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访谈录 | 丛志刚:影响力投资能吸引更多人进入到公益领域
在过去的十余年里,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对经济和社会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公益到商业,再到资本行业,在全国范围内,社会企业家和影响力投资者正在创造越来越大的价值。实际上,自2006年尤努斯的自传《穷人的银行家》和戴维·伯恩斯坦的《如何改变世界——社会企业家与新思想的威力》在中国的出版,社会企业的种子便被撒下。
我们相信,在改革开放四十年后的今天,中国社会面临着的诸多问题,将让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大有用武之地。他们有理想,但是能够把理想和现实紧密结合在一起;他们能赚钱,但赚钱是为了解决更多的社会问题,“他们”越多,社会便越美好。
当然,与任何领域的其他理念到实践如出一辙,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的诞生和发展同样归功于一小群积极踊跃的人。在过去的十余年里,正是他们让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这一理念可以走进任何领域,慢慢从无到有,发展壮大,并且最终深入人心。
为此,我们联合中国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论坛推出《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访谈录》专题,走访全国范围内这一小群积极踊跃的人中的部分学者和实践者,聆听他们一路走来的、精彩纷呈的第一手故事,探询他们的观点、意见和指导,并且了解他们对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未来的发展预见。
通过阅读这些访谈,我们希望您聆听他们的所思,学习他们对于未来的社会企业与影响力投资的眼界,并且最终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展之路。希望有更多的人在这条路上做出自己对于中国的贡献,甚至推进这个领域的前沿发展。
善达网执行总编 马广志
本期受访嘉宾:丛志刚
嘉宾简介:丛志刚,2011年进入投资领域,负责目标企业价值判断及投后管理,同年成为爱佑慈善基金会管理顾问,深度参与爱佑的业务工作。现任爱佑慈善基金会秘书长。
采访时间:2019年6月13日
采访地点:北京昆泰国际大厦2408
全文约6126字,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多维度、全周期
助推公益机构持续成长”
马广志:谈到社会企业,人们普遍的看法是:运用商业手段,实现社会目的。您对社会企业的理解是?
丛志刚:我理解的社会企业应该有三个特点:一是社会企业的主体是企业,治理结构与非营利机构是不一样的;第二,社会企业在开展业务时,是利用商业技能和创造力来解决社会问题;最后,社会企业的首要目标不是营利,而是社会利益最大化。
马广志:社会企业是近年来公益领域的热点话题,您如何看这种“社企热”?
丛志刚:社会企业给发展中的中国公益事业带来富有创新性的启迪,是一种很好的补充。现代市场经济条件下,政府、企业和社会是社会资源配置主体的三种方式。社会企业是商业和公益的结合体,既能解决社会问题,又能通过商业的手段产生收入,是很不容易的。
这些年,社会企业在中国生根、发芽,涌现出了一批优秀的案例,而且成都、北京、深圳等地也都出台了相关支持政策。社会企业本来是发端于公益领域的,所以现在为公益领域所关注,是很正常的。
马广志:但也有人认为,社会企业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传统公益的发展,会误导资源流向。
丛志刚:这可能是一种片面的看法。首先,商业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一定有大量的社会需求,不适合以纯商业的模式来满足。从商业模式上来讲,其成本结构没有办法能够支持一家机构还能够盈利。这部分就是公益要解决的事情,而且是永远存在的。所以社会企业只能是一种补充,代替不了传统的公益模式。
其次,在倡导社会创新的当下,慈善公益也需要与时俱进,创新发展。社会企业则提供了一种全新的视角和方法。正是有了社会企业这种模式,才使得商业领域的人进入公益领域有了更多可能。从这个角度而言,社会企业的对传统公益的影响是积极的。
马广志:社会企业还被认为是公益领域的自我革新,因为很多公益机构都存在管理不完善以及组织效率不高等问题,在可持续发展上也面临困境。
丛志刚:两者的形态是不一样的,社会企业的主体还是企业,运作模式要遵循商业的规律,从治理结构到业务模式,都是商业所特有的,而且更重视结果导向。公益则更多的是对社会议题的深入思考,重在倡导、资源整合和落地执行。
一个社会问题的解决,单靠一个组织是不可能完成的。它需要以公益的方式来进行倡导,增强民众意识,整合社会资源,促进政府政策的倾斜。这是社会企业做不了的。所以社会企业只能是一种补充,公益组织不可能都自我革新成社会企业。
马广志:爱佑慈善基金会(下称“爱佑”)一直在做公益创投,社会企业是否也是创投的对象?
丛志刚:爱佑公益创投的对象大部分都是社会组织,也有社会企业和商业企业。比如灵析就是比较典型的社会企业。灵析成立之初,就不是以盈利为目的,而是要让公益组织、捐款人、志愿者之间的联结做得更好、更便捷,促进了社会的公共参与。但同时它又有自己的商业模式。
考拉阅读则是一个纯粹的商业企业,它通过分级阅读,在客观上推进了国内素质教育,弥补了国内语文教学中分级阅读的空白,使全国的K12年龄层儿童都有适合自己的图书看,一定程度上辅助性的解决了中国教育体系不完善的问题,运营模式里有很强的公益属性。事实上,在接受了爱佑的投资后,考拉阅读也开始积极做一些公益项目,跟一些公益机构合作,更好地服务贫困地区的儿童。即使这样,我也不认为它是一家社会企业,但通过我们的参与,其公益属性增强,则是我们乐于看到的。
马广志:爱佑在选择这些机构来投资时,标准是什么?
丛志刚:爱佑是从2013年6月发起公益的创投项目的。前3年我们是摸索,2013年当年我们只投了3家,了解公益不同的子领域以及特点,以及如何找到这样的组织。现在已经形成了包括“爱佑益+”——多维度公益资助项目和“赋能社”——中国公益行业的教育赋能平台项目在内的公益创投项目矩阵化,为社会组织提供资金、资源拓展、战略指导、管理(HR、财务、IT)辅导、品牌活动等多方面定制化支持,资助期为3年。
到2015年结束时,依托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和资源,引进国际先进的理念与模式,爱佑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评价体系,包括治理水平、团队建设、业务方向,以及品牌和影响力等,一是看它的业务模式是否已经得到了实践的检验;二是看它是否还有进一步的提升空间。如果我们给它资助,是否有助于提升它的整个业务发展。截至2018年12月底,爱佑公益创投项目矩阵累计资助机构达119家,覆盖8个公益大类109个子领域,培训覆盖了超过380家机构的3900余人次,全方位赋能中国公益生态。
“国内公益创投还处于早期阶段”
马广志:如何评估公益创投的成果?
丛志刚:我们与安永共同合作开发了投前、投后整套评估模型,包括101个评分点,以此对项目进行项目筛选、项目跟踪、资助效果评估,并根据模型的持续积累不断优化资助选择和资助方案制定。
简单说,我们可能要看这几方面:一是看它的规模是否得到了增长。假设组织能力的提升能推动公益组织的业务发展,并得到社会的认可,那它就能汇聚更多的资源,解决更多的社会问题。从2013年到2018年底,我们的在投机构群体年平均增长率都超过了30%。2015年投的几十个项目到2018年结束,平均增长超过了100%,规模翻了一番。
二是,在爱佑的资助下,很多机构在战略上是否做了升级,是不是具有可持续性,也是我们考察的一个重点。
此外,还要看它在品牌影响力、筹款能力、团队建设等方面是否得到了提升,都会列入我们的考察评估范围。
马广志:社会企业家精神是否也在考察的标准之一?
丛志刚:我理解的企业家精神就是勇于创新、勇于打破陈规,同时又具备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质,且敢于冒险的精神。“社会企业家精神”应该是“企业家精神”在社会领域里的一个延伸吧。
任何一家机构的创始人都应该具备这样的精神,这对于机构的发展往往是决定性的。所以,考虑到创始人对机构的影响力,在对创始人的考察上,我们设置了很多项打分点,包括创始人背后的理事会和核心团队。创始人是否有非常强烈的使命感、是否有清晰的目标和战略规划,都是要重点考察的。
马广志:如果有机构出了问题,资助是否可以退出?
丛志刚:有的。“爱佑益+”的资助对象有两个群体,一是“爱佑益+伙伴”,这个群体处于增长期,相对比较成熟。所以退出的很少。另外一个群体是“爱佑益+创客”,他们处于初创期,从创始人到团队都不是很稳定,经常有比较大的波动。不符合爱佑的资助标准了,就要停掉。有的是业务方向发生了变化,有的要么是机构变成了商业机构,有的是核心团队发生了变化。当然,我们不是说它做得不好。
马广志:说到公益创投,人们往往和基金会的资助混淆,二者有何区别?
丛志刚:一般来说,国内针对社会组织的资助大多集中在主营业务上,或者说是项目上,而非机构自身发展。公益创投更多的则是把资金投到公益组织的能力提升和系统建设上,以推动整个的业务发展。二者的视角不太一样。
国内许多优秀社会组织普遍存在缺乏人力资源、财务、IT、法律等专业管理人才的短板,这些瓶颈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了他们的可持续发展。爱佑希望能多维度、全周期助推伙伴机构持续成长、协同行业共同发展。
马广志:对于国内的公益创投现状,您如何评价?
丛志刚:总体来说,我国公益创投还处于比较早期的阶段。一是还没有形成一定的规模,真正做公益创投的基金会数量不是很多;二是在投资的领域和阶段上,也没形成专业化的分工。相比商业投资的规模化和专业化分工,公益创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马广志:发达国家在这方面的情况如何?
丛志刚:比我们成熟多了。他们的基金会很多时候就关注一个议题,做的规模很大,也很好。而且,精细化程度比我们高很多,比如就解决某个城市的贫困问题,那就可以把人口定义出来,把不同的组织从什么角度去解决贫困问题定义出来,需要什么样的资源定义出来,包括不同组织之间如何合作等,工作做得非常细致。相比而言,我国还比较粗放。当然,这也是公益创投发展的一个必经阶段。
“爱佑影响力投资重点评估
有没有公益属性”
马广志:影响力投资也是爱佑关注的领域之一,现在也是国内的热门话题之一。与发达国家相比,我国影响力投资的现状是怎样的?
丛志刚:即便是发达国家,像美国这样影响力投资做的好的国家,这个概念也才十余年的时间,“影响力投资”最早是2007年由洛克菲勒基金会提出来的。
而且,影响力投资在美国也有非常大的争议。乐观派认为,影响力投资在获得不低于传统投资收益的同时,还能解决社会问题,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创新模式。但持这种观点的人,通常对影响力投资的定义非常宽泛,比如投资特斯拉汽车,他们就认为特斯拉所用的电池,对环境和社区有正面的影响。但传统观点来看,不会认为特斯拉为社会做了多大的公益事情,我相信就是CEO伊隆·马斯克也不是公益的出发点。
当然,如果采用这一派的观点,是很容易找到投资标的的。因为只要能解决一点点的社会问题,就可以归到影响力投资里。在美国,乐观派也不是很多,且多有争议。
还有一派姑且称之为“兼顾派”。这一派首先强调的是社会使命要优先,但同时也要兼顾收益。比如Tomsshoes公司提出“每卖出一双鞋,就会向有需要的地区捐赠一双鞋”,它开始就并非以商业赢利为目的的。
这一派的规模也不大,因为既要解决社会问题,还要有可持续赢利,其实是挺难的,需要具备很多条件,二者才能“兼而得之”。
还有一派,可称之为“反对派”。这一派也认为影响力投资不会做得很大,因为要满足那么多条件,一定不是一个能上规模的项目。他们实际上是以捐赠的心态来做影响力投资,投资能够保本或有所收益更好,底线就是当作捐赠了。
马广志:那在国内的情况呢?
丛志刚:在国内遇到的是同样的问题。假如不把这个概念泛化,那要把影响力投资做出规模来是非常难的。而且,影响力投资在中国还刚刚起步,规模还很小。
马广志:爱佑是2016年开展影响力投资的,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丛志刚:影响力投资是爱佑公益创投的“延伸”。我们认为,用商业的方法解决社会问题是对现有公益体系的有效补充。爱佑影响力投资希望借此引入更广泛的社会资源,探索更加多样化的路径推动公益行业的发展。
刚才提到的灵析和考拉阅读,都是我们影响力投资的标的。爱佑还投过水滴筹,后来我们退出来,因为水滴筹做了VIE结构,基金会的钱很难出境。这三家都算是爱佑比较典型的影响力投资的尝试,目前还在积极寻找其他标的。
当然,商业投资的方法论已经很成熟,爱佑的影响力投资就按照投资机构的标准看项目,除此之外我们重点评估标的有没有公益属性,我们不太支持很泛化的影响力投资的概念。
马广志:其实,国内还是有这样一批社会企业的,比如老爸评测、绿康医养集团、中和农信等。
丛志刚:如果这些企业能够很好的履行社会使命,应该问题不大。我们还要看它的商业模式是否可持续,团队是否优秀,包括以后能否跑得出来。如果只是靠投资人的资金来运作,一旦资金进不来了,就经营不下去了,这就像是资助了。那就不是爱佑影响力投资的标的。
马广志:爱佑在投资灵析或考拉阅读时,是否也有“大不了,就当捐赠了”的想法?
丛志刚:我们在投灵析时还真是这么想的。首先,灵析的确是在解决行业存在的问题,通过灵析,无需掌握复杂的IT技术,就能实现联系人的收集、整理、使用,达成精准传播,有效的解决公益行业数据缺失和管理水平较弱的痛点,同时还能积累公益数据,为未来公益数据分析打下基础。可以看出,灵析是公益属性很强的商业公司,是我们最看重的。
基于此,我们认为如果爱佑影响力投资能够帮助灵析在未来五年或十年持续为行业提供这个服务,即使没有回报,这个投资也是值得的,就当是爱佑给灵析的资助了。当然,现在看来,灵析在解决社会问题的同时还有望实现盈利,从而实现持续经营,这是很令我们欣慰的。
“影响力投资能吸引更多人
进入到公益领域”
马广志:影响力投资未来在中国的发展前景如何?
丛志刚:关键可能还是需要定义到底什么是影响力投资。如果比较泛化的话,那影响力投资发展的空间会非常大。如果影响力投资关注的人群起码是弱势群体的话,那影响力投资的规模就不会做得很大,因为这部分人群的支付能力是有限的,想打造出一种可持续的商业模式还是很有难度的。
马广志:所以,影响力投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倡导,引导人们更多的关注弱势人群,这在现阶段可能比有多少资本来做影响力投资更具价值。
丛志刚:是的。随着公益创投和影响力投资的发展,也确实有很多公益领域之外的人来关注,如果因此而能引进更多的商业领域的人才,那对公益事业就会是一个很好的推动。实际上,也确实有很多人因此而进入到了公益领域,与传统公益相比,这种方式更容易让他们参与进来。而且,资本的进入,也能吸引到更多的社会资源,这也是对公益行业的一个补充。
马广志:如何影响和提高资本对影响力投资上的参与度?
丛志刚:社会企业首先要把公司做好,否则就吸引不了资本进来。比如,由于水滴筹确实解决了社会问题,同时商业模式做得也很好。创始人沈鹏也是能力非常强的一个人。所以成立后很快就吸引了大量的社会资本,成为资本的宠儿。
再者,可以集合多家机构的力量寻找适当的市场切入口,打造出标杆项目,将会对影响力投资行业起到很好的示范作用。同时,也需要推动政府政策支持加码,降低行业壁垒,出台影响力投资发展的指导意见类文件,规范影响力投资标准和行业准入,从政府层面向社会传递明确的支持信号,鼓励更多符合条件的市场主体参与。
马广志:现在国内做影响力投资的基金会还屈指可数,绝大部分还是操作型的基金会。如何吸引它们将业务方向更多的转向公益创投和影响力投资?
丛志刚:我是比较理解这些基金会的。目前中国公益行业的格局,有点像二三十年前的商业生态,总体还处于一个供不应求的状态。尤其是在经济社会转型期,还有大量待解决的社会问题。很多基金会在创立之初,没有太好的合作伙伴给予其资助,也找不到满意的能够把资金给出去的组织,只好就自己做了。
爱佑也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开始也是一个运作型基金会,是从儿童的先心病治疗做起来的,这个项目现在还做,而且还陆续发展出了更多的自有项目。我们当然希望能找到很多非常优秀的公益组织,保证有很好的质量标准,爱佑把资金给到他们。但现阶段,还没到这个程度。
我在国外了解这个行业的时候,感触特别深。有的公益机构就三四个人,但做的事非常专业,而且质量也非常高,很扎实。相比而言,国内的公益组织在专业化上还需要进一步强化。当有了更多专业公益机构出现的时候,基金会就有了更多选择,就会自然地转向公益创投和影响力投资。
马广志:接下来爱佑在公益创投和影响力投资有什么规划?
丛志刚:目前爱佑的公益创投矩阵覆盖了 8 个公益大类109个子领域,做得比较泛。未来我个人希望爱佑能够专注于两三个领域,比如环保和教育,这样聚焦以后,对该领域的认识就会更深刻,做得也更专业,也更有可能做大做强。
另外,过去几年,爱佑一直在埋头做事,在公益创投和影响力投资的推动和倡导方面做得不够,这是我们需要反思的。未来几年,我们会把实践的经验分享出来,同时注重将投资与人才培养相结合,希望从人才与组织能力方面为公益创投和影响力投资的发展做出更多的贡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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