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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口下跌时代,看见夹缝中的母亲

舒小舒 ABC美好社会咨询社
2024-09-08

本篇文章转载自: 解法Solution


撰文|舒小舒

编辑|何城

即使做了万全的准备,当成为一个孩子的妈妈后,舒小舒感觉自己被困住了。从怀孕早期,舒小舒便开始关注孕产知识,给老公灌输怀孕、育儿理念,希望家人尽可能理解她。作为孩子的父亲,老公表现不错,双方老人也积极参与育儿,可以说,家人给了她很强的支持。可即便如此,有些问题只能由她独自面对,身体上的痛苦、工作和生活的平衡、独立意志的妥协......而当她想要寻求帮助时,她发现0-3岁孩子的妈妈,这个群体的声音被忽略了。在新生儿家庭中,家庭的聚光灯都在孩子身上,而妈妈则藏在影子当中。“没有太多人站在这个群体的角度来表达困境。妈妈是一个夹缝中的群体。”无论是被自我意识捆绑希望给孩子更好养育环境的女性,还是受困于社会伦理道德要做个好妈妈的女性,都缺乏渠道表达,就更别谈理解了。舒小舒在成为自由撰稿人之前,长期从事媒体工作,曾经学习心理学的她,很愿意倾听他人的故事。于是她发起了“看见妈妈计划”,通过她擅长的文字让更多妈妈的声音被听见。到目前,她采访了二十多位0-3岁孩子的母亲,在交流的过程中,她和妈妈普遍达成了一个共识“妈妈好,孩子才可能好。” 在她眼中,越来越多人看到了0-3岁孩子养育的重要性,但绝大多数人只把目光盯在孩子身上,很少有人意识到,只有妈妈这个群体先把自己管理好了,才有可能把孩子带好。“带好孩子的重点是要把关注放回自己身上。”

如何让0-3岁妈妈这个群体被看见,我们来听听她的讲述。

成为妈妈,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有一种被广为流传的共鸣——很幸福,但不快乐。

成为妈妈之后,我始终有一种“被困住”的感觉,即使伴随浓烈的幸福感。于是我打算采访100位0-3岁孩子的妈妈,在成为妈妈、面临人生巨变的阶段,经历了哪些困境,以及是如何度过这些困境的。

为什么是0-3岁孩子的妈妈?

因为,当妈妈前3年,还在摸索这个新角色,身体需要恢复,技能需要学习,关系需要理顺,秩序需要重建,当女人成为妈妈,突如其来的人生巨变,对一些人来说,称之为人生低谷,甚至人生至暗,都不为过。

而随着越来越多人开始关注0-3岁孩子的养育,无形之中,好的养育需求,自然而然落在和孩子天然最亲近的妈妈身上,不管是主动追求还是被动要求,妈妈们都开始了新一轮的技能升级,压力更大了。

我把这个有意思的尝试取名为“看见妈妈计划”,我想知道,面对“很幸福,但不快乐”的头3年,妈妈们经历了哪些拉扯,如何适应这全新角色。希望通过妈妈们的故事,让大家看见这个群体,理解这个群体,支持这个群体。

毫无疑问,作为妈妈,养育孩子是最重要的课题。但一个基本的事实是,不论在农村还是在城市,孩子的主要养育人,通常都不是妈妈本人,排在前面的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城市孩子再加上保姆,农村孩子的照养人,有时甚至是太爷爷和太奶奶。

妈妈天生爱孩子,在0-3岁这个重要的阶段,为何不能很好地给予陪伴?

Evelyn是我认识的一位“工作狂”妈妈,作为汽车行业高管,两次怀孕期间,她都跨国出差,产假没休完,又争取到欧洲的出差机会,离家一个多月。孩子出生之后,她的工作地换了几个城市,从常住的北京,到天津、合肥,一次比一次离家远。

这样的工作节奏,让她只能在节假日陪孩子,或者向老板多争取异地办公机会。随着孩子越来越大,她又找到了新的陪伴法,让公婆在寒暑假带孩子去她工作的城市“旅居”一段时间。

我问她,为什么在面临选择的时候,似乎总是站在工作一边?

她说自己原本没有太强的工作欲望,只是在面对机会的时候,希望能做不遗憾的选择,抓住机会之后,又想把每一步认真做好。

对于大城市里的高知或高收入妈妈群体,工作太忙是普遍困境。当妈妈这件事情,如果不是下决心剔除的人生选项,足以让很多年轻女性焦虑,生孩子几乎是抽时间完成的事情。

因为以往一段不良孕育史,当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小侯听从家里的建议,辞职在家安心待产。举家搬离北京,换到节奏稍慢的杭州,远离原本的工作圈,她依然闲不下来。

为了最快融入当地圈子,她考了浙江大学MBA,让这一年暂停的日子不至于荒废,为产后复出工作做好充足的准备。

大着肚子去考试,去上课,这样的忙碌让她感到充实。

原本计划孩子1岁再重新工作,但整天在家面对孩子,让她变得敏感且自我怀疑。老公外派异国,对于老公工作忙时偶尔的“怠慢”,她都理解为是嫌弃自己没有工作。

“为什么我只能在家喂孩子?我原来不是这样的,我是不是没有价值了?”

在孩子5个月的时候,小侯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开启了白天工作、晚上独自陪娃、周末上课的生活。相比早期带娃的全职模式,她觉得,这样的hard模式反而更踏实。

在城市里,“妈妈是超人系列”每天都在上演,她们并非忽视孩子,相反,对孩子的早期养育有一定认知,“陪孩子很重要。”但生活于激流,个人发展始终是放不下的“紧箍”。

Vivian在大厂工作,加班到深夜是常事,处女座的她,从怀孕到生产到育儿,什么事情都习惯亲力亲为,甚至在进产房之前,还写下详细的tips交给老公照办。

孩子出生之后,老公正值创业阶段,一个月20来天不在身边,Vivian遵从育儿专家的建议,时常自己带着孩子去早教、游泳,参加养娃搭子组织的遛娃局,让孩子有从小的玩伴,接受多种环境刺激。她还提醒自己始终保持清醒,按照孩子本身的性格和成长规律来养育。

陪孩子的时间始终是挤出来的,更多时候她只能在深夜回家,无奈地发一条宝宝熟睡的朋友圈照片,“又是没见到妈妈的一天。”

大城市里,越来越多“超人妈妈”诞生。她们曾经是一群“独立女性”,认为只有抓住越来越多东西,对自己有足够把控力,才感到安全。面对孩子的到来,她们也依然遵循这样思路。毕竟,物质条件对孩子是基础保障,而且她们相信,有努力追求梦想的妈妈,孩子也不会差。
80、90年代出生的人,成为了当下自我意识觉醒的父母。其中部分人小时候缺乏物质养育,更缺乏精神养育,是“被顺便带大”的一群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热衷于讨论“跟原生家庭和解”。

这样一群人长大,对于“做妈妈”很谨慎,担心自己被忽略的养育空缺,在下一代身上重演,子女花漫长的时间与家庭和解这种事情,不可以再发生。于是几乎做好万全的准备,在迎接一个新生命的时期,让自己成为一位想象中合格的母亲。

范范的经历让我感慨,生孩子有多不容易。

确诊多囊卵巢综合症,她知道自己怀孕的困难比别人大,所以从备孕开始就暂停工作,专心去医院打促排针,在医生告知的排卵日子,上演电视剧里的“任务式”同房,一年时间依然没有怀上,果断转战试管。

试管成功,保胎又是一项艰巨任务,打黄体酮针、塞黄体酮药,还吃了4个多月中药。一个连抽血都害怕的人,孕期往自己肚皮上打了一百多针肝素;孕中期被确诊妊娠期糖尿病,开始吃比减肥还苛刻的健康餐,买了血糖仪天天在家扎手指测血糖。

“还蛮遭罪的。”范范说,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件事情。

如果生孩子需要暂停一切来专门做,养孩子更是仿佛掉进生活的黑洞。

身为大学老师,小静一度是最坚实的科学育儿推崇者,怀孕期间就不断学习喂养知识,准备的婴儿用品堆满屋子,宝宝出生两年都没用完。

出生在酷暑,宝宝得了湿疹。育儿攻略告诉她,新生儿不能使用激素,能买到的药膏里,基本都有激素成分,哪怕含量微弱。做了一番功课之后,她谈激素色变,坚持不给宝宝擦药,只用擦洗、保湿等基本方法,试图缓解湿疹症状。

1月龄的宝宝,只有成天呆在16度的空调房,才能让湿疹稍微可控,偶尔早晚推到室外呼吸新鲜空气,回来便变本加厉。作为妈妈,小静要不断给孩子擦药,频繁检查,即使自己的身体需要恢复,也经历了一段彻夜无眠的日子。

如今回想,她满是自责,“宝宝其实非常可怜。”脸上、脖子上都是湿疹,痒得难受,小脸也被自己抓破了,吃了大亏,遭了大罪。”最后的结果是,使用更多的激素,才控制住已经泛滥的湿疹。

睡眠也是让小静崩溃的环节。她看了很多书,做了很多攻略,想让孩子自主入睡,偏偏这个高需求宝宝,费劲哄着,放下就醒。

小静始终记得那个崩溃的晚上。

那天哄睡特别费劲,摇着睡不了,走楼梯也睡不了,最后用萝卜蹲的方法,宝宝终于有了睡意,“她当时快20斤,一直抱着深蹲,十分钟、二十分钟,对体力是非常大的考验。”好不容易把宝宝蹲睡,家里门开了,宝宝醒了,她和宝宝一起崩溃大哭。

在所有的育儿知识里,抱睡、奶睡都是大忌,回到现实,小静决定跟自己和解,第一步妥协就是抱睡——睡着了也一直抱着,相比所谓的科学,她只想让宝宝多睡一会儿。

“睡不好影响发育,宝宝情绪也不好,我的情绪也不好,大家陷入恶性循环。”

很长一段时间里,小静都处于没有自我的状态,下班往家赶,假期陪娃玩。对于二胎的计划,谁问跟谁急。等到孩子上幼儿园,她终于重新有了自己的时间,她在考虑给自己报个兴趣班。
小小是我采访的妈妈中,比较“得心应手”的一位。得益于强大的自我意识,孩子的到来并没有打乱她的节奏。

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她说,做了妈妈也要始终把自己放在首位,只有妈妈好了,孩子才能好。当妈妈以来,她每周留一天时间给自己,去逛街,去看电影,去咖啡馆消磨时间,就是需要一种“你完全是你自己”的感觉,以此给自己充电。再回到孩子身边,她便能调动起最大的包容和耐心。

成为妈妈的小小,很罕见地没有经历慌乱,而是把生活打理井井有条,这背后还有很多优先前提。

她和老公是中学同学,两人外出求学又一起回到家乡,与双方父母在同一个城市,又保持一定距离。孩子出生之后,全家7个大人带1个男孩——她和老公,她爸妈、公婆,还有作为保姆的姑姑。姑姑负责工作日白天陪孩子玩,她和老公下班回来带孩子睡觉,工作日里,公婆和父母轮流给孩子做饭,周末三家人轮流照看、陪玩。

强大的家庭支持系统,让小小与家庭生活和带娃的琐碎保持一定距离,留有时间让自己恢复心力。如今孩子三岁半,不可思议的是她从没打骂过孩子,甚至从没对孩子发过火。

这样的育儿模式,不太可复制。是幸运,而非常态,小小故事收到很多网友感慨:

“小小真好命,如果一天只需要带两小时孩子,一周只需要全天带一次孩子,还有老公帮忙做饭跟孩子玩,我会开心到怀疑人生。”

“我们家的情况是我上着班,跟一个保姆带一个两岁、一个0岁的孩子,老人几乎不管,爸爸非常非常忙,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快三年了。没有好的家庭支持系统,也没办法谈分工,自己身心俱疲。”

实际上,这才是大多数家庭的普遍情况。家庭支持不足,让很多妈妈陷入困境。即便孩子爸爸“觉悟”足够高,有充分的陪伴和分担意愿,也依然有很多不可代劳的时刻,孩子0-3岁期间,妈妈的角色无法替代。

尽管小小对此有足够认知,理解生理结构决定男女在带孩子过程中无法达到完全的公平,也依然会在自己困于喂奶和忌口,而老公照养吃喝,生活几乎没有变化的时候,产生强烈的不平衡感。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如小小所言,多人带孩子背后,潜藏着多种冲突。她维持着这个育儿模式的和谐运转,在事先达成的“所有育儿观念,以妈妈为主”的前提规则下,她得在家庭关系里投入非常多精力。

“我直接带孩子的时间,和很多妈妈比确实算少的,但家里带孩子系统的维持者和理念的输出者主要是我,要让这么多人好好地带孩子,时间、观念、习惯,都需要协调,很费心力。”

在“看见妈妈计划”后台,留言最多的是羡慕家庭中有愿意配合育儿的父母。一位网友的情况,可能代表了更普遍的家庭现状。

“在生孩子之前,父母对带孩子这件事情表现了极大的热情,让我觉得我或许可以得到许多的支持。然而,他们只是对‘有孙子’这件事有兴趣。”网友说,等孩子真正到来,父母的态度变成——我带不好娃,我不自由,我不舒服。

老人带孩子是情分,不是义务。但这种不被父母支持,还得承受他们“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的说辞,网友说,“太痛苦了。”
老人支持,是幸事。对年轻人而言,孩子到来,老人同住,两口之家变多口之家,也面临一些未曾经历的挑战。

青青的孩子出生以来,一直是婆婆住家帮忙,但她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婆婆似乎一直在跟自己争女主人的地位。

婆婆做生意,掌握家庭经济大权。青青和老公结婚以来,车房都是婆婆买的,装修也是婆婆一手操办,她和老公“没买过一样东西”。这本是幸福的经历,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青青在婆婆面前缺乏自信。婆婆随时出入家门,她和老公始终生活在婆婆眼皮底下,青青有困扰,却没底气提出异议。

不住在一起,矛盾尚且不稠密。孩子出生以来,婆婆搬来和小夫妻同住,“他们是一家人,我是外人”的不适感让青青时常无语。

坐月子期间,婆婆自由出入她的卧室,提醒给宝宝戴帽子、穿袜子,晚上10点多还在房里陪孩子,这让青青觉得边界感尽失。而婆婆总是按照自己的喜好给宝宝买衣服、玩具,这样青青产生了一种越界的“被代劳”感。

所以尽管过着有房有车的无忧生活,青青最大的愿望,便是攒钱买一套自己的房子,有一点“小家”的空间。

如果说婆媳天然隔层纱,那么亲妈带孩子,就没有矛盾了吗?

儿子出生以来,和老公感情极好的小爽,甚至好几次认真考虑了离婚的问题。主要原因在于,妈妈对自己和老公生活的不满,导致两代人在一起摩擦频繁。妈妈和老公互不相让,作为“中间人”,小爽筋疲力竭。

她和老公一起去看了心理医生,又分别做了心理咨询。尝试各种办法之后,她想明白了,那些在产后一年内没解决的问题,基本就解决不了,只能交给时间。

她找到的办法是把自己从两个家庭的“中间人”身份里解救出来。上班之余,她做了一个账号,把所有空闲时间用来拍摄视频、剪视频。不到半年,账号涨粉过万,增加成就感和收入之余,由于自己远离了家庭漩涡,家里的关系反而和谐了。

有研究统计,孩子出生的第一年,夫妻有着极大的离婚风险,很多家庭的解体发生在这个阶段。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针对生孩子头几年的家庭,社会学家E.E. Lemasters做过一项婚姻状况调查。他发现孩子出生会导致婚姻满意度大幅下降,尤其那些生育头胎不久的夫妻,超过83%都经历了中度甚至重度婚姻危机。孩子5岁之后,这个比例才会下降。

某种程度上,养育环境是0-3岁阶段最重要的保障。很多人把环境单一地理解为家庭的硬件设施,没有摔倒、磕碰风险,便以为是安全的照养环境。实际上,除了物理环境,家庭氛围也是不容忽视的部分。在产后初期,两代人、三个家庭的近距离融合,因为生活习惯或者育儿理念而产生的摩擦,导致很多家庭面临秩序重建。如果处理家庭关系牵扯父母太多精力,很难想象他们能给孩子营造出很好的成长环境。
在成为妈妈的第二年,徐扬告别工作7年的商业公司,投身一项为农村0-3岁孩子提供养育服务的公益项目。彼时,她刚刚经历成为妈妈之后的角色转变和情绪崩溃,那是“即使提前看了80本育儿书、关注100个育儿博主,落到实处也依然手忙脚乱”的两年。她被湖畔魔豆公益基金会“养育未来”项目中“0-3岁”的关键词吸引而来,试图寻找作为妈妈的出路和共鸣。

直到在这里接触更系统的养育知识,她才意识到,尽管生活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自己以及身边妈妈们,对育儿知识也只是零散接触,一知半解。

研究表明,儿童早期养育主要涉及5大领域:健康、营养、安全与保障、回应性照顾以及早期学习。徐扬观察,身边哪怕做得不错的妈妈,通常也只做到了3-4个领域。在农村,这个比例更小。

一个城市妈妈走进农村,所见所感,令她震撼。

她给出一个农村妈妈的典型画像:通常是辍学之后外出务工,认识老乡或者工友,有了孩子,回家乡待产;通常生活在婆婆家,老公作为主要的经济来源,继续在外务工,以保持家庭收入和生孩子的开销。

在农村低收入家庭,宝妈是一个生活在夹层的群体,在家里,她们更主要的身份是媳妇。在农村的认知环境下,生孩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有了,能生,就生。”不会有人为了生孩子做一些特别准备,更不会享受特别待遇,相反,除了待产、生孩子、养孩子,作为媳妇,还要承担一些农活,或者给做活儿的公婆准备饭菜。

所以生完孩子,宝妈们更愿意把孩子留在家里,去城里跟老公汇合。一来让自己有挣钱能力,远离婆媳、农活和带孩子的拉扯,二来也能保持夫妻感情,“看着点老公。”

宝妈离家远了,想见孩子,只能通过手机视频。徐扬说,在贫困封闭的农村,交流远不如我们想象中便捷。老人做农活,不一定把手机带在身边,很多时候会错过孩子妈妈的电话。山区没有无线网络覆盖,视频需要耗费手机流量,心疼电话费,老人不会随时开着流量,视频电话根本无法接通。村里老人睡得早,城乡作息时差,也让联系受到很大限制。

在徐扬看来,在农村低收入家庭,对于0-3岁孩子的养育观念,依然只停留在吃饱、穿暖、不生病的阶段。对于孩子的早期发展,基本没有形成概念,觉得那是上学之后的事情。

如果妈妈自己带孩子,情况稍好。去大城市务过工的年轻妈妈,有获取信息的渠道,比如快手、抖音、小红书。通常的情况是,刷到一个粉丝量还不错的育儿博主,产生一定的信任,在她们推荐的育儿方法下,点开视频链接买一些卡片、玩具,陪着孩子简单认一认,玩一玩。

这便是她们理解的早教,没有整合能力,没有系统知识。如果老人作为第一照养人,孩子的早期养育则更加贫瘠。

“养育未来”项目希望把早期养育理念带进乡村,通过在当地村镇建设养育中心,招聘和培养当地人作为养育师,结合入户家访、家庭小组活动的形式,提供0-3岁孩子的养育知识,让农村孩子照养人也能意识到0-3岁的发育重要性,并根据月龄变化,接受相应的早期发展方式。

总有些地区项目效果不尽人意——即便受过培训的养育师上门教孩子,老人也并不欢迎。在基金会工作3年之后,徐扬希望更深入一线,了解背后原因。2022年底她前往贵州山区,进行长期实地调研。在这里,她看到更多现实的农村图景,“奶奶带着孙子,但她有几亩地要种,有牲口要喂,怎么办呢?孩子小一点,就用绳子拴着系在床边,孩子爬来爬去也不危险,大一点就把电视开一整天,让孩子看电视玩。”

徐扬明白了,即使有人把养育观念带到农村,现实的生存困境也让养育孩子的优先排序,始终无法靠前。


做了5年全职妈妈之后,杨琼找到一份理想工作,在社区“幸福童年”项目做运营,离家近,事情不复杂,主要工作是接待每天来玩的孩子和家长——是她熟悉的人群。

这是杭州市余杭区良渚文化村社区公益基金会打造的婴幼儿养育场所,结合基金会、社区、业主委员会、志愿者,为村里0-3岁孩子提供玩具、绘本,还有不定期举办的亲子活动、健康讲座、家长课堂,做一场关于“聚全村之力养好每个娃”的探索和尝试。

养育环境是0-3岁阶段最重要的保障,研究表明,照养人给婴幼儿营造良好的养育环境,有利于婴幼儿早期认知、语言、社会情感和运动能力发展。养育环境并特指非物理环境,照养人行为是良好养育环境的重要指标。

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为调查养育环境开发的“家庭养育环境调查(Family Care Indicators)”中,通过了六个问题来衡量照养人养育行为,以判定是否提供了养育的软性环境:

您过去三天有没有和宝宝一起读书或者看绘本书?

您过去三天有没有给宝宝讲故事?

您过去三天有没有给宝宝唱儿歌?

您过去三天有没有带宝宝在户外玩游戏?

您过去三天有没有跟宝宝用玩具玩游戏?

您过去三天有没有花时间和宝宝一起给东西命名、数数或画画?

“幸福童年”项目,图源:舒小舒

“幸福童年”项目,希望提供一个场所,提升照养人对孩子的陪伴质量。开放以来,“幸福童年”很受欢迎,毕竟这是一个有空调、有地垫、干净、好玩的地方,还有工作人员和志愿者看着孩子,“环境舒适,足够安全。”杨琼发现,过于信赖这里的环境,一些家长把孩子带来,就在一旁看手机。她便善意提醒家长陪玩,也通过一些家长课堂,普及孩子需要陪伴。久而久之,来这里的家长,大多数时间都能跟宝宝一起玩玩具、读绘本、做游戏。

在提供玩具、绘本之余,基金会的专家顾问,会为特定阶段的宝宝设计亲子小游戏,增加家长和孩子的良性互动,还会搜集家长们关心的问题——通常是辅食喂养、疾病预防这些实用护理知识,组织专家讲座和家长课堂,解决家长疑问。

几个月之后,杨琼发现,很多家长越来越把这里当作孩子免费“早教”的地方。实际上,早期发展并非早教,儿童早期发展涉及的“健康、营养、安全与保障、回应性照顾以及早期学习”五大方面,教育和学习只占很小比例,更多是照养人通过语言刺激孩子大脑,建立良好的依恋关系和安全感,让孩子本身的潜力发挥出来。也就是说,相比金钱等物质条件,家长更需要投入的是陪伴。

几年前,即使有公婆帮忙带孩子,杨琼依然辞职做全职妈妈,因为她知道妈妈对于孩子早期发展的重要。但在“幸福童年”接触的100来组家庭中,只有十分之一是妈妈带孩子来的,老人或保姆是更常见的搭配,“工作太忙”依然是主要原因,而少数带孩子的妈妈,多数也是迫于无奈——家里老人没退休,婆媳相处不好,只能自己辞职陪孩子。

杨琼观察,很多小朋友刚来的时候,都只喜欢自己躲在角落玩,“胆子很小,互动很少。”一段时间后,她发现孩子们会互相一起玩了,离开的时候,还会主动跟老师和其他的小朋友再见,在社交方面有很明显改变。

有研究指出,从国际上看,社会经济水平较低的地区都采取了综合性的儿童早期发展措施,古巴、墨西哥等国家,都开展了以社区为中心的儿童早期发展服务。研究者建议,“重点引导加强社区在儿童早期发展中的重要作用”应成为我国儿童早期发展工作体系的重要部分。

国内的类似推进也在进行。2018年,心和公益基金会启动了“心和0-3岁儿童早期发展项目”,致力于帮助农村及城市低收入社区的儿童获得优质、低价的家庭养育支持。在提供服务的同时,心和还进行社会传播和政策倡导,引发社会各界同心协力,关注早期养育不当带来的婴幼儿发展滞后风险。

“心和0-3岁儿童早期发展项目”及“幸福童年”的探索,或许可以为“以社区为中心的儿童早期发展服务”增加一些有效尝试。

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0-3岁的早期发展,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阶段。根据《柳叶刀》(The Lancet)发展中国家儿童发展系列报告中,关于心理学、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等领域研究成果的综述,个体生命最初1000天——女性怀孕的胎儿期到宝宝出生之后的2岁——经历了大脑快速发育,突触修剪和髓鞘形成等过程,是大脑可塑性最强的时期,0-3岁阶段集中了大脑功能发育的多数最佳发展期(Horton, 2008; Currie&Almond, 2011)。

大脑发育的敏感期集中在0-3岁,因此被称为“机会之窗”。2-3岁婴幼儿大脑突触数量是新生儿的20倍,3岁幼儿的神经细胞突触连接是成人的2倍,宝宝的大脑在生命最初3年比其他任何时间都更活跃,提供相应的环境刺激对促进儿童相关能力的成长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果用一台电脑做比喻,3岁以前人的CPU、内存、显示器等85%的硬件都确定了,3岁以后基本是在安装操作系统,只能优化软件、修复补丁,往硬盘里装东西。很明显,如果只有8G的硬盘,无法运行复杂的大型程序。

更为关键的是,错过0-3岁大脑黄金发育期,造成的发育差别到后期是无法弥补的。研究表明,0-3岁时期进行恰当早期发展训练的婴幼儿,能促进形成并保留更多的神经回路,为以后的学习、应对挑战、社会交往和情感发展奠定良好基础。

越来越通畅的社会科普,让更多人意识到0-3岁孩子养育的重要性,无形之中,这个任务天然落在妈妈身上,似乎照看孩子自然而然是妈妈的责任。

在我采访的20多位妈妈里,有人在大城市北京、上海,有人在新一线城市杭州,也有人在宁夏、湖北等中西部地区,徐扬的视角,很好地补充了农村妈妈的图景,正如她的观察,农村和城市妈妈,总体来说面临的困境是类似的——缺乏充分的认知,缺乏足够的支持,哪怕造成的原因不同。

一部分妈妈觉醒,通过自我成长的方式,试图给孩子提供良好的养育方式以及成长的榜样,她们越来越卷,给孩子铺设了一个宽裕、但不松弛的成长环境。

一部分妈妈后知后觉,尚且没有意识到孩子的养育问题,为今后很长一段人生路,埋下差距。

无论是哪种选择,都无法改变中国育龄妇女生育意愿持续走低的现状。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3年人口自然增长率为-1.48‰,2023年出生人口创下1949年以来最低纪录,中国已成为世界生育率最低的国家之一。人们往往更关心这数字本身的变化和对经济发展的影响,却忽略数字背后每一个家庭千差万别的困境。这是妈妈们的无奈,也是社会集体的系统性无奈。

参考文献:

《中国农村贫困地区养育行为现状及其影响的实证研究》,白钰,郑丽娟,刘步瑶,杨宁,陈鹏;

《我国儿童早期发展工作现状分析及策略建议》,崔宇杰,张云婷, 赵瑾, 张子琛, 王雪莱, 黄小娜, 李国红, 江帆等;

《中国农村贫困地区0-3岁婴幼儿面临的挑战及可能的解决方案 》, 岳爱,蔡建华, 白钰,汤蕾,史耀疆,罗仁福, 罗斯高;

《中国低生育进程的结构性特征》,黄匡时,中国人口与发展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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