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 |「誰最中國」
首圖 |「喜马拉雅北坡的鱼」
封圖 |「喜马拉雅北坡的鱼」
傍晚来临时,他们会面朝太阳落下的方向,高举双手,缓缓鞠躬,如此三次。落日磅礴,仿佛能吞没凡尘所有的尖锐与幽暗,人的心,就在这简单而郑重的黄昏仪式里,平静下来。有一日的下班路上,走过鳞次栉比的高楼,登上一座长桥,视野陡然开阔起来,远处的天空蒙着蓝紫色的纱,一缕缕金黄的流云扇骨般舒展,犹如鱼鳞闪耀,所有同我一样走上这座桥的人,也都同我一样,被这糖一般的落日黏住了脚步,顿顿地望着。站在桥上的那些人,便这般进行了黄昏的仪式吧。在这一日的结尾,遇见一场纷煌的晚霞,不管白天过的如何兵荒马乱或乏善可陈,心里堵塞了多少呐喊与怨怼,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只在胸腔里重新盛满对这世界的爱意——早晨是一日的开始,心情上,有一日的负担和算计,迎接未知的白日,总使人紧张而戒备。黄昏便是不同,它是温柔的夜的前奏,是释放、舒畅,教人享受生命最甜美的一段时光。黄昏是如此公平,无论你在哪里,黄昏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的生活中,犹如周期仅二十四小时的微型假日,犹如一天里的秋光,犹如电影中一段光影斑驳的长镜头。傍晚那段时间,窄窄的,仅仅是老实地坐在喧攘的白日,与沉郁的黑夜中间,原本不必承担任何期待,也因此,它可以是任何质地。发生怎样的事,都是好事。徐志摩说,他曾偷尝过不少黄昏的温存。我大概明白,即便在我仍未成年的学生时代,就隐约懂得,日光与月辉交际的地方,最容易惹人微醺。不然我不会,飞快地骑着自行车,在下坡路上松开双脚,像要把一切甩在身后那般飞驰。书包里背着今晚的作业,我大概永远都写不完的作业,太阳要沉下去了,这一刻内心涌上来的迷茫,竟与自由同样强烈。不然我不会,在快要拐到家时的那个路口,望着玫瑰色的天空,在心里羞怯而笃定地许愿——我掐算过上班与下班的通勤时长,下班路上的时间,总是多出十分钟。在走过谁家的窗下,闻到炒菜的香气,听见瓷碗碰撞的声音......太阳沉了下去,生活浮了上来。
此时,若在心里诵读“夕阳无限好”,就只想它无限好处便是,不必问下一句。
黄昏如同一条旧围巾,温柔地缠绕上我,久在樊笼里的疲惫,被这暖色调的烟火气轻轻驱散了。
你觉不觉得神奇?普普通通,一日三餐,怎得偏就傍晚的柴火香更像一种召唤?
我不管。
身处黄昏的人间,对于这样松弛的热烈,我无法拒绝。
你看过话剧《恋爱的犀牛》吗?那里面有段独白:
“黄昏是我一天中视力最差的时候,一眼望去满街都是美女,高楼和街道也变幻了通常的形状,像在电影里......你就站在楼梯的拐角,带着某种清香的味道,有点湿乎乎的,奇怪的气息。擦身而过的时候,才知道你在哭。事情就在那时候发生了。”
犀牛是视力很差的动物,一如恋爱中盲目的男女,一如处在黄昏这巨大的滤镜中时,不辨真实与虚幻的——每个心动的凡人。
汪曾祺写过一篇小短文。故事里的少年叫李小龙,年纪呢,大概与宝二爷跟姑娘们在园子里调弄胭脂的年纪差不多。
李小龙每天放学,都路过王玉英的家,王玉英家种了许多草茉莉,也叫晚饭花,因为总在傍晚时候盛开,每天李小龙路过,都能看到王玉英家的晚饭花疯了似的往外开。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之前,坐着一个王玉英。
汪曾祺写,“这是李小龙的黄昏。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其为黄昏了。”
王玉英后来当然是嫁了别人,李小龙觉得这样不对,他很气愤。但他究竟在气愤什么呢?他大概也说不清楚。少年的爱慕就是这样模糊的。如果你曾在黄昏里,久久地,像凝望一幅画似的凝望过一个人,后来再也凝望不到了,大概就能懂李小龙了。总有一天,李小龙会忘记王玉英,但他大概不会忘记,十几岁的年纪里,那一截又一截错落铺陈在一起的黄昏。他会原谅王玉英,也会原谅那个时候愤怒的他自己。
长大后的李小龙或许会很喜欢茨维塔耶娃那首诗,《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诗里写,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偶尔,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吹笛者倚著窗牖,而窗口大朵郁金香,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独身一人的话,晚饭从简,若有余下的米饭,便用茶汤泡了,佐一点盐和芝麻。就着天边钩金绣锦的天幕,慢慢嚼碎了吞下。那个江户时代的俳句诗人小林一茶,一定也曾怔忪在某个温吞的傍晚里,看见被晚风送来的莲花瓣,写下一句:鸦啼树梢上,暮风摇柳辉。夕烧乃第一酒伴,奉陪至星辰出现,就醉吧,就换它一帘幽梦,一夜酣眠。不必担心寂寥的样子不好看,就醉吧,这里除了落日,没有旁人。
入秋了,天黑的早了些,黄昏随之更短了点,大约只有十几页的长度——下午读书,总是一不留神就到黄昏,直到撑着眼皮才能看清纸页上的字迹时,才恍然发觉天暗了许多,一抬头,对面的楼上已经零零星星点上灯。木心儿时住过的江南水乡,午后到傍晚那一长段辰光,城镇寂寞得像是瘫痪了,店家生意寥落,伙计伏在柜台角上打瞌,长街行人稀少,走江湖的算命瞎子,斜背三弦,单手敲着小铜磬,一声声悠缓的“叮......叮......”,使人兴起欲知一生祸福的好奇心。一生祸福,在动荡年月里随浪涛摇摆,个人起承转合仿佛不再值得一提。只是我坐在窗边,看余晖染红窗棂,听见楼下自行车铃清脆一声,邻居大爷温厚的声音响起,“现在去做核酸啊,没人排队!”时代把人围困于此,我们要自食其力地活着,也要留出情意温暖周遭啊。无论怎样的蛮荒地,总也有细润的支流,微末地发着光,发着像从黄昏那里偷来的光,不强烈,可是好温柔。温柔得像记忆河流上闪烁的光斑,遥遥的,渺渺的,叫人忍不住想要原谅所有事......没关系的,没关系了,这一切都会过去——文字 | 谁最中国
-特别鸣谢摄影师-
喜马拉雅北坡的、lena的六月、秦淮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