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见ART丨向徐冰提出的八个问题
《洞见ART》
第一季第10集
主讲者:徐冰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艺术家)
时长:47'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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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徐冰提出的八个问题
我其实喜欢做别人做不了的事,
如果大家都能做的事情,
那就不值得我去做。
徐冰:谢谢大家今天来参加这个活动,不好意思晚了一点,然后到这儿又把这个现场给改了一下。我希望在今天咱们可以比较自由地交谈,大家可以提各种问题,我们可以有一个讨论这样的。咱们就开始抓紧时间,然后看谁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随意讨论。
问题一:徐老师您好,我的问题是这样的,从您早期的版画创作到后来的《鬼打墙》,以及《天书》《地书》《凤凰》,再到我们近期大家都看到的电影创作。您整个的艺术媒介的变化,发生了一个巨大的转变。而这种转变的跨度是非常巨大的,媒介的使用也是很惊人的。因为最早是木版木刻出来的,然后到现在是非同一般的一种艺术创作方式。我想请问您,您觉得您这种媒介对于您丰富的思想来说是必须的吗?或者说媒介在您的艺术创作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谢谢。
徐冰:我的创作说到根上,我不注重材料,就是形式风格,这个我也说过很多遍了,实际说着就没意思了。就是说因为什么呢?因为我觉得艺术家重要的是我们做艺术一定要清楚,就是作为艺术家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们是要创造一种风格,还是我们要表达过去人没有表达过的思想。你选择前者,你就是一种方式,你要选择后者,那就是另外一种方式。对我来说,其实艺术是什么呢?其实艺术就是说一些过去人没说过的话。你要把过去人没说过的话说好、说到位,那一定要找到新的说话方法。那这个新的说话方法作为艺术家来说是什么呢?那就是新的一种表述法,当然这种表述法呢,它不是语言的。它是通过一种材料所呈现的。就是艺术家最终完成的工作就是这一段工作,说实在的,就是你是不是找到了一种能够对位于你想说的这句,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话的一种材料也好,一种方式也好,一个空间也好。而你要把这句话说好,过去大师所有用过的语汇,其实都不能直接拿来用,就这么简单。为什么呢?因为你说的话是没人说过的,而是这个时候才需要说的。
徐冰就读美院期间画的素描“大卫”,1978年
过去大师创作那些语言,都是说他们那个时候要说的话,他们这么一个关系。再一个就是我自己过去使用过的语言,也是不能直接拿来用的。因为20岁时候、30岁时候我对社会的认识,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现在一定是不一样的。所以那个时候的一些,比如说版画,我过去做过大量的版画,木刻版画。那个时候的语言,能不能直接拿来用,都是我创造的语言。但事实上不能,因为我已经不是那个时候的我,再一个世界也不是那个时候的世界,它的问题是不一样的。
徐冰作品《天书》
比如说,《蜻蜓之眼》和《天书》的关系,事实上在西方很多批评家,他一眼就可以看到。《天书》里面的很多的手法和《蜻蜓之眼》的手法是一脉相承的。因为最后他们发现,这个艺术家其实特别喜欢用巨大的工作去制造一个事实。但是这个事实又是虚幻的,或者是不存在的,是这么一种关系。包括很多人可以意识到,《蜻蜓之眼》里面有徐冰最早的,对于版画的这些核心概念理解的结果,为什么这么说呢?比如说其实版画到底是什么东西?不是木刻,不是铜版画,不是一张画的形式,而是什么呢?而是版画这个画中它最核心的概念是什么。其实我读研究生时候,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东西,最后我发现实际上版画一个是它的复数性,一个是它的规定性印痕。
徐冰作品《蜻蜓之眼》海报
徐冰作品《蜻蜓之眼》海报
之所以有这两点,是油画和国画,和任何其他画种所没法取代的。所以,版画这个画种才能存在。像这比如说复数性,其实是我之所以可以获取这么多的监控素材,是因为复数性使这些素材可以像孙悟空那个小猴子变出来,它可以遍布世界各地。所以我才能够获取,这个核心的命题其实都是复数性。规定性印痕怎么讲?简单讲就是说,油画也是印痕,但是版画是规定性的印痕,而油画是流动性的印痕。它就是跟我们个人的情感和随时的生理状态是发生关系的,而版画不是,版画是间接的。所以现在其实我继续深入这个版画的概念,其实我是觉得版画还有一个特别巨大的特点,是当时我没意识到的,而现在我意识到了。就是它的间接性,就是它的间接表达性。间接表达性这个东西其实是和复数性是一样的,它具有非常当代的意识在里面。比如说我们现在的每一个人的表达,其实基本上都是通过间接性的表达,这是我们今天生活的,我们与整个世界关系的一个非常要命的课题,我们必须反思。比如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手机,而这个手机,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通过这个手机的间接表达,向世界发布我是什么人。或者说我跟一个人的这种沟通,即使是我们坐这儿吃饭,也可能我用微信的间接表述,来表述我的一个通知。这种间接表达性,它通过一个中间媒介来表述,这个就是版画它通过刻了一个木版,然后再转印到另外的一个表达体上的这么一个间接性。
最后你发现版画这个东西,它越来越当代,所有的最前沿的领域,其实都和复数性和间接表达发生关系,这就是我刚才回答你那个问题。就是说为什么你的东西它可以总是在不断地在表达语汇上变化,而它又有一种内在的推进性。其实说到根上还是思维的推进性。
问题二:徐老师您好,我有一个问题,科技在我们现代生活发展当中已经有一个很大的冲击力了。但是,我们人类的感知是有限的,在很多科技系统当中这个非常庞大的、巨大的科技系统,在我们如此弱小的感知能力上,作为艺术家在创作过程当中,是怎么去整合这些东西?怎样在一个如此庞大的一个感知系统之下,来面对一个弱小的您的个体去感知的?
徐冰:总的来说,我们每一个人,我们一个自然人,他都必须面对整个的世界颠覆性的一个改变。作为艺术家,我们认为艺术家是个人表达的,或者说是一种天才的创造,这个东西是不能取代的。事实上在我看来,其实在今天所谓当代艺术,或者是当代艺术家,他的这种创造力,实际上是远远不及社会创造力的。科技给我们人的生活的改变和思维的改变所带来新的思想能量和思想动力,我们千万不要把艺术看得这么重要,觉得我们这个领域是最有创造性的。其实,有可能这个领域是最没有创造性的,或者说这个领域有可能是一种假装的表面的创造姿态。
“徐冰:思想与方法”展览现场,2018年7月
(图片由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
比如我现在就感觉,艺术家确实有一个用什么东西跟这个巨大的科技体较劲的这么一个问题。就是说你的艺术的力度,我说的都是思想的力度,而不是技术的力度和科技的力度。这种思想的力度,或者说你的作品核心的部分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个东西是不是足够的对人类有启发,而是在那些科技的领域里面所没有的东西,哪怕一点点他们没有的东西,我觉得都是可以和科技较劲的。而这种较劲的关系,我总说是51%和50%的较劲关系,你的艺术核心的概念有“1”的时候,你的作品才有一点点价值。如果你没这个“1”,那你的作品毫无价值。其实在今天很多所谓的艺术科技这种展览,我觉得基本都是科技展。但是就有一个问题,大家看着确实好玩或者有意思,就像咱们这次展览,差不多是一个游戏和玩具的展览,有太多这种动的东西,大家看着太好玩了。
但是,实际上基本上是一个去思想和去政治和去社会性的一个倾向的展览。所以这里的问题就是,我们是不是有这个能力跟科技较劲,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你的艺术将会很快成为旧艺术。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实际上科技它可能下个月或者半年以后,它又有新的科技出来了。如果你的艺术以这个新艺术的一个名称,但实际上等新科技出来以后,你的艺术就成了旧艺术。几乎可以什么都没有,毫无价值,它是这么一种,我觉得就是这么一种关系。
问题三:徐老师您好,我是今年的研究生毕业生,所以我想就毕业的这么一个阶段,提问您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到现在毕业的这个阶段,我们要思考在艺术创作中,到底应该保持什么?也就是说,艺术创作中的单纯性和您刚才您提到的借鉴性,还有在创作想法上的一种更加渗透的一个问题,这是第一个问题。
徐冰:其实也是一个比较值得讨论的一个问题,我们还说这次的毕业展览。这次展览,我感觉其实很多的作品,我感觉我们的同学没有真正的理解做艺术,其实还是一个核心的问题,艺术创作到底是干什么。所以很多作品反映出来就是说,有点花里胡哨的,有点特别好玩。我觉得其实这个都不是我们作为艺术家最重要的东西。而这里面反映出的东西,是怎么样把我们的思想,和怎么样把我们的这种核心的概念用一种最有效的语汇给它说出来。我觉得一个作品首先你得判断它是不是值得做。其实难的就是你知道什么东西不值得做,和什么东西值得做,要我说很多艺术作品,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费那么大劲还去做。其实有些东西不值得,为什么不值得?是因为它里头费了半天劲,其实它没有提示任何新的概念。有些作品为什么值得做?如果你表达得充分,它有可能给人类文明提示一种新的观念或者一种价值。值得做它有一个前提,你的提示这个概念足够的结实,就是足够的实在。足够的结实,而且有充分的这种理由,有了这个东西以后,你的作品就可以简洁起来。
是因为你很自信地知道我要说的话是什么,所以我表面说话的方法就可以非常的清楚和简洁。再有一个毛病就是假装做了非常深入的学术研究和准备,后来有一种作品,他做大量的社会调查。比如说我上学几年我都做社会调查,我向上万个人问生活的意义在哪儿,或者我去一个小镇研究小镇的墙皮上所反映出来的什么东西,我可以做一辈子,我可以收集无数多的在一个墙皮上不同的现象。可是,最后展示出来以后,感觉他太了不起了,他花那么多功夫,他对这个课题研究太深入了。
实际要我说,这类的作品实际上思维是懒惰的,可以说是一种劳动模范式的工作。实际上在他的思维本身并没有推进,真正难的不是你每天到一个小镇去收集东西,而是你的思维是不是真正有一点点推进,哪怕一点点,那都是了不起了,都是值得的。包括文章也好,包括艺术也好,真正厉害的人,他就是用一句最简洁的表述,不是那种花里胡哨的引用各种各样西方名词或者学术名词的,他就可以把这事说得很到位。
一个东西怎样把它提纯到非常简洁,那都是几代人那么积攒下来,积累出来的。对我最有启发的一次是在国家大剧院,看日本的能剧。日本的能剧那次看了以后我特别有体会,我觉得能剧太了不起了,它居然比京剧还要简洁。京剧一招一式都是被程式化的,都相当简洁的了,而能剧这种简洁到了已经不能够再简洁的一个程度。他下台的动作都不是演完了以后我转一身,我走下去了。他最后退场和下台都是不转身的,都是要那么倒着退回去的,然后下台,这是一个特殊技术。他为什么要这样,然后我就在琢磨,其实他希望他的表演简洁到了没有更多的一个转身的动作,它是这么一个东西。
而能剧还有一个特点,他都是戴着面具的。是因为这些面具都是规定好了的,就是他本身的概念和内容象征性都是规定好了的。而我们每个世俗人的脸都是复杂的、世俗的,为这个剧,为这么崇高的剧其实补充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说我后来和动物一起工作,其实我发现和动物工作,可以让你的作品变得很单纯,是因为动物它不给你搀杂乱七八糟个人的杂念和思想,而让你的表演或者作品变得复杂化。能剧里头有一个特别了不起的部分,因为他都是带着面具,每一个表演者都有一个小盒子,上台之前把小盒子打开,他对着那个面具他说什么呢?他说我该演你了,就是有这么一个仪式。他对着那个面具说我该演你了,意思就是说我表演的不是我世俗的肉身,而是我表演的是你。所以你想想这种单纯性,真的是比起我们今天的当代艺术,或者说比起我们各种连续剧复杂的台词,我觉得真的有一个艺术的高下之分。
问题四:那么到现在这个阶段,在艺术创作中应该怎样再推进。也就是说作为我们毕业生来说,怎么样达到单纯的或者说是我们作为一个人的创作,怎样能够更有效地展开?
徐冰:简单说就我过去说过的话,你不要太在意自己的艺术作品本身,你必须要懂得吸纳社会的能量。这个东西很简单。艺术系统本身的新鲜血液,不是这个系统本身获取的,这个系统有什么就已经有了,而没有的东西一定是系统之外的。我想举一个例子,我的一个朋友也是非常重要的艺术家,就是台湾的在美国生活的艺术家谢德庆,大家可能都了解他的作品。谢德庆这个人,他其实在我看来真的是很了不起的艺术家。
谢德庆作品
《一年行为表演1978-1979(笼子)》
表演资料,图片来源网络
就是他的工作本身对人类文明的推进,或者人对极限的推进是极其有价值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他太前卫了,当代艺术史不知道怎么给他往里放,他有这个问题。他的几个作品,比如说最早的把自己关在笼子里一年,后来是打卡一年,打卡一年不可能睡连续超过1个小时。还有在野外生活了一年不进屋,屋檐下等等的。
谢德庆作品
《一年行为表演1980-1981(打卡)》
表演资料,图片来源网络
谢德庆作品
《一年表演1981-1982(室外)》
表演资料,图片来源网络
谢德庆作品
《艺术生活:一年表演1983—1984(绳子)》
表演资料,图片来源网络
我特别喜欢他跟琳达用绳子绑在一起的那部分,在一个可能两三米的距离内,等等,这个大家可能了解。当然我跟他接触,从他完成了那四个作品以后,其实他基本上没做什么。当然他有一个说法是,又做了一个作品是七年什么都不做。当然这个是一个好玩的说法,但是实际上我是觉得,其实我们从最早认识,包括认识之前,其实我们就很多电话通话。他其实一直在寻找还有什么可能,能够比我这四个作品更有推进性作品的呈现。因为他要求高,所以他没有一点点往前的推进他是不会做的。
有一次我和他去纽约的下城排队去买披萨,那个披萨店据说是纽约最好的披萨店,所以那个队排得很长。前面就是双塔,我们一边聊天一边看那个,后来我们俩就讨论。我说我在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我刚去美国的时候在那,我就说有一个不是艺术领域的现象,是一个计算机领域的一个年轻人做的事情。我说我特别想跟你分享这个,那个年轻人做了什么呢?就是说当时刚刚有网络购物,这个年轻人他本身大概是一个高中生,可能是刚毕业,他特别喜欢电脑。他妈妈就说,你整天在电脑面前瞎捣鼓,你能靠这个吃饭吗?可能这个事情大家也了解,后来他说我可以吃饭。当时刚有网络购物,所以他说我这一年不出门,我所有的用品都在网络上订购。后来他就真的去实现这个东西,由于这个东西,各大公司特别是跟网络计算机有关的公司,就给他投资,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最后就是跟踪他,安了各种各样的摄像头之类的。最后还真的一年没出门,最后活下来了。当时我就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的行为,如果从行为艺术上讲,他是最有核心的实验性的、值得去做的行为艺术。比任何的表演、脱个衣服、打个滚不知道有价值多少。虽然他不是以艺术的目的为行为的,后来我就把这个事跟谢德庆说了。
谢德庆他一直在排队就没说什么话,他就一直在那琢磨,后来过了好久,他说我们俩平了。就是他和那个年轻人平了,因为他懂得这个人所做行为的价值。我们设想如果这个年轻人的行为,是由谢德庆经过了这20多年以后又拿出来一个行为的时候,那我觉得谢德庆就更厉害了。这个年轻人的东西为什么厉害,其实他讨论、实验和面对的是我们人类将要面对的一个很要命的课题。当然,每一代艺术家有每一代人的事,和他们这种思维的视角。但是可以说,我们这一代艺术家或者谢德庆这一代艺术家,可能就没有过多的关注艺术系统本身的这种抵抗和颠覆,而其实是并没有能够从我们这种人类的生存状态,或者说未来的生存状态可能所遭遇的问题中,获取创作的思想能量,其实就这么一个问题。
所以你说我们怎么样推进?或者毕业了以后我该怎么办?我的作品已经很棒了,或者我的老师已经给我最好的评价了。但实际上,真正的推进确实是不在我们的这个艺术知识本身,而在这个之外,还有可能。因为在这之外,它有太多的未知和太多的思想养料了。
问题五:徐老师我有一个假设,如果在未来我们不久,我们所常用这种表情包,会替代英语,变成了一个全球性的通用语言,我想是不是可以用一年的时间,我不用跟任何人说话交流。包括微信甚至论文各方面的,都用表情包来代替,就是这种文字是不是也许它可能不像表情或者这种通识性的这种,更适合交流,就是有这样一个设想。
徐冰:你这个设想挺好的,挺大胆的,这个其实是有意思的。这和我的《地书》其实有一定的相关性,《地书》后来能做出来,就是因为这几年这种所谓表情包,或者说指示的符号生长得特别快。所以,从我有那概念的时候,用这些东西写一本书的时候,其实那时候写不出来,因为没有那么多的表情包,那时候只有一套。而后来写出来了,因为后来发展太快了,有上百套、上千套的表情包。这个和《蜻蜓之眼》所使用的材料有点像,其实我特别喜欢使用在生长中的,还没有成熟的材料。
“地书工作室”(图片由武汉合美术馆提供)
比如说这些年表情包的生长之快,而它表述能力的增长之快,实际上,远远超出我们对它的计划和想象的。实际上,这个表情包它有很多东西是我们的传统文字所没法表述的。比如说我跟谁微信,到挺晚的了,来来回回,但是用我们的传统文字谁都不好意思把这几个字写上,说我该休息了,我不跟你说话了这几个字。但是他就可以发一个月亮,你要会懂得表情包的人,他知道这差不多该停了,或者对方不想再跟我聊了,这就是表情包特殊的表述功能,而是传统文字没有的。再有比如有人他不太爱说我爱你,可是有了这个表情包以后,就可以乱发,谁都可以说我爱你,这叫文爱吧。就是我同时可以发给100个人,我都爱他,这个就是表情包所特有的,而跟过去“我爱你”这几个字,它的含义和内容的容量是不同的。
我这么多年弄语言文字呢,其实我后来特别深的体会就是,一个文字它的成熟度和它被理解和被使用的这种功能的提升,其实不在于这个文字本身,而在于使用者和这个文字系统本身,长期的使用而建立起来的一种相互补充和相互填补空白的这种能力。你觉得哑语和手语复杂或者表达的东西充分,还是这个表情包或者我那《地书》的表达充分?
观众:我觉得很难,它适用于不同的语境,我觉得现实生活中,我跟您面对面交流,如果不能用文字的话,那肯定手语就更方便一点。但是如果我在网络上交流,可能就是表情包更简短一点。像您的《地书》我们可能觉得它更像一个故事的那种长篇展开的,用的比较清楚的方式。
徐冰:是的,这个《地书》刚出来的时候大家其实挺不习惯的,读起来。但是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特别是孩子,他们读得特别快。一个家里,总是跟过去相反,过去传统文字都是家长给孩子讲,现在都是孩子给家长讲,这是什么意思,他们读得特快。等我们这代人,懂得传统文字的人死光了以后,最后有可能表情包这些人,使用表情包这么长大的,或者看《地书》长大的这些人,可能那个东西更方便。我刚才说的一个语言的成熟度,它是在这个事情上,而不是语言本身的,这种表情包的表述,随着这几年,你看它的功能和表述能力,真的是极速地在上升。
徐冰创作地书工作照,2012,摄影:薛峰
问题六:徐老师您好,我有一个问题,我看到您很多作品都是由比较宏大的工作量构建起来的,比如说早期的《天书》,然后《汉字的性格》到近期的《蜻蜓之眼》,感觉您好像很看重工作量,甚至是作品背后的工作量,大部分是支撑了这个作品的价值地位和分量,就想请问您怎么看待工作量和作品之间的关系?它是一种有意为之吗?刚才您提到了艺术跟科技的关系,艺术在做那1%的事情,所以我想请问工作量的累积,它是否对1%有一些帮助,谢谢。
徐冰:这个跟个人的性格有关系,和你的艺术的态度也是有关系的。我其实喜欢做别人做不了的事,如果大家都能做的事情,那就不值得我去做,我有这么一个概念。你只要是有把握这个东西值得做,那你必须要非常认真地去做。因为有些东西它是靠一个认真的态度,而最后让这里面的艺术的力度在转换。就像《天书》似的,如果你写一两个假字出来没有意义,如果你写一篇假字出来也没意义。但是,你用这些假字然后又都是你刻出来的,然后再手工印出来的,印一本书出来。它里面所蕴含的哲学和悖论的力度就在增加,实际上别人很难相信,居然有一个人花好几年的时间做一个什么都没说的事情。这本身就和我们正常人的思维和理解事情的角度,是有一个错位的,我觉得这种错位其实很重要。所以,我作品有些看起来好像是挺简洁的,但其实它里头那个工作量是巨大的。其实我们每一个美术学院毕业的学生,其实最终可能要看一个东西,就是说你对这个事情要求的高度。就比如说有些人打磨这一块木板,可能打磨到这儿就差不多了70%。但是可能有些人就认为我必须打磨到100%,我才满意,这里面是不同的。
其实有时候艺术的高下,它有时候差一点,但是就看谁有这么一点点。
问题七:徐老师您好,我想问关于AI时代艺术的问题,就是技术美学,新的技术产生新的艺术文学标准,还有认知、感知这样的标准。然后计算机能够创作艺术这件事,而在这一天最终到来之前,计算机让我们有足够的机会去搜索自己是什么,然后我们应当如何定义新的标准,新的认知和感知方式。生活会造成标准的失衡,我们应该如何从新的意识导出新的方法?谢谢老师。
徐冰:对,这个肯定是的,我这人喜欢什么呢?就是我在做着什么东西,我在做当代艺术,但是我要反思当代艺术的弊病。实际上你这个问题挺好的,要我说整体的人类都在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新的状况,这个状况有可能还会等很长时间,或者有可能很快就会到来。现在看来这个速度越来越快,这个时代到来的时候,我们今天讨论的这些话题都无效,都不值得讨论。就像我们人类以往的文学,这么了不起的文学或者艺术,其实面对那个时代的时候,其实都无效。为什么这么说呢?其实我举一个例子就知道了,比如说AI最后能给我们制造出很多AI人,这些AI人和我们这些自然人是有巨大区别的。我们肯定得面对一个阶段,人类肯定面对,我们是面对不了,人类肯定是面对一个阶段,就是自然人和AI人相重叠的这个时代,再过一段可能这个自然人就没有了,为什么呢?肯定的,因为自然人个子又矮,长得又难看,然后整天生病,又不聪明,寿命又短,肯定是受歧视的,或者是自卑的,一定的。
我们现在几乎所有的领域,都开始受到挑战,都开始慢慢的无效和不工作。包括电影的边界,我们人的边界,真假的边界,法律怎么界定,监控,什么是监控,或者怎么界定肖像权的问题等等。我们今天所讨论的所有的事情,等那个时代到来之前,一定是无效的,没有用的,不用讨论的,因为那个时代它有那个时代的一个问题。
问题八:收尾了,我挺感谢《洞见》这节目给大家这个机会能够和您一块,首先跟您提问,然后提几个问题。然后我身边这个帅哥刚才一直在说不要停,多讲一会吧,我们真的觉得挺幸运的,非常感谢这个节目。那么作为您来说,您既是一位艺术家,又是一位艺术教育的工作者。那么在您来说,您是怎么看待这两个工作、这两件事情,您更喜欢哪一件?更多的觉得或者是影响、意义,或者您个人的喜欢,更喜欢去做哪个,或者怎么看待这个关系。因为我本身是一个幼儿的美术教育工作者,我觉得其实现在小孩的美术教育,也在探讨大概念,在做思维的一些影响和训练。可是我觉得这个东西在小孩的世界里,当你想去做一些事情的时候,是蛮无力的,因为你不是小孩子。
徐冰:比如说我是艺术家,我喜欢做自己的创作。但是,我说不上喜欢教育,但是我喜欢和年轻人讨论艺术,我和我的博士生、研究生,其实就是在讨论到底什么是艺术。其实我们就是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各种材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才值得做。做出来这些东西交给李军老师这样的人,因为前两天我听说他有一个题目就叫洞见,艺术史的洞见。实际上他们的任务是什么呢?洞见咱们的作品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他们费劲,是因为我们给他们提示的东西,都不是现成的知识概念所能够解释的,这是好的作品。而他必须整理跟随或者研究这个艺术家到底怎么回事,以及和社会的关系,最后总结出新的概念。如果这个作品有新的概念的话,从而把这个东西交给人类的文化界,我们其实通过这个东西对人类起作用。当然服务性的东西,或者幼儿的教育这都是另外一个东西,但是最核心的东西是这个。
艺术家最终做的是什么呢?我老说艺术家真正的本职工作就是完成你刚才说的,必须找到一种什么样的一种具体的艺术表达法,把你要说的事说出来。你可以是了不起的思想家,但是艺术史不会理睬你,因为你天花乱坠说了很多思想,但是你没有完成艺术家该做的这部分事情,那艺术史就不会理你,就是这么一个东西。当然你刚才说艺术幼儿的教育,这是一个特别难弄的命题,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讲,孩子身上有一种非常特殊的东西,是我们成人消失的,包括特异功能,特别特殊的感应,我相信孩子身上是有的。但是随着孩子成长,我们的文明和规矩不断地在损害这些孩子,最后损害成像咱们这样的人,其实事实上它就是这样的。
所以,比利时的一个儿童心理专家,他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印象最是很深。他说我们人类一生的目的,就是要找回我们失去的东西。而且你会发现,我有一段特别想整理孩子说出来的话,那实在太精彩了。不管是文学描述,还有哲学的思想和等等所有的领域,这些孩子说出来的话,至少是最到位的。比如说有一次我跟我女儿去接她放学回家,她就问我这树是什么树,我说我不知道,我说爸爸得回去查一下这是什么树,我说在书上什么都有。她就来了一句,她说书里除了文字什么都没有,那不就是《天书》的命题嘛,我费这么大劲,而且《天书》这么受欢迎,而且受到批评家们的各种各样的评述。就像张洹他儿子,张洹他儿子有一次他在前头走,他儿子在后边走得特别慢。后来张洹就说怎么了你,他说我这个腿里有很多沙子,是他麻了,这就是一个很精彩的文学描述。所以,这涉及到一个艺术教育的问题,涉及到美术学院给我们什么东西,我们是不是有能力能够把自己最有价值的那一部分怎么样保护起来。好的老师就是说,发现你这个人到底是宝藏在哪儿,然后给你找到一个挖的一个口,这个口得找对了,具体怎么挖,其实是他自己的事情。好吧,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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