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程青:回声
(点击标题下蓝色小字“忆乡坊文学城”可直接关注。题图为作者近照)
21
然而当晚和孙琴上床还是超出了普春元的预期。吃完晚饭他试探地提出换个地方去喝杯咖啡,但孙琴直接就邀请他去她家里坐坐。她家在国贸附近,开车十分钟就到。她的公寓大而整洁,装修一新,只是略显空旷,和他想象的完全吻合。进门的时候他略有迟疑,不知道这一步是对是错,也有点拿捏不好下面的戏该怎么唱。
孙琴比他主动,在掏钥匙开门之前她已经悄悄拉了拉他的手。虽然只是拉了一下手,但那是一种一步跨越了普通朋友的亲昵,当然对于他们这样的关系,这明显带着强烈的暗示,他心中不由叹息了一声。他想到既如此进了屋亲热是免不了的,他变得犹豫和忐忑,后悔答应到她家里来。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惧怕和女人亲近,尤其害怕和女人上床,婚内是这样,婚外同样是这样。他自觉这一两年性欲减退明显,工作压力大是一个因素,而不愉快的经历可能是另一个因素,甚至可以说是更重要的一个因素。他最近的一次婚外性关系发生在两三年前,原来他以为那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关系,结果差点弄出事情来。那次是跟一个在校的大二女生,他跟她认识纯属偶然。起因是于冰川请他去他任系主任的新闻系做讲座,和大学生们谈谈新闻理想,他原本是 33 45414 33 15262 0 0 4726 0 0:00:09 0:00:03 0:00:06 4726拒绝的,他不喜欢当着许多人演讲,也不喜欢谈论“新闻理想”这一类的话题。虽说他在单位当领导,免不了时常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是让他正经八百地在公开场合讲一些大正面的话题,他还是会心虚。他生怕自己立论不足让听讲的人看出破绽,也怕自己不能自圆其说遭人耻笑,他自认为不是个太麻木的人,也不是个真能不要脸的人。他推脱了一番,却没有顶住于冰川的软磨硬泡。于冰川不要求他说任何说教的话,只让他说他想说的话——只要是经验之谈,什么大实话都可以说。他没经得起他的诱惑,真去给大学生们说了不少自己从业的切身感受。他的这个讲座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讲座之后掌声四起,经久不息。有一些大学生在活动结束后没有马上离开,他们请他合影留念,还向他索要电子邮箱。有个名叫王小翠的女生也是这群热情的学生中的一个,当晚他就收到了她发来的向他请教问题的电子邮件。他向来喜欢主动的女性,一方面是他感觉自己的个人魅力得到肯定,另一方面他认为若要发展起来也比较容易。一个星期后他在邮件中回答了她的提问,一个月后请她吃饭,又一个月后再次请她吃饭,饭后带她去开了房。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这个刚刚二十岁的女生很顺从,也很听话,而且十分明显地带着对他的好感和崇敬。在他看来她单纯可人,对她很有些喜欢。但他不想因为婚外的性关系危及到家庭,因此严格控制了自己的情感和对她的热度。他隔一段时间约她一次,每次都是相同的程序,吃饭,聊天,上床,此外并不和她有更多的接触,对她主动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短信他既不接也不回复,事后她当面问起他也只用“正在开会”或者“那会儿正忙”来搪塞,几次之后她不再给他打电话和发短信。他对此十分满意。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看上去很快乐,他自己当然也非常快乐。转眼半年多过去了,有一天他刚到班上有人从传达室打来内线电话,说要见他。他让对方有事在电话里说,那人却坚持要当面和他谈。他下楼去了传达室,看到那个要见他的人竟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子,自我介绍是王小翠的弟弟。他非常诧异,一时不明白王小翠的弟弟为什么跑来找他,同时心里也十分恼火王小翠竟然会让这么个未成年的弟弟掺和到他们的事情中来。王小翠的弟弟很腼腆,他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从书包里掏出一封粘着封口的信给他。信是王小翠写的,她在信中告诉他怀孕了,问他怎么办。他心里冷笑,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他想终于还是敲诈到他头上来了。他让王小翠的弟弟先回去,答应回到办公室给他姐姐打电话。但是他回到办公室之后并没有给王小翠打电话,因为失望、厌恶和恼怒,他决定彻底忘掉这个王小翠。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早上起来他奇怪地感到心神不宁,他想起了王小翠,突然想到万一她不是敲诈而是真的怀孕了,自己倒也不该不管。他准备去看看她,给她一点钱。结果那天临时有会,他没有抽出时间。傍晚下班前他到单位楼下邮局给她寄了一千块钱,没写一个字留言。他想不管如何,有这一千块钱给她,横竖也算尽了心了。可是几天之后这一千块钱就被退了回来,汇款单上是幼稚的字迹写着他的地址和名字,同样没有一个字的留言。他收到汇款单心情颓丧,决定再不去想这件事。从此他也再没有联系过王小翠。一年之后,于冰川推荐了三个品学皆优的学生到他们报社来实习,发给他的名单上赫然就有“王小翠”三个字。看到名单他心跳加速,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是负了那个女孩。而他更多的是恐惧,他害怕王小翠会旧事重提。他更加恐惧的是她会用他们的事情要挟他,或者是把他们的事情说出来,那对他极可能就是一场灾难,甚至可能是毁灭性的打击。他等着王小翠到来,那些天简直是度日如年。但是王小翠迟迟没有出现。他忍不住给于冰川打了个电话,问他推荐的三个学生怎么就来了两个。于冰川告诉他王小翠自己联系了去另一个报社实习,他没有多问为什么,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而当他回过味儿来,更加认定这个女孩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至此,他不再怀疑她的人品。他清楚若是换一个稍微功利点的女孩,这样的机会无疑是会抓住不放的。因而他也认定是自己负了她——他忽然对发生在他和她之间的那件事的看法完全变了,他即便是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想到一个在校女生意外怀孕,她写了信,让弟弟去找自己的情人,可是情人没有一声问候,只是在多日之后冷冰冰地寄来一千块钱,她心里该有多么失望!他后悔莫及,却不知道如何去弥补自己的过失。他自认为以他这个身份不方便去找她道歉,再说道歉也没啥意义。他甚至不好意思再跟她联系,他不知道在她眼里自己是多么卑鄙和丑陋。有相当一段他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心里就充满了沮丧和自责,他自认为这件事在心里留下了很重的阴影,因此对猎艳也变得惧怕和缺乏兴趣。
不过他想自己和孙琴不能算是猎艳,和她上床的话只能算是旧情复燃——然而,他除了对猎艳谨慎,对旧情复燃同样小心翼翼。根据他的人生经验,第一是他不相信复燃的旧情会比原来的更好,第二是他同样担心旧情复燃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是,后来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快得根本不容他深思熟虑。
进门之后孙琴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犹豫着慢慢搂紧了她。那时他尚有足够的理智,而且自认为可以掌控局面。他果然成功地控制了局面,长长的拥抱之后并没有进入亲吻程序,他觉得这表明情况已经趋向平稳。他在沙发里坐下,她去沏茶切水果,之后两个人坐下来喝茶说话。他心情彻底放松下来,想好坐一刻钟就走。其实与孙琴见面之前他就模模糊糊地思考过跟旧情人见面到底有什么必要这个问题。他认为自己和她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见面顶多也就是叙叙旧,可是这个“旧”里面不仅仅有愉快,还有不少的不愉快,甚至是创痛,他既不想去揭这块伤疤,更不想去做什么弥补的事情。可是孙琴对他并没有任何责难和追讨的意思,她的姿态是自然而亲近的。他看她现在的生活状态,除了可能有点寂寞外,别的都还不错,至少是经济上十分富足,因而也就放下心来。他发现到了这个年纪,看女人的眼光已然变得相当挑剔,光是一眼看上去的那种漂亮已经不足以打动他了,漂亮之外他还要求女人有气质,除了气质好还要求会穿衣打扮,装扮得体之外还要衣饰讲究,当然这还是外在的,他更看重的是彼此能有共同语言,能说得到一块儿。而若是要走得更近,他首先要求女人必须是干干净净的。这个干干净净讲究很多,身体的清洁是第一位的,精神上的清洁在他看来也很重要。比如这个女人必须是独立的,态度应该是不卑不亢的,又得有那么一点清高孤傲不随波逐流的劲儿,最好是既自由奔放又收放自如……他忽然发现他这些近乎苛刻的要求在孙琴身上几乎全部合格,也就是说,以他的标准来看,孙琴竟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女性。他一下子乱了方寸。
他和孙琴坐在沙发里,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荷尔蒙就像波浪一样涌动。现在他并不经常这样,他自认为是因为碰不到令他心动的女性。单单就为了这心动一刻,他觉得这一晚上也值了。
孙琴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慢慢贴近了他。他闻着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儿,心里的陶醉感在加强。不过他并不想跟她上床,或者说他体内涌起的荷尔蒙只是支持了他愉悦的心情,并没有让他产生那种强烈到无法抵御的冲动。再说他自认为懂得权衡利弊和控制风险,他不想去做任何冒险的事情,也不想沾惹任何一点麻烦。他觉得自己完全把握得住自己,也为自己对自己的把持暗自得意。
孙琴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侧身轻轻拢住她。他尽量做得礼貌而又不让她有别的想法。然而他轻敌了,孙琴挣脱了他似有若无的搂抱,去酒柜那边倒了两杯白兰地过来,把一杯塞进他手里,和他碰杯。他手里拿着酒杯,就像拿着一只烫手的山芋。他说一句“开车呢”,把酒杯放下。她却默默地把自己的酒杯递到了他的嘴边。他没法拒绝,轻轻抿了一口。抿过一口之后,他就没有再坚持下去,因为已经喝了,再坚持没有必要。他们你一口我一口喝着,她手里那杯酒喝完之后她把他放下的杯子重新端给他。这次他没有拒绝,喝得十分痛快。她又去倒了酒,陪他一块儿喝,喝得比他还多。她一边喝酒,一边主动与他亲热。他的防线彻底崩溃。两个人在沙发上消磨了不到一刻钟就手拉手上了床。
孙琴在床上的热情让他大为吃惊。他以为自己对她是熟悉的,实际上对她却是相当陌生。他很惊愕,感觉她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的她虽然爽利,却很单纯,虽然风风火火,骨子里却很腼腆;现在的她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她的欲望、热度和放浪都让他望而生畏,却又像吸力巨大的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她就像一本书,他以为看过了,却在他面前展示出全新的内容,他一下子就被她迷倒了。
从床上下来,他亲吻着她的面颊,用玩笑般的口吻说:“我对你真得刮目相看。”
她没有反应,仿佛他这样的评价对她来说毫不意外。他以为她没听清,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她这才有所表示。她甩了下头发,丢给他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失望和失落,他没想到她会这么无动于衷。
穿好衣服他提出告辞,她没说一句挽留的话,只是让他把车留在地库不要开了。
他站在门口,踌躇着是跟她说几句柔情蜜意的话,还是直接说告别的话,他更倾向于前者,可是多少有点羞于出口。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向一个女人说过那种话了,而且他觉得跟女人说那种话很折大男人的面子,他实在有点说不出口。可是直接告别,他又觉得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他想了想柔声问她:“什么时间还能见你?”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再说吧。”
从她的态度看,她并不急于再见到他,甚至想不想再见他都很难说。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走出她的豪华公寓,他听见她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门。失落感又一次席卷了他。他咬着牙关想:自己最好再也别来这里了。
他走到楼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回望了一下那座安静的高楼。他看见五层有一个窗户开着,有一个人正朝他挥手。他看清是她,甚至看清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他彻底承认她的确已经不是他认识和熟悉的那个昔日的女朋友了,自己需要重新认识她。看见她向他挥手的一刹那,他的心口一热,刚才的失落感立时烟消云散。
那一刻,他认定自己是无可救药地又一次爱上了她。
22
普春元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竟然这么快就从床上找回了爱情,因此他不但怀疑爱情,也怀疑自己。但是孙琴留给他的印象却是相当鲜明和美好,她就像一座桥,让他一下子走回到了自己的从前,或者说让他一下子和自己以往的生活对接上了。而他以为那些生活早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一次他不但回望了自己的青春、快乐和爱,而且是真正地身临其境。他其实早已经忘记了那种生活的滋味,一旦重温,就像是吃到了小时候吃过的东西一般,心里充满了陶醉感和依恋感。他也是好久好久没有和一个女人像这样身心一致地赤裸相对,他仿佛忽然明白有爱的做爱才是自己渴望的。他因此对孙琴有一种爱不忍释的感觉,从前他们恋爱的时候他心里就充满了这种感觉,他熟悉这种感觉,因此一下子就认出了这就是爱情的味道。
他在品味甜蜜的时候心里涌出一股苦涩,他不由又想到了陈炼。他觉得很可能正是因为他的离世才激发或者说刺激了他生的欲望,让他更想抓住现实中的美好,哪怕只是稍纵即逝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再不应该错过孙琴,即使这是一个错误,他也宁肯去犯这个错误。
他满怀对孙琴的爱情,决定这个晚上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他听她的话不再开车,心里还打着一个小算盘,就是把车停在这里明天好有借口再来找她。他忽然发现自己太渴望见到她了,甚至想马上再返回去找她。当然他不会这样做,他是有理性的人,而且一向以此为荣。他压抑着心里不时涌起的强烈冲动,站在冷风呼啸的街边,打车回家。
回到家刚好是零点零分零秒,他心头有一丝恍惚,仿佛站在时间的空白点上。在这个一天的最晚时刻又是另一天最早的时刻,他拿不定主意是睡觉还是做点什么。他下意识地想到了那封还没有完成的举报信,心头立马就有一块石头压上来。他决定振作精神,去对付这件令他烦恼的事情,他实在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打开电脑,为了让头脑保持兴奋他又倒了杯白酒,准备边喝边写。他在心里给自己下了死任务,今夜必须把举报信写好,要不然明天芳雪回来会把磊磊接回家,大人小孩一搅和就干不成活儿了,实际上留给他的清静时间并不多。
他边喝边从头润色文字,他删节了一些可能会引起歧义的和说得不太周全的话,添加了一些逻辑更加谨严的词句,而且一二三四五把层次归拢得更为清晰凝练。他写来十分顺手,还真有点儿文思泉涌的感觉。这对他来说实在难得,他想如果能这么顺利地写下去,用不着熬通宵就能完工。
他正在电脑上奋笔疾书,手机突然响了。和孙琴上床时他特意把铃声关掉了,这会儿手机在书桌上强烈地震动起来。他想深更半夜的大概只有老婆会给他打电话,可他一看屏幕上来电显示竟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迟疑了一下接起来,电话里传来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令他十分吃惊的是,这个人竟然是梁景灏。
此前梁景灏从来没有直接给他打过电话,他的电话都是由秘书转接的。梁景灏在电话里没有惯常的客套,甚至都没说自己是谁,好像他应该一听就知道他是谁。梁景灏直截了当问他现在下楼散会儿步方不方便,他马上联想到电影里的秘密接头。他估计梁景灏一定是有非常重要而且紧急的话要对他说,并且显然是不便在电话里说。他们约定一刻钟后在离他家不远的地铁站口见面。
正是乍暖还寒时节,他一出门就感到了深夜凛冽的寒意,比他一两个小时前从孙琴家出来时更冷。但是他不想再乘电梯返回二十一楼去换厚外衣,因为电梯抖得厉害,而且最近连续发生过把人关在里面的事情,为了不在这个当口节外生枝,他不敢在这个没有安全感的电梯里多走一个来回。
他快步走向地铁,脑子尽量不去想天气的寒冷。他刚到地铁口,一辆黑色的汽车在马路对面停了下来。他看见梁景灏从车里下来,在稀疏的树影下朝他一挥手,穿过马路快步向他走来。他们简短地一握手,随后默然无语地沿着运河往前走,他更加觉得像是在秘密接头。
这条路有北京最美道路之称,但此刻四周黑黝黝的,看不见任何的美景。梁景灏显然也不是为欣赏风景而来的,他没有铺垫,开门见山地问:“那个东西你写完了吗?”
普春元不敢跟他说还没有弄完,只说基本完成了。
梁景灏说一句:“得加快节奏。”
普春元十分认真地点头答应。
梁景灏停下脚步说:“情况发生了变化,具体说是他们抢先动手了。”
普春元看他脸色凝重,不敢多问,只是附和一句:“哦。”
梁景灏声音低沉地说:“刚才得到的消息,我的一位老朋友,也是老上级出事了,那样的人出事肯定就不是小事情,具体什么事我就不多说了,现在还处在严格保密阶段,知道的人不多,不过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知道是谁的。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他们已经出重拳了,我们就不能手软。你要放开来写,要抓住他的软肋,打他的七寸。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
梁景灏把话说得如此明确透彻让普春元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他点头答应,但还是想不明白一封举报信能有多大的威力,况且就梁景灏向他提供的那些材料来看也并没有多少站得住脚有说服力的确凿的证据。他吞吞吐吐将这个意思说了出来,梁景灏淡淡一笑说:“放开来写的意思就是你不必顾虑太多。”
他脑子终于转过弯来,明白梁景灏的意思是让他不必将就已有的材料。会过意来他既震惊又无奈,还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知具体针对谁的愤怒。他热血上冲,一两分钟之后才控制了自己,冷静下来。
梁景灏像是很体谅他似的说:“其实你用不着担心,我们不过就是捅开一个口子,剩下的事情由上面去料理。他里面既然已经溃烂,这一刀就能让他那些腐烂变质的东西暴露出来。退一步说,只要他有毛病,这个口子就能让他感染致死。关键是这一刀一定要捅得是地方,而且一定要捅得干净利落。”他仰天长叹一声说,“本来大家只是下棋,博弈有赢家也有输家,但未必要取对家性命,自己也不必要搭上性命。现在这个样子,完全是赌命了,谁手软谁先死,而且必然死得难看。说心里话,我真是不愿意看见这血淋淋的一幕幕。”
普春元尽管不清楚他的具体所指,但听他这番话脖颈后面凉嗖嗖的,有毛骨耸然之感,他已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甚至是严酷。他心里忽然再次摇摆起来,觉得自己不该而且也根本没有必要掺和到这样的事情当中。他心想自己没有买卖,也没有收受过谁的巨额好处,甚至官至副局也没有得到过哪位领导恩重如山的提携,既如此,他认为让他出点力尚可,可是要让他豁出命去投身到你死我活的战斗中,他觉得实在是太过勉强。然而,他也明白就像俗话说的这是挑战也是机遇,而且是百年不遇的机会——像他这样一个出身清寒没有背景的人,再往上走除了有能耐有机会,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得有靠山。他那过气的退休老岳父显然是不足以做他的靠山的,老婆叔叔家的三个儿子勉强可以可是人家未必愿意做他的靠山,而梁景灏却是真正够格做他靠山的人,况且他也在热情地向他摇晃着橄榄枝。这个诱惑对他是相当大的。而他心里更加清楚的是,实际上他也别无选择——他只是被选择。他只觉得有一股暗黑的浪头向他席卷而来,他其实已经来不及择路而逃。
梁景灏似乎早看清了他的心思,他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双目炯炯地望着他说:“这种时候,我知道不应该拉上你,但是我一直是把你当自己人看的,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个局外人。不过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每一位同志的,绝不会让你们作无谓的牺牲。”
他听他这番话,不禁打了一阵寒噤。尤其是看到他热切亲近的目光,更是感到一股比天气更加彻骨的寒冷,连这条白天看着美丽无比的河滨之路在他眼里也显得阴森恐怖。
梁景灏关切地问他:“你冷吧?”
他牙齿在嘴里打着架,强撑着说:“还好。”
梁景灏微笑着,用一种温暖如春的口吻说:“你穿得太单薄了。”
他想如果放在以往,梁景灏的这句话不知会给自己带来多少温暖,他无疑会像堕入情网的人听到爱恋的人的甜言蜜语那般幸福,甚至远远超过那种幸福。不过这会儿梁景灏越是对他表露关怀,他越是害怕和不踏实,也越是清楚他是在逼迫自己走上那条险路。
走出三四百米梁景灏就暗示他返回。在返回的途中他向他面授机宜,重新强调了应该突出的主线和下笔的力度,并且让他在天亮之前把举报信在他的实名微博上贴出来。
他大吃一惊,心里清楚如此一来他不但明确地、路人皆知地而且是没有退路地站到了梁景灏他们一边,而且是生生地、彻底地把丁鲲得罪了,况且在公众面前他也不能再保持中立,或者说保持公允,他明白无误地成了某某方面的人,这与他的身份和职业形象是极为不符合的,他心中自然是极其不情愿——他觉得梁景灏等于一把把他推到了悬崖边上。
梁景灏看出了他的迟疑,他话说得十分坦白:“我知道你的为人,也知道你的想法,事已至此,说白了我需要你帮我这个忙。”
梁景灏富有穿透力的目光再一次洞悉一切地凝视着他,让他无法推诿,甚至说不出一句强有力的能够抵挡或者拖延的话。他清楚自己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上这条船,或者说其实早已经就在这条船上了,无论波涛多么汹涌,他只能行驶在这片凶险异常的水域中,想下船是不可能的,而且也不存在选择,他只能跟着这条船走哪算哪,即使翻船他也没有办法。
他点头答应,内心压抑而绝望。
梁景灏伸出手和他紧紧一握,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能感觉到他那紧紧一握中隐含的某种承诺,可是承诺又怎样?此刻他很难被期许的筹码所打动,而且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要什么样的筹码才能真正打动他。
那个刹那他想到也许自己再也不能返回陆地,心里涌起莫名的恐慌与悲哀,但他表面上却是异常平静。
23
普春元回到家里,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坐在电脑前一口一口抿着。平常他严格控制饮酒,生怕自己成为慢性酒精中毒者,也害怕自己发胖,变成官场上司空见惯的大腹便便的一员。但今天他破例了。他心乱如麻,不知何去何从,却又迫不得已,只能做规定情境下的规定动作。
一杯酒喝完,他心里发热,感觉身体里慢慢有能量聚集起来,他准备冲锋。可是在冲锋前他觉得还缺点什么,他点燃了一支烟,一番吞云吐雾之后感觉那股能量被定型下来。然而在烟和酒的作用下,他身体中的疲乏也泛了上来,疲乏之外他还感到了无可名状的恐惧和无助。
他在烟、酒、疲乏和恐惧感困扰的状态里逐字逐句修改了举报信,实际上和推翻重写也没有什么两样。他尽可能按照梁景灏交待的意思去写,他想自己既已下水,就干脆把事情做得足斤足两。他反复增删,反复推敲,力图把文章写得既汪洋恣肆又干净练达,让意思与文字结合得完美无缺。他想到这篇文章很可能是他职业生涯中的收山之作,因此他容忍不了有最微小的败笔和瑕疵,他一心要把这篇文章写得文采斐然尽善尽美。
举报信写完,他打开了自己的微博网页。他一眼就看见了作为自己微博头像的小狗来福的照片,那是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给来福拍的,照片上的来福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它正通过狗的面貌朝他绽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他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圣经》里神要亚伯拉罕杀儿子做祭品的故事。他从开微博起的第一天就出语谨慎,生怕哪一句话或者哪一张图片冒犯了哪一位过路神仙。他总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因此时时处处谨言慎行,就像《红楼梦》里初入贾府的林妹妹那样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生怕被人揪住小辫子。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他名下这块毫不起眼的自留地竟然会被梁景灏选中作为射击场。
他颤抖着手闭着眼睛点了发送,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发完之后他甚至不敢看一看页面,随手摁下了电源键直接关掉了电脑。
他瘫坐在椅子里,就像跑完三千米一样心力交瘁。高考失败之后,他去县中借读了一年,那是他青少年时期过得最快乐也是最痛苦但无疑是最充实的一年。每天早晨他在简陋的坑坑洼洼的学校操场上跑步,熬夜加上营养不良他经常在跑完步之后几乎虚脱,那种难受的滋味至今难忘。这会儿他犹如结束晨跑从操场上下来一般,大脑缺氧,恶心欲吐。他望着关机后的电脑屏幕,恍惚间就像面对着一张严肃而沉默的脸。他觉得那就是板着面孔的梁景灏。然而他已经按他的要求做了,他已经替他尽力了,他甚至都感到自己不像是自己了。他能想象几分钟之后,或许用不了这么长时间,网上会发生一场大地震——他自己也曾经是网络围观大军中的一员,他清楚网络传播的力量,他似乎看见了网友的评论犹如海啸一般汹涌而来……他很想打开电脑看看,却没有动手。他不想看,也不敢看,他就像一个打了麻药的人,身体是麻痹的,大脑是麻痹的,心是麻痹的。
走到这一步,他知道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他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去面对后果,但他知道他必须面对后果。
睡觉之前他照例去洗澡间刷牙。一口整齐有力的牙齿是他身上的骄傲,他可以不洗澡但不可以不刷牙。刷完牙他呲着两排还算洁白的牙齿对着镜子照来照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在时空隧道里迷失的野兽。他叹了一口气,走出洗澡间朝卧室走去。他只想倒到那张宽大的大床上去。
晨光中的卧室显得格外空旷。他脱掉长裤、衬衣和袜子,随手扔在地板上。老婆在家里是绝对不允许他这样做的,她向来要求他把脱下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脏衣服和干净衣服要分开放,他嫌啰嗦,却不得不按她的要求执行。这会儿能这样放任他觉得格外轻松。
他扑倒在床上,仿佛飘浮在云絮之间。他尽量不让胸中那块沉重的东西坠得他栽向地面。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他清楚自己这样坚持是有意义的。他明白自己不能崩溃,现在事情刚刚开头,他必须得有精神去面对。他迫切需要的是睡上一觉,恢复体力,好让虚空的身体重新注满能量。他正在柔软无形的云间漫步,突然听见远处有某种声音传来,一声一声间隔相等,响得持久而耐心。他的意识慢慢聚拢起来,他听见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他不想接电话,这个时候他只想在云间漫步。但是电话不屈不挠地响着,没有停止的意思。他在迷糊之中与这讨厌的声音对抗着,最后还是败下阵来。他彻底被吵醒,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老婆打来的,他刚喂了一声,老婆就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她向他汇报买了什么东西,一件一件如数家珍。他实在理解不了那些衣服鞋子围巾提包什么的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兴奋成这样。他听她说了足足有十来分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说:“你今天回来吗?”
老婆以为他催她,立刻不耐烦地说:“你着嘛急?我还没逛够呢。”他没吭声,她又说,“今天傍晚的航班,这下你满意了吧?”
他口气坚决地说:“你先别回来。”
老婆短路一般沉默了,显然她十分意外。她惊讶地问他:“为什么呀?”
他沉稳果决,毫无商量的余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多问,你听我一句话,没有我的电话你不要回来。”
老婆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连声问了他三个“为什么”,而且一声比一声高。他没有回答。老婆终于不再问,只是既战战兢兢又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知道了。”
他知道老婆明白这边出了什么事情了,她虽然头脑简单却并不傻。
他想叮嘱她的话太多,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干脆一句也没有说。
老婆也没有多问,但她答应他的口气里充满了疑虑和担忧。
挂断电话他心里被失落和沮丧充塞,他不知道老婆会怎么想,他不敢想要是她再也不能回来她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同样不敢想要是她回来再见不到他她的日子该怎么过。到这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为老婆孩子想得实在太少了,事到临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算度的人,结果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一把被推到了悬崖边上,其实是捎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到了这个境地的——到这个时候他忽然非常后悔没有好好疼爱老婆,连对她基本的要求都不肯满足,至少是没有尽力给予满足。他还想到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句俗语,觉得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年幼的儿子。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心里难过得直想哭。他非常渴望此时此刻能有个女人的怀抱,像母亲般温暖,能给他安慰和依靠。他不由想到了孙琴。他多想好好再爱她一次,可是这才刚刚开始,可能就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他想起前两天做过的那个梦,梦里他带着赵小歌去挑戒指,赵小歌叫他快走,他想这莫不是一种预感?他终于明白了,梦里的这个赵小歌并不是真的赵小歌,而是孙琴。用弗洛伊德的观点解释,就是孙琴伪装成赵小歌预先进入了他的梦境。从他和孙琴鸳梦重温,他心里的这个女人只是孙琴,不可能是别人。想到这里他突然喉头一热,几乎潸然泪下。他没想到自己绕了一圈,爱的还是自己初恋的女友。
他疲惫不堪,很快滑入梦境。他梦见自己坐在一条小船上,正在漂向水库深处。他清楚自己是去死,他模糊地想到自己不能在星期天的早晨去参加陈炼的告别式了,自己那么肯定地答应了小柠,到头来却还是去不了。他独自坐在小船里随波逐流,四周碧波荡漾,他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整整齐齐叠好摆放在船头上。梦里他意识到这个人并不是自己,自己是绝没有那份慷慨赴死的勇气的。可是这个人又分明是他,只不过是身不由己。他心中苦涩而孤独,他明白别人是不会管他情愿不情愿付出牺牲的,事到临头,他别无选择。
在另一个梦的片断里他在黑暗的小道上仓惶奔逃,耳边传来矢镝之声,一声一声间隔相等,响得持久而耐心。他看见一支支箭像黑色的飞鸟一般从远处朝他袭来,铺天盖地,犹如滚滚乌云。他无处躲藏,绝望地被那片乌云吞噬。他被无数的箭头同时射中,扑倒在地,血流如注,奄奄一息地等着生命流逝……
在某个极为短暂的片刻,他脑子里犹如一道霹雳闪过,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想到梦里的箭是射不死自己的,他心里顿时充满了意外的安慰和欣喜。
他在惊悸中睡得很不踏实,即便是睡着也始终被乱梦纠缠。有些梦清楚,有些梦模糊,但这些梦同样都荒诞不经不合逻辑。他记得的最清晰最真切的一个梦的片断是他走下狭窄陡峭的楼梯,被两个面目可怖的人带走。随后梦越过司法程序直接把他投进了监狱。他眼前就像电影镜头一般出现了监狱的铁窗,又小又高,抬头只看得见一方被生锈的栅栏和带刺的铁丝网围困和分割的灰蒙蒙的天空。他身穿破旧肮脏的号衣,坐在那个狭小而冰冷的空间里……
他惊醒过来,浑身被汗水浸透。
他眼前的迷雾一层层散去,他仿佛从遥远的地方迷茫地归来,费了好大劲儿才认清周围的环境:灰粉色的窗帘、素洁的墙纸、花枝型的吊灯、还有七七八八老婆喜欢的小摆设……他坐起身,证实自己仍然睡在自家的卧室里,简直是又惊又喜,差点痛哭流涕。
他脱掉汗湿的睡衣,赤裸着上身靠在枕头上点燃一支香烟。压惊之后他决定再睡。为了不被噩梦困扰,他用隔夜的残茶服下了比平时多三倍的安眠药。
(节选)
【作者简介】:程青,供职新华社。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1985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长篇小说《天使》《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获得老舍文学奖。
阅读程青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