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男：四月旧院
点击标题下「忆乡坊文学城」可快速关注
四月中旬，春光烂漫，天气洵美，人在故里。这本是多么奢侈而难得的一种礼遇，我坐了十多个小时的越洋飞机，也就获得了。在家乡小城是一种感受，在省城妹那里住着又是一种不同的体验，离开之后，我还常常想起那里，回想当时的所见所感，回味那个环境中寻常又不寻常的一切物景，真是一种别样的滋味。
因为方便外甥女上学，妹一家在省城著名理工大学的老校园内临时租了一小套房。是老式简易楼房中的一栋，像八十年代修建的居民楼，外观简陋陈旧，内部狭小逼窄，人物共处，拥挤不堪。但因为是临时，屋内环境的局促也就不去多想了，人的适应力往往比自己想象的大，我将自己和孩子的随身行李带到妹的住处后，就在那里安心住了下来。
每一天早晨忙碌的一家人都离开后，我依然躺在里间的屋里，却很难再回到睡眠中去----不过是早晨的七、八点钟，从床边窗帘的缝隙里看去，外面的天色泛着不透明的破布一般的灰白，且日日如此，看不出阴晴变化，更看不出时间缓慢流动的痕迹。但是我能确定那是早晨，并且是国内居民区老院子里的早晨，窗外不断传来早晨才特有的杂沓凌乱的脚步声、车铃声、高调的说话声、和吆喝声。我甚至能听出谁家上小学的孩子正急塌塌地往学校奔跑，从我们的窗下经过，隔壁邻居家的老人外出买早点，将沉重的铸铁防盗门“嘭”一声在身后带上。那种种嘈杂凌乱的声音在外面两栋楼群之间的空院子里发生着、融汇着，又在院子里膨胀并扩散开来，像一波一波的水流，此起彼伏，持久不断，冲击着我床边的那扇窗，也冲击着对面楼房里的各扇窗，不管里面正有着怎样的沉睡，或怎样的清醒。我便无法再入睡了。我想起在异国的家中，每一天早晨都在清越而似有若无的鸟鸣中醒来，醒来的过程是那样的平滑轻盈，有慢慢的着陆之感，像一个梦。我躺在那里暗自感叹，我已然陌生的故国的生活却是这般的不同，它一早就表现得如此明确而强劲，充满了平凡市井气，让我神思恍惚，仿佛回到了童年、少年，可又明知此喧闹、嘈杂早已不是几十年前的重复、翻版，即便同为人家和市井声，但也是几十年后的人家和市井了。
我便渴望着起来，好走出屋子，去外面的院子里看看。但等我真的走到屋外后，时辰往往已经不早，早先外面的嘈杂与不安早已无声地平息下来，似一阵风悄悄溜走，将一片安宁、祥和、甚至略微惆怅的氛围留给了安静的院子。院子不过是两栋居民楼之间的空地，近三分之二的地面铺着灰砖 50 30180 50 15262 0 0 3069 0 0:00:09 0:00:04 0:00:05 3069构成很自然的人行道，车辆被禁行。一排高大笔直的白杨树伫立在人行道边，在四月的天气里已是满树碧绿，枝繁叶茂，将院子的上空也自然地分成了两个部分。对面那幢楼房看到的却是背面，是一家一家封闭起来的阳台。那些阳台看上去都密封得很实，也显然蒙蔽着多年的积尘污垢，但就在那份密实和灰脏里，我看到了累积起来的许多个日子，半辈子甚或一辈子，以及积累的全部过程与意义。它们是私密的，又显然是共同和敞开的，谁都可以了然于心。它们是国内老院子里最常见又最简陋、朴素的一种存在，与我的某一部分记忆亲密相连。这样想着我就久久地望着那片阳台，一家挨着一家，独立又相邻的一片陈旧风景，心里起了某种无言的感动。
与密封旧阳台的景致所不同的是，在院子中间，那些人工花圃之前的空地上，摆着一些小桌子和舒适的椅子，早晨九、十点钟光景时，总有几个住前后两片楼里的老人围坐在桌前打麻将，有时再多上几个围观者、安闲者，或站在麻将桌后静静观看，或坐在花圃边的台阶上，说闲话，晒太阳。他们都操着带轻微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使我忽然想到这个理工大学五十年代从南方搬迁来内地的历史。想到这点之后我再远远地看着他们，显然这个大学的退休老员工，就不能将他们看作普通的本地退休老人了。他们在我眼中忽然就多了一层意义，甚至一份微妙的亲近和认同，可是我没法向他们表达我的感慨。他们偶然也抬头看看我，一个不认识的外来客，笑一笑，似很好奇地，却未说什么。我在心里回应着他们善意的微笑，却将沟通的愿望压了下去。我想我只是在观看着一部长篇故事的尾声了，有尾声的完整，也有尾声的无尽的回旋和余味，故乡、异乡，时光、年轮，在这部长篇里都曾有过生动而缠绵的上演，最终，却只化作我眼前的一片简静和云淡风轻了。
有一天我在那几个老人的身后，看到了几片晾晒在两根细麻绳上的床单，白色的，粉色的，花格子的，在紧临着对面楼房的一大块太阳地里默默地陈列着自己。旧床单晾晒在太阳地里，随风轻轻摆动，是多少年前的一副旧画面呢，我实在有些想不起来了。可是我站在那儿竭力回想着，有些潮湿的目光随被单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轻轻地飘忽、起伏。那时刻我只分明感觉到，四月中下旬的天气已经很有些燥热了，风过时那排白杨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将一股淡淡的初夏气息吹到了我的脸上。那是多么熟悉的一种气味啊，好像许多年前，我还在小城的街道上走着，四月、五月、六月间的街头，树木释放着不同却又相似的味道。而就在那个时刻，望着风中的被单，嗅着树叶间散发出来的燥热的气味，我知道我是真正地回到故乡了，几十年的时光仿佛倒流，一切的经历都仿佛被抹去，我重又变成了那个小女孩，站在了故乡儿时的院落中，仰头看天。
【作者简介】: 一男，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全美注册会计师。“忆乡坊文学城”编辑。
（发送“一男”二字可查看一男的文章目录并阅读更多一男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