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论文“造假”工厂打工：代写、包发，年产值10亿 | 土逗事

头图来源：南方周末

牛津的学生还找我代写，学历至上现象有点可悲。

作者 | 嘟叫兽

资料收集 | 树澄

编辑 | 小蛮妖

美编 | 黄山

四月，草长莺飞。校园，人头攒动。漫天杨絮雪花般飞舞着，伴随着下课铃响后拥挤的人流，让人透不过气来。再过不到一个月，学校各大院系就要提交论文了，图书馆在考研后的第一次变得紧张起来。

陈宇是一位学生干部，已经工作保研了（在学校做两年辅导员，再读研）。虽说今后几年也算有了个稳定的着落，可是学校里总有大大小小的活动，让他忙到不可开交。还有一周就到系里规定的交稿时间了，同学一个个都急死了，陈宇还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800块，包过”，这是陈宇在一个提供代写服务的淘宝店问到的价格。陈宇还是觉得有点贵了。按照高中同学的说法，8000字的本科毕业论文，价格已经下降到千字一百以下了。按照同学的推荐，陈宇加了一家代写中介客服的QQ。

“8000字，一共是640元。包修改包通过，需要做PPT的，一张10元”，客服的QQ头像上面标注着诚信代写几个大字。签名里，客服写着“旺季旺季旺季，有事的童鞋请留言，耐心等待”。重要的话说三遍，好像是在炫耀着什么。

2015年，中国高校传媒联盟随机调查了318名大学生。其中31.13%的大学生表示考虑过找人代写论文，73.9%的大学生身边出现过论文代写现象。当被问道“为何找人代写论文”时，“工作压力大”、“考研出国忙”、“偷懒和拖延症”是几个最常见的理由。

一家淘宝店的销售页面

据《中国科学报》报道，中国的代写论文产业的产值已经超过10亿元。除了代写毕业论文，留学生论文、科研论文代写和发表也是这片“论文红海”里的大金矿。

近日，出版商施普林格(Springer)史无前例地撤稿《肿瘤生物学》杂志的107篇造假论文。这些论文于2012年到2016年之间发表，全部来自中国各个知名医院的医生。

2016年9月，抄袭观察者（Plagiarism Watch）网站揭露，巴西某SCI期刊与中国代写公司合作进行论文造假。这本期刊75%以上的作者来自中国，其中大量论文使用的是相同图表、相同研究对象，并得出了相同实验结果。

抄袭观察者直言：这些烂论文与博客无异，但更糟糕的是，期刊赚取大量中国人金钱的同时，制造出大量污染科学文献数据库的垃圾论文。

你买的论文，发货了么？

淘宝刷单、网络打字、论文代写，这是大学群里最常见的几种在线兼职。即将研究生毕业的王颖，大三下学期就是在学校求职论坛里看到了代写兼职信息，开始了她的写手生涯。

与中介在QQ上取得联系后，王颖接到了第一个测试单，写一篇3000字的“整合营销传播学”的案例分析。“一开始，我还写得挺认真的，就按照平时课程的要求查资料，做理论分析”，回忆自己的从业经历，王颖觉得当时的自己，很傻很天真。

“其实根本不会那么麻烦，你到知网上找几篇差不多的论文，拼拼凑凑，换几个用词、颠倒一下语句顺序，就能过”，王颖总结自己的代写经验。“经常你看到，那些知网上的论文，题目差不多的，也是互相抄”。

按照收费千字80-100元的本科论文来算，王颖的报酬是千字40左右。写顺手了，只需要三四个小时，就能攒出一篇完全可以骗过查重系统的课程论文。王颖表示，现在什么淘宝、猪八戒上面的论代写实在是太多了，她们这家要求好好改写，保证语句通顺的代写已经是“良心企业”。

一家中介给出的代写价目表

“有的淘宝店，收了钱就直接发乱七八糟的烂文章给你”，陈宇说。他曾经在淘宝上，花了两百块买了一篇课程论文，“一看就是网上的文章随便拼凑，还不如我自己从知网上‘抄’的呢”。拿到烂论文后，陈宇觉得“这样的灰色产业，说出去也不好听”，只好认倒霉了。

有过第一次找代写的不愉快经历，陈宇留了个心眼。买毕业论文的时候，他与卖家反复确认了，旗下写手是相关领域的名校硕士，论文包修改，并且答辩通过后才结尾款。

每年的四五月份是接单的黄金时间。忙起来的时候，王颖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只睡不到4个小时。“本科、专科、在职硕士”，是王颖最大的客源。对她来说，写这些不同的论文，并没有多大操作上的差别。不同的是，很多硕士论文会需要根据学校导师的意见反复修改。

“修改实在是太折磨人了，有的时候一两周写完的论文，改起来要一两个月，学校那边尘埃落定了，我才能收到钱”，碰到需要反复修改的单子，王颖只能有苦难言。“现在铺天盖地的代写中介，都是主打‘包过、包修改、便宜’，钱越来越难挣不说，大部分还给中介拿走了”。

读研之后，王颖慢慢减少了从中介接单的频率。有老师邀请过王颖成为自己的“课题申报助理”，和几个研究生博士一起以老师的名义写课题申请。“钱实在太少了，我就想挣生活费，一点都不想真的做学术，就没答应”，王颖说。

现在她更多的单子直接来自学校的辅导员。“现在的学校不是喜欢办好多那种学费非常贵的‘总裁班’、EMBA班嘛。这些班也要写毕业论文，很多‘总裁’根本没有时间写”。辅导员会直接把总裁的论文需求发到班级群里，“写一篇可以有三四千块，比中介价钱高多了”。

央视新闻卧底论文公司

央视记者曾经卧底一家位于成都的论文中介公司。全公司五百多名员工，绝大多数都是网上发展客户的业务员。该公司拥有四层办公楼，每一层，写稿、发行、推广，一条条产线跟着紧密的格子间，依次排开。

业务员迅速敲击着键盘，一个人操作着四五个QQ号。每个业务员至少要加三四百个研究生QQ群。他们一个个地点击着群组列表里的头像，单独询问是否需要买论文。“研究生群出业务特别较快，有的时候加一个群，过几天就会有人来买文章”，一位业务员说。

除了学生群，一些专门的“论文代写群”也应运而生。这些群里以医药、化工类论文广告居多。不到半个小时，就能有接近100条论文信息。各个中介的业务员在这里秣马厉兵、攻城略地，复制粘贴着“代写包发、可开发票”。

他们忙碌的手指和永远在闪动的图标，见证着这个行业的兴盛繁荣。据该公司推广人员透露，在百度的关键词竞价排名里，“发文章”、“论文代写”这类的词，价格高的时候，网友一次点击，公司便要付给百度三四十元。

牛津的也找我们代写论文

四年前，李岚从公司辞职。在家待业找工作之际，她看到了一家“留学论文机构”招募写作人员的帖子：“英论文写作、编辑，千字300起，英语六级550分以上”。

想着“时间地点自由，可以练英语，还挣钱”，李岚给中介发去了自己的简历。半天后，中介发来测试文件，里面有论文的格式规范，要求她试写一篇文章。研究生毕业没多久的李岚，对于这样的文章，早就轻车熟路。一天之内，李岚从各种文献资料里拼拼凑凑，交出了1000字的“货”，“写得快时候，一天一千字，差不多全天写”。

李岚顺利通过了中介的测试，成了代写中心的一名枪手。碰到文科社科类的“功课”订单，中介会给一星期时间，每天工作三小时左右。按照千字三百的稿酬来算，完成一单可以挣300-600元不等。接活最多的时候，李岚每月兼职可以挣四五千。

一家中介展示的服务流程

不过每次交货，李岚不会马上收到钱，“一般会有几篇压着，等学生客户的老师反馈完才结算”。通常，学生客户提交论文后，需要等任课老师批阅，打分或者给出修改意见。碰到要修改论文的，李岚也需要在规定时间里，完成修改。而工钱，往往要等学生收到评分后才能拿到。

李岚也曾经碰到过，中介没结单的情况。作为灰色地带，中介和写手之间的关系“建立在相互信任基础上，并没有任何约束” 。李岚的同学华青，就曾经在另外一家中介，被“卡单”了。那家中介声称自我保护，需要写手压一篇东西作为押金，写手每完成一个新单子，才可以收到上一个单子的款。“我写了两次，觉得这样太不划算了，就不在那家写了”，华青说。

对于论文的质量，除了不能被查重系统检测出抄袭之外，并没有特别严格的要求。“一般底线就是及格，也有学生要求要写高分，但大部分学生对作业质量并无太高要求”，李岚表示中介为了保证成交质量和速度，会记下每个写手擅长的领域，“看准了能写才发单”。碰到了重复的题目，有的中介还会直接用之前的单子“交货”。

在这行干久了，李岚写过各种各样的国外硕士论文，“就像挨个读了一遍各个专业的硕士一样”。在一个客户发来的作业资料抬头里，李岚看到了牛津大学的校徽。墨蓝色的徽章中间，有一个敞开的书本，上用拉丁文面写着：神是我的亮光。“牛津的学生还找我代写，我开始深深怀疑留学了”，李岚说。

对于写手来说，收到的报酬，并不会因为客户来自牛津剑桥还是克莱登野鸡，有所改变。即便是接毕业论文，写手的单价也不会变。李岚接过一个毕业论文的单子，一万字英文，三千块，做了半年才收到款。相比一周一可以完成的课程作业，对于李岚来说，毕业论文这样的买卖并不划算，“周期太长了，学生要不停地见导师修改” 。

留学论文代写流程

碰到要做社会调查的论文，有些客户会自己做好调查问卷收集数据。但更多的时候，李岚需要编造或者自己去访谈。因为结算是按字数收费，这些额外的功夫并不会体现在李岚的收入里。 

李岚所服务的中介公司旗下有一批国内知名学府的硕博和青年教师，向客户收费是千字六百起。“这个行业基市场需求非常大”，一位留学论文中介的客服人员表示。除了要保证文章重复率达标，文章里的语言风格和思维习惯也很重要。因为老师和助教可以很容易从学生一直以来的表现，判断作业的原创性。

张韵，一位美国Top 50名校的留学生，就曾经因为文章风格的问题差一点被抓了“现行”。“我本来就不擅长那一科，拖到最后没办法了就找了代写。作业交上去后，其他人都没事，老师单独说想跟我谈谈，我都吓死了”。

在张韵的学校，学术造假一旦被发现，除了挂科，还有可能面临开除的风险。当时张韵提心吊胆地联系了代写。写手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很快整理了自己的写作思路、文章用词的考虑发了过来。张韵把这段东西完完整整得背了下来，第二天顺利回答了老师提出的问题，侥幸过关。

为了保证文章风格统一，很多学生会从学期第一篇作业就找代写。这样一来就很难被发现。一篇作业，两千多块钱，就能拿一个A，包修改、包答疑。“我每天帮这些欧美名校的学生写论文，真心觉得学历至上现象有点可悲，他们都学到了啥啊”，李岚说。

某代写公司的淘宝评价

代写包发，老板是大学教授

钱晓亮曾经在一个论文公司兼职过半年。“当时招聘广告上说公司是什么专注于‘科研成果转化和企业孵化’，看起来挺牛X的，就投简历了”。

“那家公司是几个大学老师一起开的，去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一个那种科研机构，开始工作了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这样”。钱晓亮开始工作后，发现原本说好的学术编辑工作，其实是整理来自全国各地的论文，把它们调成统一的格式。

“我当时一看觉得不对啊，虽然我不懂信息科技啥的，可是我都能看出这些论文非常的‘水’，为啥还要我改格式，整理信息呢”，钱晓亮没有料想到，发到自己手里这些逻辑混乱、格式错误的文章居然是来自各个高校研究生和老师的期刊投稿。

这家公司分为国内事业部和国际事业部。国内事业部的旗下和好几本业内期刊、职业教育期刊有合作关系（甚至有的老师是这些期刊的编委会成员），国际事业部主要组织一些国际会议、承诺能够被“SCI, EI”检索。

发表论文的版面费标准

工作了一段时间后，钱晓亮发现，这间公司有一大部分员工就是某教授带的研究生。他们几乎全职在公司上班，干着和钱晓亮差不多的工作。“他们就是加入了这个老师的课题组，然后以课题组的名义实际上在老师的公司打工，和我一样，没日没夜干着重复简单劳动，一个月八百块钱”，晓亮笑道。

晓亮的工作主要是负责改格式、用谷歌翻译将中文摘要转成英文、整理论文信息并上载到公司的系统后台。整理好的论文会交给“审稿老师”筛选或者提出修改意见，再反馈给作者。“后来，我才知道审稿的也是这个老师的几个学生，有在读的、毕业在家的，审稿意见一般就说你的稿子通过了，还有哪里可以修改，版面费多少”，钱晓亮说。

对于那种过来咨询发文章，但自己又不会写的，坐在晓亮旁边的客服人员还会介绍写手。甚至，经常有人电话咨询客服，几个人一起投稿，有没有团购优惠。“真的是一条鱼都不放过。但是写手的稿子说实话，看上去要比大部分投稿像那么回事，至少格式和语句都是顺的”。

干了两个月后，钱晓亮调到了隔壁桌的“国际事业部”。然而他每天的工作内容没有实质性的变化，只不过稿件从中文变成了英文。但是那些文章处理起来依然让晓亮头痛，“好多文章你一看就是直接谷歌翻译的”。这些谷歌翻译的文章，钱晓亮的同事会反馈不通过，然后给投稿人介绍英文的代写。这样除了国际会议论文的版面费，客户还要交一大笔额外的“修改费”。

和钱晓亮一个部门的同事，基本都是高中水平的哑巴英语。后来教授觉得每次开会请翻译实在太贵了，就每周雇了个老外过来教商务英语。“还开国际会议，我看开国际玩笑差不多，我编过那个会议手册，全是中国人，请了几个老外就是国际会议了”，钱晓亮笑着说。

央视新闻曝光论文代写、代发中介

结束在这家“科技公司”的兼职后，这些生产论文的生意并没有离钱晓亮远去。等到大四，班级算排名，确定保研人资格的时候，好几个同学出其不意地每人拿出10篇已经发表过的论文。

“一眼我就知道怎么这回事了，我之前不就是干这个的嘛。每篇交几百块钱版面费，他们几乎把大学这几年的课程论文全都发表了，有的连选修课论文都没有放过”，钱晓亮说。很顺利地，这几个同学，背着满满的论文窜到了班级前几名，取得了保研外推资格。

强调科研产出的今天，论文是升学升职的敲门砖，是职业水平的试金石。无论知识水平如何，专业工作者为了评职称都要写论文。从大学生、大学教授到中学老师、医护人员，论文和表发就像是一条通向未来的独木桥，路只有一条，犹豫片刻便会被人流挤下去。人人都在发表的高压下自顾不暇，留下开论文公司的老板教授们声色犬马。

有过这样的灰色兼职经历，钱晓亮经常觉得眼前看红墙绿瓦、庄严肃穆大学虚伪得可怕，“他们喜欢把楼都刷上红漆，显得底蕴很深的样子，其实里面可能已经烂透了”。

“所谓的科研，拿着纳税人的钱，根本就不是为了社会生产知识，而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生产垃圾。只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垃圾不是自己造的，而是去买来现成的”。曾经，有一个同学，知道他的这段灰色从业经历后，找到钱晓亮，咨询“代写包发”的行情。

“生命短暂、时间宝贵，干嘛要生产垃圾呢？”钱晓亮对这个同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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