福)。更有诗人以鸟类自喻。赫西奥德《劳作与时日》讲述“老鹰与夜莺”的寓言,被“老鹰”称作“歌手”的夜莺,乃是歌声婉转的诗人自况。经常与夜莺相提并论的还有燕子,这位春天的使者也颇得诗人的青睐(阿那克瑞翁、西蒙尼德斯)。另一种歌声悠扬的鸟类天鹅,虽不如在后世那般声名卓著,有时也会被诗人用来自比(阿尔克曼、普拉提纳斯)

然而,最令人惊异的比喻,是那并不歌唱却展翅高飞的雄鹰。诗人自比为雄鹰并以此傲视群伦者,莫过于品达(约公元前518—约前438)。他的《奥林匹亚凯歌》第二首(第86—88行)有言:

智慧的是生而知之者,

学而知之者则喧哗吵闹,

总是喋喋不休,仿佛一对乌鸦

对着宙斯的神鸟徒然聒噪。


品达胸像,Steve Bisgrove摄

均资料图片


据古代注疏家解释,“宙斯的神鸟”即雄鹰,乃品达自谓,而“一对乌鸦”则指代西蒙尼德斯和巴居利德斯,他的主要竞争对手。不过,偏偏巴居利德斯也颇以雄鹰自诩,其诗云(诗篇五,第16—30行)

挥舞他那迅捷的黄褐色翅膀

在高处劈开深邃的苍穹,

权力广大、雷声轰鸣的宙斯的使者,

雄鹰倚赖自己的强悍勇往直前,

而嗓音清亮的群鸟吓得瑟瑟发抖;

广袤大地上的山峦,还有

翻滚不息的大海上

汹涌的波涛都不能阻挡他;

于无垠的高空,伴着西风的吹拂,

他扇动着精美的翎羽——

好一个夺目的景象!

巴居利德斯此诗可谓得雄鹰之神采,但他应该是受到了品达的影响。品达才是“雄鹰”意象的原创者,用这一意象寓指“诗人之天职”。品达特别热衷于“雄鹰”飞翔之高之远(《尼米亚凯歌》第五首,第20—21行)

雄鹰一跃而起,飞越海洋。

以及“雄鹰”俯冲的英姿,并且再次把俯冲捕猎的雄鹰和聒噪不已的乌鸦做了对比(《尼米亚凯歌》第三首,第80—82行)

雄鹰在飞鸟之中最为迅疾,

它从远处追寻而来,猛然

用爪子擒住血迹斑斑的猎物,

而喧闹的乌鸦却盘旋在低处。

由此,后世形成了“品达的飞翔”的隐喻,指的正是品达以雄鹰自比,标举出诗人至高无上的使命。这一隐喻的效力在于,雄鹰既是“鸟之王者”,也是“王者之鸟”。作为“鸟之王者”,品达与其他插翅飞翔的诗人有着高低之分,他雄踞诗人之冠而俾睨天下;作为“王者之鸟”,雄鹰乃宙斯的神鸟,这让诗人与宙斯建立起紧密的联系。诗人像是宙斯的雄鹰,从大地起飞,飞向苍穹的澄明之境,并从那里,用宙斯一般的目光,俯瞰大地和世间万物。高飞远翔的“雄鹰”遂成为品达最引人注目的意象,鲜明地揭橥了“诗人之天职”的观念。

一枚埃特纳出土的四分银币。其背面,是身着长袍、戴冠安坐的宙斯,右手持雷电,左手拿着一根权杖。画面前方是一棵高大的冷杉树,树上栖息着一只神鹰。这与品达《皮托凯歌》第1首中对宙斯权杖上沉睡的鹰的描述非常接近。


达的“诗人之天职”观念,是一种诗的思想,其特点在于用诗的语言来表达。这不仅包含类似“雄鹰”的意象和比喻,还有直接陈述,尤其是关于“诗人之我”的第一人称陈述,以及蕴含于神话的象征表述、特定主题及叙事模式。这三方面的内容统合起来,构成了丰富而精粹的品达诗论,是我们理解品达的诗歌如何将其“诗人之天职”观念付诸实施的最佳指引。

品达一生的诗歌创作,集弦琴体合唱歌各个类别之大成,后来的亚历山大城学者分作十七卷,包含四卷竞技凯歌,以及其余十三卷,分别由颂歌、阿波罗颂、狄奥尼索斯颂、少女歌、赞歌、悼歌等各类诗体组成。后十三卷诗只有两三百个长短不一的残篇存世,而占据首位的四卷竞技凯歌,即《奥林匹亚凯歌》一卷14首,《皮托凯歌》一卷12首,《尼米亚凯歌》一卷11首以及《地峡凯歌》一卷8首,共计45首完整诗作,是早期希腊传世最完好的一部弦琴体合唱歌诗集,也被公认为古希腊弦琴体诗歌的最高成就。

C.J.Billson英译品达凯歌书影及内页,饰以John Farleigh所作木刻版画,封面为一头鹰。

所谓的竞技凯歌(epinikia),是合唱歌的一种,品达有时径称为“颂歌”(humnos),因为它的主要功能在于“赞颂”。不过,凯歌“赞颂”的对象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颂歌”(如荷马颂歌)所赞颂的“众神”,亦非史诗所赞颂的“往昔的英雄”,而是当下的凡人,他们所取得的伟大而令人惊叹的成就,最集中地表现于四大竞技赛会的优胜者及其家族和祖先。诗人通过“凯歌”的赞颂所要做的,是追寻他们的“伟业”的神性之源。衡量人的功绩是否值得“颂赞”,能否成为合适的诗歌主题,关键在于其中有无神的参与,即“有无神性的成分”(参见《尼米亚凯歌》第一首,第8—12行)。若是缺乏神的参与,“没有神的事物”(《奥林匹亚凯歌》第九首,第103—104行),由于匮乏或过量,则是琐细的或过度的,不能成为诗的主题,诗人对之需要保持沉默。

诗人要追寻“伟业”的神性之源,必然诉诸“诗之真理”。这是因为,最高的伟业,即宙斯经纶宇宙的伟业,恰恰通过缪斯女神的“诗之真理”才真正完成。品达的《宙斯颂歌》,明确地道出了缪斯女神与宙斯的这一层本质性关联。

这首伟大的颂歌在亚历山大城学者辑录的品达诗集里位列颂歌卷的卷首,其重要性可见一斑。虽然只有残篇存世,从这些零星的篇什可以得知,颂歌的主题是卡德摩斯(Kadmos)与哈尔墨尼亚(Harmonia)的婚礼,彼时为示庆祝,阿波罗和缪斯女神们在全体众神面前演唱了一首神谱之歌(残篇32,Snell-Maehler辑本)。如同赫西奥德的《神谱》,这首神谱之歌也叙述众神的起源,并以宙斯登极后的婚礼作为高潮。关于这场婚礼,有古人记载:“在《宙斯的婚礼》里,品达说,当宙斯询问其他众神,他们是否还缺少什么,众神们恳求他为自己造出一些神,这些神会用话语和音乐完成他的伟大业绩和他所设置的整个宇宙秩序。”(残篇31,同上)于是,宙斯应允这一恳求,生育了缪斯女神,让她们赞颂他的“伟大业绩”和“他所设置的整个宇宙秩序”,最终完成了万物从混沌之初向有序宇宙的整个进程。这也就意味着,缪斯女神歌唱的“诗之真理”,昭示进而实现了宙斯经纶宇宙的神性意义;而诗歌本是天界的活动,当诗人得缪斯女神之助,在人间歌唱,便与她们在天界所为处于平行的关系:如同缪斯女神颂赞宙斯的终极“伟业”,凯歌诗人品达颂赞人的“伟业”,追寻其神性之源,昭示进而实现了人的“伟业”的神性意义。如此,诗人将人的世界和神的世界重新联结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神性昭彰的宇宙秩序。

卡德摩斯与龙,卡德摩斯画家绘,阿提卡陶瓶(局部),公元前5世纪末,柏林古物博物馆藏


缪斯女神助力诗人,让天界的诗歌降临人间,诗人便被赋予他的天职。此种天职,一言以蔽之,就是让凡人领会神的启示。品达的第一人称陈述,独树一帜地将自己称作缪斯女神的“解释者”,如是向缪斯女神呼告(残篇150,同上)

赐我以神谕(manteueo),缪斯女神啊,我来为你宣告(prophateusō)。

同样的观念可见品达《阿波罗颂歌》(第六首,第6行),诗人自称为“皮埃里亚山上的女神[即缪斯女神]的歌声悠扬的宣告者”(aoidimon Pieridōn prophatan)。诗人与缪斯女神之间的这一关系,必须从品达所指涉的德尔菲神谕的运作方式来理解。古希腊最负盛名的德尔菲神谕由阿波罗颁布,并通过两种各司其职的人员共同完成,他们分别被称作mantis与prophētēs。前者名为皮媞亚(Pythia),她被阿波罗神灵附体给出神谕的实质内容,但这个内容用了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谵语”来表达;后者为襄助她的神职人员,他们得名“宣告者”(prophētēs),是因为他们将皮媞亚口中“语无伦次的”神谕改写成史诗诗体,并将之宣告出来。由于德尔菲的神谕被改写成诗体,使用了最为庄严的史诗格律,其中不乏史诗的语汇、意象与程式化手法,在此种意义上,神谕的语言不啻为诗,“宣告者”对语言的使用也与诗人相类。

当然,prophētēs宣告“神谕”,还需仰赖mantis的“迷狂”,mantis和prophētēs两者不可或分。此种关系恰恰也与诗的运作颇为相似。在早期希腊思想里,诗人同样接受神灵的启示,沟通神界与人世。神对于诗人,像对于先知和预言家一样,夺去他们的平常理智,感发他们,引他们进入迷狂的境界,用他们作昭示神意的代言人。因此,希腊古风诗人的一种重要的自我呈现方式,便以先知为原型。品达正是如此,他径直使用了德尔菲神谕的术语,将自己比作颁布神谕的“宣告者”,将缪斯女神比作接受阿波罗神谕的皮媞亚。作为缪斯女神的“神谕”的“宣告者”,他实质上也是一位“解释者”:他把神的话语,来自神界的“加密”信息,“解密”为人间最高的语言形式——诗,以便让凡人有领悟神的话语的可能性。诗人之所以能够担此重任,是因为他拥有“智慧”(sophia)。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真知,体现于他内含神性的天赋,他的天性与神性相亲相契。此种“智慧”——我们不妨说“慧根”——保障他对缪斯女神的“神谕”的正确理解,经过他自己的解释而转换成诗的话语向世人传达其奥义。

作为缪斯女神的“宣告者”,品达有如“雄鹰”向着天界飞翔,亦如“雄鹰”向着大地俯冲。在环抱大地的天界,诗人赢获“从高处俯瞰的目光”,但并非要“引向不偏不倚的公正”,他的飞翔也不止是把灵魂引向无限,而在于获致这样一个距离,一个毗邻神性之源而恰好能调适出世间万物之大美的距离。世间万物好比组成了一幅印象派绘画,太近或过远都无从欣赏其整体之美,必须像画家那样,拉开一定的距离,也就是飞翔到足够的高度(我们可以称之为崇高的高度)。如同诗人,古希腊的哲学家也会张开灵魂的翅膀高飞,但“哲学家的飞翔”(如巴门尼德的“序诗”所描述)更多地为了融入无限,宇宙万物之大全,即便他能见到世间万物之大美(如柏拉图),也无意像诗人那样,专心致志于颂扬之。诗人的飞翔,不仅穿越世间的混沌与蒙昧,进入“真理之域”——那神性昭彰的创生与永恒之域,而且终将返回人间,用颂赞的歌声将“真理之域”的神性注入世间万物而成其大美。诗人正是如此实现他的天职,让凡人领会神的启示。

Jean Beaufret法译品达《皮托凯歌》第八首的书籍海报。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藏。毕加索为译本制作了四张铜板画,海报使用的这张亦作书籍封套。

后世而言,“品达的飞翔”成为古希腊诗性文化的绝妙标志。古希腊文化肇端于诗,诗人也居于最高的文化地位。荷马与赫西奥德以降,诗人便是“真理的执掌者”,他们拥有“智慧”,是神界与人间的中介,向世人晓谕最高的“真理”。荷马与赫西奥德藉助缪斯女神的灵感,原原本本地传达她们的歌唱,而到了品达这里,诗人更进一步地成为缪斯女神的“解释者”:缪斯女神的歌唱退回她们所属的神界,那是只有神明才懂得的语言;而在人间,唯独诗人,仰赖他天赋的“智慧”,作为“真理的执掌者”,能够将神的语言转换成诗的语言,传达其中的奥义。诗人因此站在了神人沟通的最前列,也是最突出的位置,他对“真理”的“执掌”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自觉性。“品达的飞翔”,正如主宰宇宙的宙斯的雄鹰翱翔于广袤的苍穹,象征着诗人至高无上的文化地位。


本文为《西方古典学辑刊》第6辑(复旦大学出版社,即出)引言





编辑:s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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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巍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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