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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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右边邻居家的女主人妮可,突然间中风了。
说“突然”其实是不太准确的。事情发生在今年二月中旬的一天,已经过去整整六个月了。据妮可的丈夫杰森讲,那一天,一早起来,除了天空灰突突之外,一切都显得安宁平常,没有任何不详的征兆。杰森吻别了家人照常去上班,妮可早饭后开车和女儿一起送儿子去学校,返回的路上,顺便拐进了附近的超市,买了些面包和水果。回到家中后,女儿在楼下玩,她走到楼上卧室,打开浴室的淋浴想要冲个澡。可就在那时,她突然感到身子发硬,头转不过来了。但未待她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支持不住,倒下去了。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她最后看到的是家中浴室里半面晃动的瓷砖墙壁,和小黄狗Ada。Ada正趴在浴室门口的一块绿软垫上,好奇而不解地凝望着她。
这可真是我们没有料想到的。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呆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在竭力地做着回想。这过去的六个月里,我每天开车从小区进进出出;晚饭后一家人出门散步;更多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待在后院,看书,
47 31998 47 15262 0 0 2658 0 0:00:12 0:00:05 0:00:07 3027
47 31998 47 15262 0 0 2225 0 0:00:14 0:00:06 0:00:08 3428剪玫瑰,给菜园子浇水。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无数次从杰森和妮可家门前经过,而她家被围在一圈木篱笆里的后院风景,和院子里的一切变化、动静,我坐在露台上稍一抬头就能看到,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啊,在过去的六个月里。就拿那个后院来说,一开始是落尽了叶子的树木,冬眠的多年生花草,在萧萧的寒气里静静伫立着;然后冷土开始松动,青草发芽,郁金香在树底下开出了一片;再后来那棵让我羡慕喜爱的日本晚樱,就在他们屋后的露台旁边开出了一树粉红色的繁花,和往年简直一模一样,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院子后端的儿童秋千架也依然在那里,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只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我想是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对幼年时期的娱乐装置不感兴趣了。偶然倒是会听到小孩子脆脆的说话声,小身影被木篱笆挡着,只有声音飘荡过来,但是每次时间都不长,一会儿就又恢复了沉寂。每隔一段时间两个墨西哥工人就会出现在他家的草坪上,很显然,是杰森雇来替他割草的。房子几面墙上的多扇百叶窗也依然像过去一样紧紧关闭。每一天里,整栋房子和外界交流最多的地方便是那个车库大门,一开一关,车出车进。还是和过去一样,我很少看到有来访的车辆,停在他家的车道上或者路沿边。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家在后院举行派对。但这一切特征似乎从来就如此,没有给人异样的感觉。
直到前不久的一天,我和先生几乎同时注意到,杰森家屋门口多了一样东西:两条带细条纹的黑胶皮,从屋门口铺放到门前的台阶下,很像是用来方便轮椅上下台阶的。轮椅?难道有什么人病了,需要坐轮椅?我们不约而同想到这一点,但又不便去问—我们几乎没有看到过妮可,杰森偶然会打个照面,但身影不是在车里,就是在房子周围一闪而过。但一天晚饭后一家三口又出门散步,迎面看到了杰森家的小女儿,怀里抱着小黄狗,在草坪边玩耍。这个七岁左右的白人小姑娘,总是给我一种“小妇人”的感觉,头发又软又黄,眼睛半灰半蓝,一脸黄黄的小雀斑。我们走过去和她打招呼,拍了拍她怀里的小狗,问问小狗的名字。然后我看着她的脸问,你还好吗?她回看我一眼,小脸依然像过去一样紧绷绷的,眼神有点躲闪。我却有点固执地盯视着她的眼睛,等待回答。她终于轻声说了一句“好的”,就低头去抚弄小狗的后背。我想起上一次这样近距离看到她,竟然是一年前了,那一次,她和一个小女伴在自家后院荡秋千,我在我们后院的露台上。两个小姑娘响亮的说笑声随秋千在空中一高一低地荡漾,听起来也飘飘悠悠的,有一刻我好像听到了她们响亮的问话:嗨,你是中国人吗?我回头。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几分钟之后,妮可手拉着女儿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她说,对不起,我郑重向你道歉,她们不懂事,问了很不礼貌的问题,我特意拉着她来向你道歉。
我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我赶忙说没事没事,我真的不在乎小孩子说什么。妮可的女儿低头向我道歉了,布满雀斑的小脸由白变红。母女两人一高一低很有些尴尬的背影随后朝自家院子走回去。我站在原地楞了半天。我真的没有想到妮可如此认真地对待小孩子的一时天真之举,但她对于别人的尊重,让我肃然。联想到她一向的举止,我似乎又觉得并不意外。在我与她有限的接触中,她留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神秘,但又相当有尊严的人。
后来有一天,先生说他好像看到这个昔日神秘又尊严的女邻居了。他说她是坐在轮椅里的,轮椅刚刚被人抬到车上。因为距离,他看不太清楚轮椅上人的面目,但总觉得是妮可,只是,那个人脸上的表情很怪,整个身子看去也很异常,很像是中风者的样子。想了一下他又说,我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妮可,并且她中风了。
在这个消息得到最终的证实之前,我无法完全同意先生的话。我情愿相信它是假的,相信那栋房子里面的人事一切如常。但是渐渐地,我也开始变得不安起来,每次来到屋前屋后,瞥一眼右边杰森家的房屋、草地,总觉得妮可可能真的病了。这种猜想首先被她家屋前的景致佐证着:每一年的春天,三月底或者四月初,我总会看到妮可来到屋外,在前院忙碌上一两天。在修剪了常绿灌木丛、拔去了杂草之后,她会在两块小小的花圃上面栽种上一点当年的草本花卉,每一年都不同,很雅致地点缀着碧绿的草坪和灌木。可今年的春天过去了,夏天也快要过去,她家前院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屋前那一棵开满红花的紫薇树,不见一丝别样的色彩。随着时光的推移,我几乎可以肯定了,妮可病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正是她自己。
我感到说不出来的伤感。杰森说,妮可只有三十七岁。她的半边头脸和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基本上就是个废人了。每周有固定的专职护工来家里给她做理疗按摩,维持着身体的现状。杰森依然上班,两个孩子依然上学,一天天长大着,但经历了这个重大的变故之后,都比过去更沉默又懂事了一些。生活中真是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在二月中旬一个普通的早晨,那一个突然降临的时刻,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就被一刀劈开,之前和之后有了本质而巨大的、根本无法弥补的不同。
我深深地为之惋惜、无语。
一日午后我走到后院的露台上,忽然就在空气中嗅到了初秋的况味:天空高远而淡蓝,太阳稀薄而白亮,照得满地都是枝叶的影子,风吹在身上已经充满了凉意。我不禁微微地诧异了,仿佛昨天还是盛夏,忽然就迎来了早秋。我在院子里站着,耳畔除了风声就是一片蝉鸣,四下里竟显得有些荒凉。我突然又看到了妮可家的房屋和后院。那边,一切更显寂静了,秋千在风中微微摇摆,两棵开满红花的紫薇树在秋千架旁一边一个,带着夏日的残痕败迹。我忽然就想到了妮可。她此刻正在屋子里吗?是独自一个人,还是有人陪同着?是醒着,还是在昏睡?她能看到外面的天空和和后院的树木吗?也许已经不能了,否则她家院子不会那么一片荒芜。但是那一刻,我又有种强烈的感觉,好像感觉到了不远处妮可的存在与呼吸,我看到她像平日一样穿着素色的衣服,人坐在落地窗前的轮椅上,面向着自家荒凉的后院,久久不动。她久久地坐着,显然也和我一样,正安静地凝视着这个过早到来的秋天。之前很少有过交流的两个人,我与妮可,那一刻,却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在进行着一场无言的交流。风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吹来吹去。
我想起我最后一次近距离见到她,还不是她带着女儿来向我道歉那次。最后一次,是去年夏天,在我们附近的一家露天餐馆,午餐时间我看到她和一个女伴远远走来,穿着一件休闲的太阳短裙。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笑着。那,便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生命鲜活的妮可。
我在露台的木台阶上坐了下来。风继续漫漫吹着。身边是两株壮硕的玫瑰,枝条长得很高,凉风将它们的清香很清晰地吹到了我的脸上,我无法不看它们:一些花朵硕大饱满,开得正好,一些却残败了,挂在枝头,正等着被剪去。我于是不能不想,生命,果真是这样的脆弱又生生不息吗?
【作者简介】: 一男,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注册会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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