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楠:上海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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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太阳照在冰凉的铁轨上,反射着雪白刺眼的光芒。火车黑着身子长啸一声驶出站台,浓烈的白烟在一阵风中很快飘散到空中,不见了。我靠着车窗,看上海这个城市最后的一片建筑,在它的边缘地带,越来越破旧地从车窗外滑过,也不见了,消融在一片无边的阳光里。那时刻,午后,我知道我刚刚离开的这个城市兀自忙碌着,在许多扇门窗里面。街道却空旷,小巷清寂。没有谁会留意一列火车,从它的怀里刚刚开了出去。最后连那干净得让人心疼的淡蓝的天空,也一点点从视线里退去。我在心里说,我与你告别了,上海。
那一年的秋天,一场动乱刚过,处处透露着沉寂与萧索。
我提着行李离开校园的时候,最要好的两个同宿舍的女友把我送到了汽车站。车子来了,人不多,我从容地走上去,还能转过身来,对她们摆了摆手。相处了三年的同窗女友,也向我摆了摆手,送我北上,然后跨出国门。我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们的脸上复杂的表情,和在空中挥摆着的手臂,如同身旁的梧桐树叶子,在风中划过。
上海的午后,在四季里,始终流淌着一股躁暖的气息,令人晕沉。那个秋天也不例外。
那天那趟北上的列车,出奇地空,也难怪,那些日子,若不是万不得已,没有谁愿意到首都去。好一阵子后,我才发现我的周围,只有对面坐着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脸向着窗外,不语。
列车一点点北上,但依旧在江南的氛围里。车轮的辗转中,暮色渐起。车窗外闪过一片片亮晶晶的水田,水牛笨重的身子一半埋在水里。水边的房屋潮湿,破旧,低矮。野花在泥泞的土路边微微飘摇,透着甜蜜。我看那如水墨画般的风景,在想,那三年间,我多少次往返在那条路上,可是江南依旧陌生得很。
忽然对面的男子开始找我说话。
在我尽量隐藏的警惕中,我与他开始了小心的对话。
在那一句一句的对话中,我的思绪有些游离。在想: 上海,我真的从来没有走近过。
冬日的夜晚,我和要好的女友在校园的梧桐树下走着。梧桐那满树曾经碧绿的叶子,那一晚变幻成了一盏一盏的小彩灯。图书馆楼前的圣诞树,有一间房子那么高。对面的大礼堂门前,撒下了一地彩色的碎纸屑,那些从天而绛的节日符号。我和女友刚刚从大礼堂里走出来。里面,岁末的节目汇演,歌舞比赛。那位让全院女生疯狂的二号歌手,英语系的上海男生,优雅迷人的外形和歌声,让人倾倒。到现在我还记得他的名字。
他在舞台上缓步走着,深情地用英文演唱,一只手握着麦克风。我和女友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心里发痛。我的眼前有无数排坐位,是无数的漂亮女生在空中挥着手和丝巾,伴着尖叫,恨不能在那歌声中化掉,再怎样的美丽都不惜,那些上海美丽。我依然心里发痛。这种美丽,离我太远太远。我毅然走掉。
我和女友在夜色下缓缓地走着。身后的歌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冬夜的冷风,在夜风中,我莫名地流下泪来,无声地,谁也没有看到。
车窗外已是全然的夜色了。上海午后金黄色的阳光,已经变成了金黄色的月亮,斜挂在窄小的车窗的一角。我再一次知道江南越来越远了。
奇怪的是和对面陌生男子的对话居然还在继续着。车厢里灯光昏黄。四下依然只有我和他,面对面地坐着,中间隔了一张支起来的小木板,摆放着两只茶水杯。这样便好像有些异样,像是特意约好了的一场见面。他的声音轻轻的,表情矜迟。那个年纪,我的防范心里十分严重,回答他的问题时小心翼翼。但是那个年纪我又绝对地素面朝天,把一张青春而不自知的脸袒露在他面前。我注意到他穿着干净的淡蓝格子的棉布衬衫,小小的立领。肤色微黑,看上去有些像演员尊龙,很有教养的样子。我知道,这是我喜欢的男子的样子,但是一直都离我很远。
他是上海人,搞美工,此次去在北京的加拿大使馆拿签
49 30894 49 15262 0 0 3741 0 0:00:08 0:00:04 0:00:04 3741,准备去外面学电影。 我们便很自然地聊起电影、艺术。天知道我那时对电影和艺术真正了解多少。但是他听得很认真。有时候他不说话,我能够感觉到他定定地看着我的鼻尖或者眼睛,目光深沉。
讲到一半,他忽然停下来,温和地说:“稍等等。我去泡两杯热茶,好吗?”然后就看着我的脸,耐心地等着我同意。
他站起来,转身走开。我看着那个干净的背影,心里又有些惆怅和疼痛。
列车在夜色中越走越深,我与他之间的谈话也越来越自然和投机,我忘记了我的警惕。渐渐地,他好像是我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遇到的一个朋友,遇到后,两个人停下来,站在树荫下就聊了起来,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都有些累了,他提议打打牌,消磨些时间。
他在打牌的时候变得活泼一些,脸上露出狡猾但善意的笑容。我的牌技当然不是他的对手,老是输,越打越泄气。他用手整理着自己的牌,眼睛没有看我,却轻轻又命令似地对我说:“来,振作起来,好好打两轮,赢赢我。 ”
我最终赢了他两轮,虽然赢得有些莫明其妙。
然后我真的困了,枕着外衣在座位上趟下来,睡去,什么也不顾。迷迷糊糊中,我感到有人给我身上盖了一件东西。也感到目的地越来越近了。
黎明的时候醒过来,离北京只剩下几个小时。车窗打开来,他一直侧脸看着外面,看太阳在北方的田野上一点点升起。我没有打扰他,但是他突然说了一句:“加州的阳光,让XX获得了再生。” XX是著名影星白杨的儿子,他的朋友。说这话的时候他依然脸向窗外,没有看我。但那声音中的一种狠和绝望,让我吃惊。我知道他已经两次被美国使馆据签,不得以才想试试加拿大。
我看着对面的这个男子,心里惶惑起来。上海居然是隔夜的往事了,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带着那样多的惆怅和遗憾。我再也闻不到它的花香,它街道的陈旧气味,至少好些年都闻不到了。但是这个偶然邂逅了的男子却坐在我的对面,在一张纸上给我写下了上海的一个地址。我握着那张纸,好像握住了上海的一个边角。
两个月后我在欧洲收到了他的来信。我也常常回信给他,一直到几年以后。几年以后的信上他告诉我,多次签证失败后,他已经放弃。他依然在上海。他说上海的秋天更美了,漫天金黄,但有时候会下雨。而在雨天,他说他会想起我来,想起那样一双深而美丽的眼睛。还有青春的脸,无遮无拦。
我无语。
我放下手中的信。那淡蓝色的信笺再一次似上海的一个边角,被我握在手里。我走到窗前。外面,地中海的海水像天鹅绒一样的光滑湛蓝,并且美丽。
我不知道这些。我真的不知道在那个时候,我原来也曾经美丽过。我一直以为美丽离我很远很远,那些上海美丽。而上海,在我告别了它的怀抱以后,才这样将一份真实告诉了我。我悄悄湿了眼角。
【作者简介】一楠,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全美注册会计师。小说、散文发表于国内外文学期刊、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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