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不同的职业,同样的心累 | 土逗挖掘机
实习生已经成为劳务派遣工、“三期”女工、老年工之外的新的“弱势”劳动群体。迫于严峻就业压力,实习成为大学生学习的必要环节,却也为用人单位压缩用人成本提供了方便之门。实习生群体缘何逐渐扩大?工时长、加班多、报酬低缘何成为了实习生无法摆脱的魔咒?
作者 | 理识平 沙捞越 苏胡思
美编 | 黄山
本周二,土逗刊发文章《学生工:实习名义下的廉价劳动力》聚焦职业教育实习生群体,引发了来自传媒、医疗、设计等行业实习生的共鸣。低薪酬、工时长、无保障成为出现频率最多的关键词。土逗走进这三个行业的实习生群体,听他们诉说身心俱疲的实习经历。
媒体实习生:“我们这种实习生就是免费劳动力。”
媒体实习是一个新闻传播学子的必走之路。随着企业媒体化、媒体社会化,新闻传播学生似乎到了一个最好的时代:传媒像空气一般无处不在,社交媒体账号遍地开花,任何地方似乎都有对传媒类实习生的诉求。然而“实习单位难找,找到好的实习单位难上加难”才是更多新闻学子面临的困境。
受过专业训练的新闻学子依旧对行政级别较高或市场影响力较大的主流媒体怀有憧憬,申请加入此类媒体实习生如过江之鲫,但事实上机会很少。
进入主流媒体工作的实习生,首先必须认清无实习薪资的现实,而倒贴钱实习也是常态。例如,湖南卫视实习生申请流程要经过网络申请及复试,复试80分以下的,一个月需交500元实习管理费。来自福建的女生C曾于2015年暑期在央视实习,住房与他人合租,房租每月1000元。每天吃饭交通费50元左右。换言之,一个月实习至少要花费2500元。实习成了“学费”高昂的社会课堂。
主流媒体对实习生的工作要求非常严格。来自北京某著名传媒院校学生A自大二暑期始,曾在央视新闻中心社会科技部实习工作三个月。据她介绍,央视对实习生的要求十分严苛:不仅要求工作高效率和高质量,且不给工资,不关心实习生的生活困难。实习期间,她每天上班时间是上午9点半到晚上工作完为止,一般回校时间是晚上9点到10点。遇上赶片子的时候,熬夜也是常态。除了工作时间长以外,她们甚至没有吃饭的机会。A介绍,央视食堂不对实习生开放,因此与她一起实习的十几个同事一般只能在中午随便吃点零食,晚上回去才能好好吃饭。
尽管背负重重压力,但如果能学到知识与技能,倒也不负此行。A参与制作的新闻也曾在朝闻天下、新闻直播间等栏目播出,但她每天上班的首要任务其实是打扫部门办公室的卫生、烧水、倒垃圾桶等。除此之外,要帮部门出差工作人员贴发票、报摄像单。只有完成这些工作后,她才能参与视频剪辑、稿件编辑等。一般而言,小A可以在两个小时内将杂活干完,但遇到发票摄像单较多的情况,可能一整天都要“沉浸”在此类工作中。
对于即将走入职场的应届毕业生来说,实习是正式入职的必经之路,但实习过后依然存在较高淘汰率。“实习后录用”一直都是各大媒体单位的“共通套路”。据自媒体“媒玩”的不完全统计,省级卫视中,湖南广电常年不进行校园招聘,他们的录用人员几乎来自实习人员。上海文广(SMG)每年秋季校招后招募的一批在校生,需要实习到春季才最终确定是否录取。爱奇艺的编导招聘,也需要实习到春季才会确定是否录用。在新闻单位中,中央媒体新华社每年的校园招聘也需要一定时间的实习期后,才确定最终入职名额。地方报纸例如浙江报业集团,也需要实习后才和毕业生签订三方合同。实习,意味着付出时间,并且要承担这期间错过的机会风险。
就湖南卫视而言,一个实习生,花自己的钱实习,必须拿出一个金奖、两个银奖、三个铜奖(台里评选)的作品来,也才有机会考虑是否成为试用工。意思就是,你如果没有这些相当于考核的奖项,那你就一辈子实习吧,反正湖南卫视也欢迎免费劳动力。
——湖南卫视某实习生在湖南卫视贴吧自述
如今,市场化之后的中国媒体逐渐失去经济拨款,要在市场中自负盈亏。而在这个过程中,盈利的目标、更繁杂的工作落在了无穷无尽的非正式员工和实习生的肩上。总有实习生以为,在这些掌控社会舆论的主流媒体中实习,就能成为走在时代前沿的精英群体,但这仅仅只是幻想,如A所言,“我们这种实习生就是免费劳动力”。
数字化时代的到来,让传统主流媒体措手不及。专业媒体的荣光逐渐黯淡,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自媒体平台倒逼主流媒体开设新兴媒体平台,而这些新媒体岗位也基本已由实习生占领:B在央视某栏目朝全媒体方向改版时成为节目的实习生,她每天的工作是在每晚9点到11点之间在节目的微信群中与群成员讨论问题,整体汇总群成员的问题诉求和对各个议题的评论、观点。尽管B对自己一直工作的微信群依依不舍,但两个多月后她依然选择离开。重要原因之一是:运营群每天占用太多时间,且运营渐趋套路化和模式化,自己既无法为群友提供更多,也无法获得更多经验。
当下,大多数媒体实习生从事的都是网络编辑或者新媒体运营的工作。事实上,所有的新媒体运营工作更多是信息的整合、汇编,并不需要过多的专业知识。换言之,所谓的新媒体运营不过是信息的剪刀手和搬运工。尽管工作始终跟随热点,但操作方法上无疑千篇一律。相比于曾经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新闻事业,新时期的新媒体运营则完全转化为对阅读量的追求,因为这是评估商业价值的唯一指标,新媒体实习生彻底变成了信息变现过程中的知识劳工。
实习医生:“以后子女敢说要学医,先打断他们的腿”
在《学生工:实习名义下的廉价劳动力》一文发出后,不少医学生/实习医生对该文表示深有共鸣:
在了解了四位来自全国各地不同院校、有医院实习经历的医学生的故事后,土逗发现,在砍人和红包的医院背后,实习医生的故事被消音了。
据受访者反映,医学生的实习均为学校安排的必修内容,属于记学分课程,如果不修满实习的学分将无法毕业。五年制的医学生一般在大四即将结束的5月开始实习,在大五的5月结束。这一年中,他们大多会在内科、外科、妇科、儿科等大科和传染、神经、精神等小科里轮转实习。
在工作内容上,除了因无处方权而不能下医嘱,很多正式医生干的活都交给了实习医生代劳:打印和粘贴化验单、量病人的血压血糖、参与每早交班和汇报病情、查房看病人、写自己负责的病人的每日病程记录,处理新收病人、护送病人去做影像检查、取送标本和血制品……除了要在医院常规的上班时间坚守岗位(即无固定双休、法定节假日,被安排到周末或节假日值班就需要上班)以外,实习医生还需值夜班:从首日晚上8点工作到次日中午12点,一般一个月值4-8次,具体视科室情况而定。值班内容主要是抢救病人(胸外心脏按压)和去医院血库取血。如果碰上突发情况,实习生也会在抢救的第一线:“比如一个晚上有4个病人突发心脏骤停,那就不用睡觉了。”
但是实习医生的待遇却远远不能和正式医生相比:受访的四位同学均表示正常上班都是零工资(只有一位同学表示自己有10元一次的夜班补贴),没有劳动合同、五险一金和福利,吃饭也是自费。有些学校会安排住宿,但住宿条件不佳,有的甚至需要1个小时以上的通勤时间。工作氛围多取决于具体科室和领导,但两位受访的女实习生都有被护士指责甚至骂哭的经历。工作期间如遇到职业暴露和意外伤害,可以向上级和医院反映,但其中一位受访者坦言:“说实话,我也很担心自己被感染梅毒肺结核的时候,自己遇到‘临床人身意外伤害’的时候,算不算工伤。我是一点不清楚谁会负什么责任,我会有什么样的权益。”
四位受访者均表示实习能让自己熟悉一线医生的工作,但还是离自己希望的实习有很大差距。他们对实习的期待是这样的:
华西某校临五医学生A(男):
实习生也应当有工资,规陪生的待遇应该和正式员工一样。
华东某校五年制医学生B(女):
想象中的实习是能学到临床思维和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但是很多老师不教我们,让我们干一些跑腿的、机器人一样的活,真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
华南某校临五医学生C(女):
1.希望能在临床有更多的动手机会吧,希望带教可以放开手给我们做(大部分实习生结束后的感想就是打杂了一年);
2.实习生阶段能积累一些职业资源,对以后的工作有利;
3.希望前辈们能引导实习生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岗位吧,找到自己的发展方向。
华南某校临五医学生D(男):
起码要有同地区的平均工资,有起码的保险,有起码的法定假期,有起码的尊重。有明确的对实习生的要求。
下图是华南某校临五医学专业的D同学接下来几年的自我预期。工作量大、成长速度慢、感受不到劳动的价值和尊严的实习经历令医学生精疲力尽,以致有受访的实习医生跟土逗讲了一个段子:“我们同学之间都会说,以后子女敢说要学医,先打断他们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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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实习生:“实习单位觉得能提供机会给同学已经是开大恩了。”
一般而言,设计专业的学生寻找实习单位的途径有三种:学校联系、老师联系和靠家人联系。由于考虑实习质量等因素,不少学生会选择通过学校以外的方式寻找实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在校生能够实习的时间过短是重要因素。
曾就读于我国中部某一综合性艺术院校工业设计专业的K提到:“我们学校没有算实习学分,但有明确规定实习时段。其他时段大家自由安排自己的生活与实习。明确规定实习时间是为了学生上交实习证明,学校好向教育局交差。”
为了应付实习证明,淘宝上甚至出现了“代开实习证明”的一条龙业务。不愿付出劳力的学生和家长可以选择铤而走险,敷衍了事。但吊诡的是,“上交实习证明”的规定反而成为了想认真实习的同学寻找合适单位的障碍。由于部分院校规定的实习时间过短,公司留不住在校实习生,投入的实习培训也收不回成本,用工单位就更加不愿招募没有工作经验的在校生。
K觉得,学校规定的时间对对大部分单位来说都是“开玩笑”,学生能够选择实习的时间只能是学校规定的开学后某一个月,或是假期。学校在走过场,也没有考虑过学生与单位的需求。”
K实习过的工作大都没有工资:“因为实习单位觉得他们能够提供机会给没有工作经验的同学已经是开大恩了,虽然我们帮他们做的设计已经实施了,他们还觉得比以前他们委托的设计公司做得好,不过他们依然不付款。”
在实习资源较为稀缺的情况下,学生会转向专业老师或家长求助。这样的实习岗位有时能够提升学生的专业技能,但“熟人关系”也可能带来新的问题。目前就读于华南某知名美术学院的SY曾通过家人与初中老师的关系在深圳某科技公司实习。除了没有实习工资以外,在实习后期,她还不得不接受老师安排的任务,停止原来的设计工作:“最后的时候我被我的老师叫过去编画册,几百张图全都叫一个我去P图排版,要印出来。他说他要看到成书,(这是)很大很大的一个工作量。他的画也没有名字,他叫我帮他的画取名字。一个月实习结束以后他还要求我把画册带回家里做。”
K向土逗提供的实习证明
此安排令SY无法再通过在公司里的日常工作锻炼专业技能,沦为了一个免费的苦力。但这样的情况还不算太糟,K也曾在一家老师开的培训班里工作:“先无薪实习或者试用,然后开一个当地最低工资标准成为所谓正式员工,做过所有恶劣最差的工作(扫地扫厕所),一周7天工作,早上9点到晚上9点。老师就像一个土皇帝,喜欢通过使唤别人刷存在感,做什么事情随心所欲。类似的情况比较多,还有听过哄无知学生入股当所谓股东的。”
K提到,有些老师在学校内招实习生是私底下做,他们和院校本身也存在利益冲突。然而,在学校和老师利益争夺中,学生成了受害者。他们要么选择学校提供的实习,待遇一般但质量堪忧;要么选择通过其他途径寻求实习,承担着一定的风险。
职场性骚扰,也是实习生需要承担的风险之一。在工作的第一天,SY就遭到了顶头上司的“咸猪手”:“我的老师拜托他照顾一下我。第一天下班,他非要拉着我去吃饭。吃完饭我去坐车,他又要送我去车站。一路上他都企图搂我,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一直都在躲避。”K的同学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情:“有个女同学比较漂亮,无论去鞋厂还是LK(K和同学一起待过的两个实习单位)都有男人跟她搭讪。”
实习生遭遇职场性骚扰并非稀有情况,但由于当事人的态度、施害者的权力地位等,大部分案例并不为人所知。曾有调查结果显示,超过半数实习生在遭受职场性骚扰后,不会选择举报。SY和K的同学亦如是。这些隐藏的性骚扰案例,成为了埋藏在实习生职场中的一颗定时炸弹。
结语
当变现成为内容生产的唯一诉求,当营利成为传媒转型的唯一期待,媒体实习生、设计实习生均成为了信息生产流水线上的低端工人。当作为公共资源的医疗服务变为做业务的公司,实习医生也成为公司里跑断腿的店小二。当原本承担着某种社会责任、公共服务功能的职业沦为只追求利润的生意,实习生这一“名不正言不顺”、缺乏有效保障的劳动群体便成为压缩用工成本最先开刀的对象。
既然要遭遇低薪酬、高工时,大学生缘何还要前赴后继争当实习生?显然,在就业一年比一年难的今天,他们没有选择权。从走进大学校门那天起,学生就必须开始操心毕业后的生计。用人单位将“实践”的门槛越调越高,自然也乐见廉价劳动力前仆后继。于是,学生们“心甘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去争抢被剥削和压榨的机会。当市场的逻辑指挥着这一切,有没有人愿意停下来问一问:劳动力、知识、医疗和人,真的可以被当成商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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