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学×张文心 | 地图的负片vol.4 次表面湿生
地 图 的 负 片
第四章 次表面湿生
一条蚯蚓在潮湿的土壤里穿行，他/她没有骨骼，由于长期生活于幽暗的环境，他/她的视力只能感受到光的明暗。与蚯蚓相比，人类大脑的初级视皮层由成千上万个可感知光线明暗、色彩与方向信息的视觉神经元组成。光线通过人眼后映射至初级视皮层，再经由大脑的综合处理后，人类得以“看见”。在闭上眼睛时，大脑仍可经由意识行为唤起视觉皮层从而获得视觉经验，如做梦、想象或内观时。现在，请想象自己为一条蚯蚓。
张文心个人项目《次表面湿生》作品图，2020
你的体表覆盖一层具有色素的薄角质层。你用皮肤呼吸，并且会从背孔分泌黏液以保持皮肤的湿润。你的循环系统为封闭式，消化道为一由前至后延伸的管状构造。宗教学家埃利亚德在宗教现象学中对宇宙轴心的研究指出，人类古代文明的各个信仰中都记录有连接天与地的神圣空间，比如萨满教神话中的神树、古巴比伦的通天塔、中国神仙信仰中的昆仑山和佛教窣堵坡中的宇宙之轴。良渚文化中的玉琮与你形制相似。《周礼.春官.大宗伯》 载：“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在墓葬中，玉琮常被作为女性贵族的陪葬物品。关于玉琮的使用方法，其中一种解释为：玉琮外方内圆，代表天地。中间的孔洞为宇宙之轴，外表兽面纹是兽蹻的象征。巫师作法时，借助动物神明以沟通天地。你任由不同质地的颗粒穿过身体，同时也穿过表土，使硬实的土壤变得松软透气，适宜植物生长和其他生物的存活。你食用腐烂的树叶（这气味深深吸引着你），并排泄出富含养分的物质。你是农人的朋友。
达尔文在《腐殖土的形成和蚯蚓的作用》（1873）一书中写到：“我们很难找到其他的生灵像它们一样，虽看似卑微，却在世界历史的进程中起到了如此重要的作用。”在蚯蚓的世界中，低微与伟大不分你我。崇拜天空的人追求理性上的崇高。1791年，赫尔德出版了4卷本的《人类历史哲学的观念》，他认为全部人类历史就是从野蛮状态开始, 而以一个完全理性的和文明的社会而告终的有机的发展过程。这一理念深深地影响着人类，使他们不断向海洋与太空之外的领域扩张。你不追求光明，也不想占有瀛海之外的广阔领域，它们会使你脱水而死。加之食用人类意义上的废弃物，你如此晦暗又柔弱的存在方式不免被自认凌驾于其他生物之上的人类所鄙夷。
张文心个人项目《次表面湿生》作品图，2020
自古以来，阴暗潮湿的环境就令人类厌恶或畏惧，人们认为那是野蛮生命与邪恶瘴气栖身之所。薛爱华（Edward Hetzel Schafer）在其所著《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1967）一书中提到，“文明开化”的北方汉人为合理化其奴役行为，对南越原住民进行了如此的阐释：“良心也好，法律也好，都允许将这些臣服的民族变为奴隶，让这种做法显得更心安理得的，是基于对这些人的两种根深蒂固的看法——其中一种比较古老，即认为他们并非真正的人类，另一种比较新一些，是从第一种演化出来的，认为他们并未真正开化。蛮人、獠人以及其他所有蛮夷，都跟动物一样。表示其名称的汉字，几乎一律带有野兽或爬虫的偏旁，很容易辨认出来。”如此一来，人类一旦被视作与虫豸相类，便被剥夺了作为文明人的资格。
张文心个人项目《次表面湿生》作品图，2020
作为一条弯曲的基础生物，你的运动没有什么前进与后退、进步与落后可言。你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四面八方皆可延伸。人类在绘画、舞蹈或读诗时，偶尔能体验这种多方向共存的感受。你在各方面都是流动的。你雌雄同体，异体受精，交配时头部相对互抱，并分泌黏液使双方的腹面黏住，再各排出精子输入对方受精囊内。在厄休拉 · 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所著《黑暗的左手》（1969）中，对格森人进行了相似的设定——他/她们只有在发情期至哺乳期会分化出性别，之后又归为双性同体（androgyne）。在人类许多文明的创世神话中，也有着大体相似的存在，比如盖亚和女娲，他/她们都与土地有着紧密的联系，并往往被赋予为女神的样貌，却可通过无性生殖创造生命。
在佛教经典中，将有情众生的生育方式分为四种——胎、卵、湿、化。湿生（梵语：saṃsveda-ja），谓在湿润地带由湿气受生。这不是生物学上的生殖方式分类，而是依据众生所生的环境总结而得，如大部分昆虫在生物学上都为卵生，佛学上仍归类为湿生。从微小的蚊虫、飞蛾到蛇类，甚至传说中的那伽龙，都属于湿生有情类。他/她们具有与人相异的变化特性，比如破蛹、蜕皮或断尾。因此，湿生生命也常常被认为具有神秘的力量。墓葬中常常会看到以他/她们为形象的陪葬品，比如古埃及的圣甲虫和中国先民喜爱的玉琀蝉。美国古玉器研究专家洛弗尔（Berthold Laufer）在其所著《巴尔藏中国古玉》（1927）一书中说：“盖蝉之幼虫，入土变蛹，出土后，乃变为蝉，即如死者之灵魂，脱离死去之尸体，又开始其新生命，于是蝉遂为代表复活之符号矣。”
张文心个人项目《次表面湿生》作品图，2020
你可能已经发现，湿生生命对于人类来说，乃是具有多种表面穿透能力的特异存在——
他/她们穿透表土、穿透水面、穿透自己的皮囊，也穿透着生死及众多二元的边界。他/她们在物质与概念的众多表面之间穿行，时而浮现，却在更多的时候隐藏。他/她们是通道，与不同的表面相遇后，交汇处产生一扇扇门。
在Davey Wreden所制作的游戏《新手指南》（The Beginner’s Guide）中，孤僻的游戏创作者Coda醉心于制作一种古怪的关卡，即让玩家进入两扇门之间的幽暗之地。若无法破解机关，玩家将长久被困在那里，与偶尔飘来的云雾相伴。若将这里的门观念化，那么处于两扇门之间的状态则类似于人类学者维克多 · 特纳（Victor Witter Turner）在总结了范 · 盖纳普（Arnold van Gennep）“通路仪轨”（rite of passage）概念基础上提出的“阈限”（liminality）概念。阈限一词源自拉丁文“limen”，指“有间隙性的或者模棱两可的状态”。阈限的时空是模糊、开放、非决定性和暂时性的，并具有在不同结构性状态之间转换的功能。
张文心个人项目《次表面湿生》作品图，2020
困于两扇门之间的玩家，被迫从日常的平面上掉落，滑入了边界之间的幽暗领域。与热爱开疆拓土、打怪升级的人类玩家不同，湿生生命无心找寻关卡出口，他/她们在边界之间广袤的世界中创造孔洞，使其成为一个流动生长的有机宇宙。尽管他/她们创造的一切，在人类所有描绘世界的地图上都不会留下任何标记。
在乡村的夜晚，一修路工人抬头仰望星空，脚下开始微微颤动。黯哑的土壤中，幽蓝的光线在纤维状的流动中愈发明亮，土地宛若透闪的玉石。工人弯腰捡拾，把发光的团块拿到手里，用电筒照看。团块呈草根状，竟微微在动，放在手里一揉，便散成了碎末。这是你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体可以发光。
图 文 / 张文心
地图的负片（完结）
///// 展 览 预 告 /////
张文心：次表面湿生
展期：2020.7.25 - 2020.9.12
开幕：15:00 2020.7.25
开幕导览：15:30
地址：想象力学实验室 杭州市文二西路89号
开放时间：周二至周日 13:30 - 20:00
「地图的负片」是艺术家张文心于2019年12月30日起在想象力学公众号上开设的专栏「瀛海夜航」的新章节，作为她在想象力学实验室所做的同名研究型项目的一部分。「瀛海夜航」的题目由两个来自不同时空的事物拼合而成，一个是「中国首家互 联网民营企业」瀛海威(英文名info highway，即信息高速公路)，另一个是古人张岱所著的文人百科《夜航船》。在「瀛海夜航」的场景中，在夕阳下的虚拟公路上行驶的人和在黑夜静谧的水面上缓缓航行的人得以相遇，进入同一个通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