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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鹅孩子”: 将不安的青春放在这里

阎家珲 新教育者 2022-03-28

在丑小鸭中学的教室里,到处贴着同学们自撰的“寄语”。其中一段这样写道:因为不安,所以青春;因为茫然,所以青春。


这是一群不适应体制内教育的学生,因为打架、逃学、厌学等原因,被贴上“问题孩子”的标签,他们的青春因为不安和茫然而叛逆,他们将无处安放的青春放在了丑小鸭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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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小鸭中学的“第三批教师”




01被“绑来”的学生


2019年9月20日,刚睡醒的丹丹(化名)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两名男子“破门而入”:“你好,我们是丑小鸭中学的老师,我们是来接你去上学的。”


“我当时真的是毫不知情,”丹丹回忆。她跳起来就跑,绕着沙发周旋数圈后,发现抵抗不了:“我跟你们走还不行嘛。”


那时她觉得只不过是又去一所封闭式管理的特殊学校而已。但她不会想到,未来有一天自己会主动要求回来。


母亲常年在中缅边境做生意,父亲也忙于生计。丹丹由外公外婆带,小时候她缺少玩伴,四五年级时,开始和高年级的学生一起玩,到初中更无心学习,父母“尽力就行”的态度和两位老人的隔代宠爱,让丹丹玩心更重。


当时她正在云南某中专学校学习戏曲专业,一次意外,脚踝受伤,在家休养,回校后学习更觉吃力,索性放弃,与结交的“哥哥姐姐”们一起逃学、喝酒,从晚回家发展到夜不归宿。


警告、记过、处分、开除。终于,丹丹没有学上了。


父母无暇给予更多的关心与陪伴,姑妈先后为她找了几所学校,但最终都以退学而告终。虽然家庭并没有给她过多强制性的要求,但她总感到有种无形的压力环绕,想要逃离。


有一段时间,她从玉溪市独自去昆明找朋友,做了很多兼职:奶茶店、促销员、酒吧销售、卖服装等。她觉得自己可以独立闯荡社会了,但数月后她因为没钱,不得不回家。


也许姑妈觉得军事化封闭管理的学校更适合侄女,替她选了云南省一所面向“问题孩子”为教育对象的教育机构——全天的军事训练、德育教育、感恩培育等。这种模式让孩子苦不堪言。虽然表面不敢反抗,但内心抱怨颇多,一期结束,出来后反而变本加厉。


幸运的是,姑妈在网上发现了丑小鸭中学。在这里,丹丹的坏习惯,慢慢变少了,重新开始了正常的求学之路。


02

“我第三次来这里”



被强制送来的孩子,不算少数。阿钰(化名)已经是第三次来丑小鸭中学了。


相貌英俊的阿钰一直很招女孩子喜欢,初一就开始谈恋爱,还认识了一群校外小混混,打群架,通宵喝酒,夜不归宿。他换过几所学校,但都不超过一周就被开除。


家里人管不住,就劝他到丑小鸭中学,谎称那只是一所普通的住宿中学。副校长杨柳让两个学生带着游校园,父母趁机悄悄走了。阿钰以为周末父母就会来接他,结果一周、两周过去,父母也没来。


“刚开始心里挺恨的,觉得他们欺骗我,但后来只想混日子表现好一点早点出去”,阿钰想过逃跑,可是学校偏僻,背靠山坡,根本跑不了。教师分为学科老师和生活老师,生活老师多是退役军人,“他们还是有点功夫的,我也打不过。”在外面的打架恶霸,一下子蔫了,只好装作乖巧听话的样子。


因为工作性质,父亲觉得儿子来这种特殊学校让他很没面子,好像是宣告他对孩子教育的失败。他内心只想让儿子在这里短暂“改造”一下。


两个月后,阿钰在电话里各种保证,便被父亲接走了。校长詹大年并未多劝,只是提醒他一期五个月的学习,如果提前出去可能效果并不好。


没想到,阿钰回去不久就离家出走了,整整四个月,直到身无分文又饿又困,在一天早上摸回家了,吃饱便倒头大睡,醒来发现门被反锁,几个小时后丑小鸭的生活老师们犹如天降,架着胳膊将他拖上了车。


这次他只坚持了二十多天,赌咒发誓,求父亲再给他一次机会,父亲希望他可以改过自新,信了他的话。


回去后,家人严格看守,阿钰乖乖呆了两个月,某一天实在受不了,跟母亲说下楼买泡面,拿着100块钱又跑了,还偷了母亲的手机。家里发现后立即冻结了支付宝账号,但他已经用掉了七八千。


四五个月后家人找到了他,一回家就把他锁在屋内,阿钰狂喊道:你要是敢再叫丑小鸭的人来逮我,我就捅死他们!


这是阿钰第一次和生活老师打起来,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孩子,对方是三个身强力壮的退役军人。


阿钰再一次回校了。至今,已是第八个月了。

03“丑小鸭”背后的故事


可以说,这里的每个学生都是有故事的人,无论是打架斗殴、网络成瘾,还是厌学逃学,他们共享一个标签:问题孩子。


将问题孩子聚集在一起的学校,会是怎样的情况?虽然事先有心理准备,但一进学校就见一个满臂文身的学生从身边跑过,着实惊了一跳。


学生来校后,第一件事是参加为期一周的军训,并接受心理辅导,还要学习整理内务,打扫卫生。


丹丹刚来时,心理老师让她随意画了一幅画,从画中看出丹丹跟父母关系很远,不仅是空间距离,更是心理距离。


原来,父母在她四岁时就离婚了,母亲改嫁,虽然丹丹会在父母亲两边的家庭都呆一阵子,但始终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阿钰也是跟奶奶生活,父亲很严厉,夹杂暴力。阿钰小学时,有一次作业没完成,父亲把他揍得流鼻血。更糟糕的是,父子俩总大打出手。在外打架,疯玩,仿佛成了阿钰在家中压抑的宣泄口。


外表的开朗像一层保护色一样,但孩子们内心却藏着敏感和自卑。


起初,丹丹只展示开心的一面,只字不提家庭,熟络后才低头说道:“其实很想回到一个正常的家庭里去,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好好地生活。有时看到同学的爹妈一起来看望,觉得自己挺孤单的,但是后面想想,自己也可以过得好好的。” 


说完又笑了。


去年,丹丹的父亲因为生意失败,几年内不能见到他。以前她一定会去找朋友喝酒,麻痹自己的难过。可来到丑小鸭后,校长和老师让她感受到了关爱,她就和一位有着相似经历的同学一起找生活老师谈心。


老师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你们小小年纪就承受了这么多痛苦,真的很不容易。”


逞强的心被打开后,委屈便倾泻而出。三个人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老师鼓励丹丹,要好好生活学习,等再见到父亲时,让他看到女儿已经懂事了。 


“酒越喝越难受,但真心话说出来,却越说越舒服。” 丹丹发现以往虽然天天和朋友玩,但并没有人真心想了解她,在丑小鸭学校却不一样。


期待让父亲看到更好的自己,丹丹发生了一些变化,她觉得找朋友喝酒没意思了,心思更多花在学习上。最近的期中考试,她的数学从三四十分提高到七八十分,语文更考出了115分。


“从被动到主动,学习自然不觉那么难了,今年过年因为疫情在家呆了几个月,最后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来了。”这是十几年来,丹丹第一次渴望重回学校。


而阿钰,和一位生活老师成为了“好兄弟”。现在他发现这里并不像当初想象中那样可怕,所谓的封闭式管理并不是一种“囚禁”,相反,学校每隔两个月都会带他们去露营,节日一个接一个地举办。


“你别看这个学校就这么大,但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学校搞不出来的活动!能搭出个大舞台给你展示才艺,音响灯光应有尽有,能一个班发两个烧烤架让大家举办烧烤节,我们一起包粽子比赛谁吃得快,还去游泳,爬山,露营,吃农家乐,泡温泉……”丹丹眉飞色舞道。


这样的环境让阿钰的性格温和了不少,也慢慢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未来了。


以前家人给他请过一位川美毕业的美术老师,对方觉得他绘画天赋很高,想收他为徒。阿钰也专门去过一次川美——黄桷坪的涂鸦街、校园各处的艺术雕塑、充满创意的建筑和工作室,无不在他的心中种下了种子。


曾经因为贪玩打架,他彻底放下了画画。如今,考上川美,当一个漫画家,成为阿钰最大的梦想。虽然现在文化课成绩并不理想,但他坚信画功可以帮自己圆梦。



丑小鸭中学丰富的业余活动

04

把压力也放在这里



晨曦(化名)刚来丑小鸭时,经常被那些“抓”进来的学生问是不是脑壳坏了:竟然自己主动要来这所学校。


当时她一个人坐飞机从山西来到昆明,詹大年在机场等她。


“詹校长的肚子圆圆的,满脸都是乐呵呵的”,见到詹大年,晨曦原本忐忑的心放了下来,一路上聊得很开心。


她完全不属于“问题孩子”的类型,性格乖,不叛逆,学习非常刻苦。


但她压力实在太大了,用她的话说叫“拼命”:作业每晚做到凌晨一两点,周末还要上补课班,一年下来没几天睡过好觉,周围的同学没有一个不戴眼镜。


原本可以再坚持坚持,但一次和班主任的误会后,晨曦感到处处受针对、受为难,去学校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


她不肯跟父母说原因,只是赖在家里,任怎样劝死活不去学校。父母干着急,但还是理解女儿面对中考的压力,同意请假在家休息一阵子,他们还怕女儿的心理健康出现问题,专门请了一位心理专家。可晨曦跟他聊完,心情更差了。因为她知道一切问题都出在压抑的学习环境,因此当她从母亲那里得知在昆明有这样一所“问题学校”后,她迫不及待地提出要来这里读书。


早上两门文化课,一门课两课时,下午一节文化课,一节军事课,此外还有各种兴趣班:吉他、射箭、瑜伽……考试不排名,只根据学生表现发奖状,成绩好的发三好学生奖,其他奖项有军事标兵奖、文艺之星奖、军事标兵奖、内务标兵奖、爱心小天使奖……


随堂作业,会让大家在晚自习完成,不懂的当场提出,老师解答。


课堂上,学生们可以用平板,每周还有一天自由上网时间


晨曦各科都有了进步,她请求母亲:妈,直接给我续费到初三毕业吧!母亲欢喜不已,笑着说不急,等读到初二还想继续留在这,妈再给你报。


不过,大部分来丑小鸭的孩子,都有一段适应期,新鲜感一过,还是有点想家。有的孩子“一哭二闹三上吊”,有的以不洗脸不刷牙不上课来“要挟”学校,有的谎称有急事必须回家,苦情牌、感情牌、借口牌……花样多到能拍一部戏,可只要坚持下来,他们都得到了成长。 


致远也是主动要求来的。他从小学开始,就失去了周末,最多的时候,一天连续上六门补习班:英语、奥数、美术……两天十二堂课,忙到吃不了饭,吃不下饭,然而学习成绩就是没起色。


母亲越着急,越逼着他学。偶然接触了电子游戏后,他就沉迷于此,一发不可收拾。垫底的分数多次被学校劝退,无奈之下,当医生的母亲给儿子搞了张抑郁症证明,准备修学一年。一个月后致远从小姨处听说了丑小鸭中学,就一人坐着飞机从广东来了。


开始他确实觉得很好,每天都很放松,但一周之后觉得家里虽然管得严,但总可以肆无忌惮地玩游戏。于是他去找杨校长,说要退学,学费不退也无所谓。


杨校长说:退学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再送你一期读。


致远傻了,他以为只要在这里一天,他永远不会再接触网络了,没想到一个月后学校给表现不错的学生都发了平板电脑,平时由班长管理,上课发给大家查资料,在专门的网络教室,每周还有一天可以自由上网。


获得自由和信任,致远反而觉得“瘾”没那么大了,反倒谦虚起来,“来这里就是要学会克制,但是我还没有学会。”


从丑小鸭出去的孩子,成绩也许不见得拔尖,但能力一定不会差。他们懂得自我约束、合作和管理,人际交往能力很好,去了新学校都是担任班干部。


这一点恰恰是詹大年觉得最自豪的地方,他认为教育的价值就在于承认、尊重和发展孩子的差异,使他们成为独一无二的精彩个体。能不能考上清华北大并不是最终目的,让每一位孩子可以化解困顿,接纳自己,建立与自己、与他人、与社会、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才是首要目的。

05“问题家长”也要改变


从丑小鸭创办至今,詹大年和妻子每一天都会接到求助电话、短信,数不清的家长向他们哭诉,真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孩子不和我说话,怎么办?”

“孩子偷我钱,怎么办?”

“孩子早恋了,怎么办?”

“孩子离家出走了,怎么办?”

……


孩子的问题五花八门,但几乎没有家长问过校长,是不是自己有问题。


事实却是,所有的“问题孩子”,常常可以归因到家庭教育中,或者是教育缺失,或者是家教不得当。


因此,学校常常邀请家长来校与孩子同吃同住,进行亲子活动,或者与孩子一起参加军训:一方面增强亲子之间的沟通和了解,另一方面让家长感受学校对待孩子的方式,启发家长。


“孩子的改变和家长的改变永远是同步进行的”,毕业生李骏的妈妈感慨道。


2016年6月29日,她一辈子忘不了,那天她将儿子送来丑小鸭学校。她不知道昔日乖巧的儿子为何再也不听她的话,成绩一落千丈,不知道怎样处理和儿子之间的紧张关系,也不知道把儿子送到这里是不是正确……


带着复杂和不舍,那天她在校长办公室痛哭流涕。


刚来校时,李骏身高一米四,体重仅三十四公斤,不爱说话,原本在昆明市一所重点初中读书,因沉迷网络游戏,成绩跌至倒数,家长一周至少被学校请两次,他不交作业、不听课、考试不及格……


妈妈只要一踏入学校就头疼,非常无助。班里一共五十六名学生,倒数十几名的学生都在老师的各种压力下退学或转学。


知道丑小鸭中学后,她以为那里的孩子都和儿子一样,仅仅是爱玩游戏,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群真正的“神兽”。她也曾担心孩子到这里后会被带坏,但事后证明这是多虑了。


一个月后的家长会,是李骏妈妈近年来参加的“唯一一次没有后背发凉”的家长会。那天学校要求家长和孩子一起设计时装,再进行亲子时装表演。


在轻松融洽的氛围中,她从与校长、老师的沟通下才得知,原来儿子对自己冷淡,是因为管教太过苛刻。


童年并不优渥的家境,让这位妈妈从小懂得想要改变命运,读书是唯一的选择。她性格要强,努力考取了昆明理工大学,偏偏儿子的数学最不开窍,每次辅导儿子,都让她大发雷霆,“就是数学王子高斯来教你都能被你气吐血!”


同学和老师也常以此“打击”李骏:“你看你妈妈那么厉害,怎么你……”于是李骏越来越内向了。


丑小鸭家长会之后,李骏妈妈意识到是自己的教育方法出了问题。她想到一件往事,有一次自己心情不错,儿子就提出想要一台笔记本电脑,自己想也没想就责骂了他:“我就知道你说不出来什么好事,现在还想着玩游戏!”儿子强忍着眼泪,沉默了。


这位母亲,开始积极配合丑小鸭学校的各种教学要求,喜见儿子身上的变化。


 短短几月,李骏各方面都发生了变化



李骏虽然瘦小,但一节军事课都没缺席过,锻炼让少年的身体拔节疯长,过去从来不会做内务的他,能很快叠出豆腐状的被子。


吃饭时,他会主动给妈妈倒水,时间观念也增强了,有时还告诉妈妈宿舍同学爱吃的家常菜,做好后带回校给大家。虽然李骏话仍不多,但母子关系一点点修复了。


而李骏妈妈觉得自己最大的改变就是“放弃了”——放弃了让孩子考入名校的执念,只要孩子健康成长,做喜欢做的事,选择的路不后悔就可以了。


为了更了解孩子,她在詹校长的建议下考取了心理咨询资格证书,并担任起丑小鸭中学的家委会管理员。虽然儿子已毕业几年,但她依然与大家互动,帮助更多无助的家长。


接触过各式各样的家庭后,她更加确信,如果父母不先改变自己,孩子的“改变”很容易被打回原形。“每个家长都希望孩子学习成绩好,可以考上名校,这没有错,我的家长也曾这样要求我,但是让孩子成为他自己,更重要。”  


李骏从丑小鸭毕业后,独自在上海读了三年高中,今年回昆明读大专,学的是感兴趣的计算机专业。


疫情缓解后,他在妈妈的工厂里帮忙,一天天气异常炎热,卖西瓜的小贩沿街叫卖。妈妈正在和客户对接,等忙完跑门口时已不见小贩身影。失落回屋,旁边一个小女孩叫道:“阿姨,卖西瓜的车又回来了,上面还坐着你们家小哥哥!” 


原来是儿子一路狂奔追过去的,他知道母亲爱吃西瓜。


这也让这位妈妈确信,当年去丑小鸭中学是一件正确的选择。


曾经有位家长对詹大年说,丑小鸭这个名字多难听啊,叫小鸭多好!詹大年说,小鸭长大了是会被吃的,丑小鸭长大了是会飞的。


这些丑小鸭,将最叛逆也最无助的青春放在了丑小鸭中学,离开之后,他们的人生都因这段经历而完整了一些,他们在这里发现,原来自己本来就是白天鹅。

END审 | 杨   军排 | 阎家珲图 | 阎家珲


2020年/第61期∣2020/0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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