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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出了身体的女孩

Carambola 简单心理 2020-02-11

简单心理 MYTHERAPIST

去年夏天我需要做一个手术,手术会在我的胸口留一个不算大的疤。


主刀是一位很有气质很温柔的女医生,她在纸上画了一条线代表刀口,然后在刀口上画垂直线代表缝线。


“我不会留太大的刀口的,尽量控制在两条缝线。”一边说一边拉长了刀口并补上了一条缝线,“最多不会超过三条。”


接着惋惜地说,你这么年轻,还没有结婚,胸上有疤痕真的太不好了。”


我忍不住插嘴,“谢谢您但是,您不用烦恼这个。我不介意那里有疤的。”


医生笑了。

“会有影响的,”她说,“不好看。”


我说,“真的没关系。”

她突然露出一种既暧昧又紧张的表情,“你还小。”

 

我一时之间觉得特别难受。我似乎都能看见在她脑袋里,某个面目不清的男性掀开我的上衣,看见我丑陋的刀疤之后兴趣全无的样子。



这位医生很温柔,她在为作为病人的我全心全意地打算着,担心我因为这个疤遇见什么不顺遂。但正是因为如此,这件事才显得越发令人难受。

 

一个对健康有益的手术,它留下一个我已经表示过不在意的伤疤,这件事究竟为什么值得担心?

 

仿佛我作为一个女性,害怕留下疤痕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即使那个疤痕在平常根本不会示人的地方。仿佛我的价值会因为有疤痕这件事而被折损。我的属性中一定有一部分是一个观赏品,要保持肌肤光洁无痕一定是我天然的使命。

 

仿佛我会因为身上有疤痕而遭遇不顺,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将来一定会有一名男性,我需要用我的身体去取悦他,交换他的爱情和婚姻,因此此刻保持我身体的完美无瑕至关重要。

 

身体本就是我的原罪,而疤痕更使我贬值,拥有伤疤的我,无论接受它、无视它或把它藏起来,都没有用。


因为女性,永远在被观看(being gazed)。


观看女性的,是男性凝视(male gaze)。

 

男性凝视是指,在父权社会中,女性被置于被观看者的位置,被物化(objectify)为性物品,被欣赏,被使用,被塑造成符合父权社会所希冀的具有“女性气息”的第二性。


男性凝视的主体不完全是男性。凝视着女性的,是一个借着异性恋男性视角去定义女性、被普遍认同了的价值观。这个价值观对女性的外表赋予了过高的价值,同时还试图教导每一个女孩去认同这个价值。



女性的身体有一个“完美”的版本:它出现在各种各样的商品广告里,它用来卖所有东西;影视剧里的男人有各种各样的身材,但他们只和同一种身材的女性约会;


所有女性的目标,就是成为那个“完美版本”。因此,女性对外表的注意是受鼓励的,甚至只有愿意注意外表的女性才被认为是迷人的,以至于“只有懒女人,没有丑女人”被奉为一句励志名言。


女孩一出生就暴露在这样的环境里。从性别认同开始之初,人们就有意无意地引导女孩们去注意漂亮的公主,去注意玲琅满目的衣橱,去看精致的女人,看她们使用化妆品的样子,仿佛在享受什么天赐珍宝。


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女孩们注意自己的外表,甚至都在对女孩们进行外表戏弄(appearance teasing)。


男孩和女孩都有可能被外表戏弄。大人们喜欢逗小孩儿,说他们长得太高,说他们脸盘子太大,说他们眼睛太小。但比起女孩,男孩通常不会让这些戏弄影响他们的自尊或自我评价。


外表戏弄留下的“漂亮压力”(pretty pressure),只有在女孩子那里会得到最大的体现。


她们把自己和电视电影、广告海报中的“模板”进行比较,她们把别人关于她们外表的评价牢记在心,她们带着“好看”的义务生活着。


因为保持好看,保持性吸引力,保持“有用”,是女性在父权社会中的天职。 



成长环境中有意无意的外表戏弄,让女孩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被观看。即使事实上并没有人真正地在“观看”,但这种被观看感,在她们开始性别认同的时候,就已经被编织进了自我认知里。


女孩从一出生就暴露在外部物化目光中,被教导要注重外表、被比较和评估外表价值,久而久之,她们会将这种来自外部的物化目光内化,用外部的目光审视自己的身体,过分迎合所处社会环境的审美需求,发生自我物化(self-objectification)。

 

自我物化不是一个全或无的心理状态,它更像一个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心理预设。例如,她们很小的时候就认同了美丽对女性的非凡价值,且从来不去怀疑过这件事的合理性。


自我物化的程度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拥有不同经历、不同人格特征的女性,在面对不同情况时,她们自我物化的水平也会不同。例如有人即使意识到了变瘦有太多的益处,也并不稀罕这些益处;但有人就会把“不瘦就死”当作至理名言一样奉行。


女孩们一旦过多地自我物化,她们的认知水平、社交能力、心理和生理健康都会受到影响。她们会变笨,会变得更低落和焦虑。她们时刻注意自己的外表,时刻用外部的审美目光审视自己,时刻在肩头担着“我得漂亮”的漂亮压力。



当女孩们聚到一起聊天的时候,你总是能发现她们对自己外貌上的“缺点”一清二楚,对于怎样“修正”这些“缺点”,她们也是了如指掌条条是道。她们知道什么样的粉底能遮住痘痕,知道选什么样的上衣能让腿显得更长。


似乎了解和修正这些“不完美”,能为她们带来一些掌控感。


很多追求漂亮的女孩子,最后追求的都是这种“掌控感”。


因为,与其去慢慢接纳自己、缓解因怕胖产生的进食焦虑,不如直接吐掉食物;比起“提高自信心”这样虚无的口号,不如去剌一对双眼皮来得又快又实在。


“美”的定义、“美”的价值悬在每个女孩头顶,她们向它迈进一些,或是在做着向它迈进的努力,这个过程本身就能给她们带来掌控感。

 

但是实际上,这些掌控感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在男权社会里,女孩们早就和她们的身体异化(alienate)了,她们早就失去了对身体的自主权。


无论她们做什么,永远有人在四面八方虎视眈眈。


她们用力地减肥,试图靠减肥成功这件事来摆脱体重焦虑、为自己赢得一点自信的时候,有人要说她们“虚荣”。小姑娘染了鲜艳的头发,或是穿了性感的服装,就是“不检点”。


总之,女孩子无论想要对自己的身体做些什么,似乎都有错。女孩的身体无论是什么样,都有人觉的自己有资格去评价。



有一次我参加了一个女性主义沙龙,我分享的主题是“像女孩一样投掷”。我说女孩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要注意自己的动作和形态,她们在投掷物体的时候,大多都不会动用除了小臂和上臂以外的肌肉。

 

但在她们再小一点的时候,事情不是这样的。她们再小一点、还没有听过来自任何人的外表戏弄、还不能理解所谓女性规范的时候,她们能像男孩一样,动用全身的肌肉尽情地投掷。

 

从社会化开始,女孩的身体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们已经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别人的目光,允许这些目光评价自己,甚至愿意为这些目光修改自己的身体。

 

但我说完以后,有一个女生站起来,“你觉得你脱离这个监狱了吗?”她问我。

 

“至少我已经把它解构了。”我说。

 

“你没有。”她说,“你在台上的时候,一直在拨弄刘海,一直试图用鬓角遮住脸颊,一直用力收着腹。你明明很不自在,在你自己的身体里很不自在

 

我突然恍然大悟。


我们已经交出去的身体,可能再也拿不回来了。


“谢谢你帮我补充论据,”我对她说。



其实很多时候,除了女孩自己,根本没有人真正地在意你究竟漂不漂亮。你的男朋友看不出你瘦了两斤,你的同事也看不出你有多少条裙子。


说真的,他们为什么需要看得出来?


即使他们会“看得出来”,甚至会“评价”,但会被这些“看见”和“评价”影响的,只有女孩自己。会被这些“看见”和“评价”影响的,只有在男权凝视下,背负着漂亮压力的女孩自己。


男权社会最矛盾的地方就是,大多数人,不管男是孩子还是女孩子,都在承担莫名其妙的压力。女孩有“温柔压力”,男孩就有“男子汉压力”;女孩有“貌美如花压力”,男孩就有“赚钱养家压力”。


而这个问题,还不是质问一句“为什么不能是女孩子赚钱养家,男孩子貌美如花?”或者“为什么大家不能活成想要的样子?”能够囊括的。


因为即使我们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压力还是不可能一下就消失。商场里还是摆着千篇一律的“好身材”海报,微博广告还是不问你需不需要减肥就给你推荐减肥产品,朋友们还是焦虑地讨论着皮肤问题、交换美容产品信息。


大家只能变得更漂亮,来应对这个漂亮压力。


不过,想要漂亮当然不是什么“错”。实际上,习惯把一切都搞得很漂亮,有时候也是一种“girl power”。或者我们不把它称作girl power,而是把它称作humanity power。


因为漂亮,或是追求漂亮,它应该像人性里其它所有美好的东西一样,是给所有人带来快乐的东西。它该是一种人类共有的权利,而不是专属于某一种性别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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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Calogero, R. M. (2004). A test of objectification theory: the effect of the male gaze on appearance concerns in college women. Psychology of Women Quarterly, 28(1), 16-21.

Fredrickson, B. L., & Roberts, T. A. (1997). Objectification theory. Psychology of Women Quarterly, 21(2), 173-206.

Fredrickson, B. L., Roberts, T. A., Noll, S. M., Quinn, D. M., & Twenge, J. M. (1998). That swimsuit becomes you: sex differences in self-objectification, restrained eating, and math performance. Journal of Personality & Social Psychology, 75(1), 269.

Webb, H. J., Zimmer-Gembeck, M. J., Waters, A. M., Farrell, L. J., Nesdale, D., & Downey, G. (2017). “pretty pressure” from peers, parents, and the media: a longitudinal study of appearance‐based rejection sensitivity. Journal of Research on Adolesc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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