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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张惠雯:安娜和我

2017-08-13 张惠雯 忆乡坊文学城

我叫阿格维尔,我五十三岁了。如果你也要往那个城镇去,我们可以结伴走一段。如果你不怕炎热、尘土,一路上也会有不错的风景。

先生,你问我有没有什么神奇的经历。我不妨告诉你,很久以前,一个远道而来的外国人也曾问我“你是否有过什么奇异的经历”,我当时几乎没有想就回答“没有”。你们这些外国先生总喜欢这么问,好像我们这里到处都是神奇的人、神奇的事。

自我有记忆以来,这大半生里确实没有多少奇异的故事好说。我生长在印度一个普通的穷人家里,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妻子和两个女儿,我们仍然是个穷苦的家庭,仍然生活在同样的地方。在我的家乡 – 南印度卡尔纳塔卡省的这个叫安达曼德的偏远乡村里,大部分的家庭都过着同样的生活:家徒四壁,一家人只能蹲在地上吃饭,孩子们挤在一张潮湿、狭隘的木板上睡觉。大部分时间都没有电,所以夜幕降临以后,人们就都回到了家里。有时候,晚饭后能听到从村子的某处传来歌声,那是母亲在哄孩子睡觉,或是某个年轻人看到月光突然唱起忧郁的歌曲,有时苍凉的调子自河边飘来,那是准备收工的船夫们在歌唱。

那个好心的外国人参观了我的家,他为我们的贫穷而难过。但是,我们自己并没有对此太在意。我们既不会因为贫穷而悲叹,也不会因为贫穷而去偷盗、欺骗。怎么说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快乐和传家宝。

在我们的村子里,有一条不算宽阔但很清澈的河流,它在某个离我们极为遥远的地方注入永恒的恒河。河流会在清晨里伴随着人们醒来,女人们在此唱歌、洗衣、淘菜,男人们在此洗涤自 36 41854 36 15262 0 0 2322 0 0:00:18 0:00:06 0:00:12 2936、洗刷家里的牲畜。村民们都相信,河水会带给牲畜们欢快、清白,就像它能赐予我们的一样。我从来没有幻想过去很远的地方生活。我想,这条河已经带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一些比脚步能带我去的更远的地方。我们的生活就像村庄本身一样古老、素朴。因此,也许我真的没有多少离奇的故事可说。

但那个人走后,他的询问使我回想了一些东西,或许真的有那么一些事具有神奇的含义。我想说的是安娜。她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头美丽的大象。你看,她一定是听到我们对她的夸奖了。好啦,把鼻子放下来吧,安娜。

其实,我总想讲述关于安娜的一些事,一些在我的生命中唯一能算得上奇异的、不寻常的事。也许,这奇异只是对于我个人而言,不能勾起他人的兴趣。每一次我和安娜在旅途中,赶去另一个城市、另一个村庄、另一次庆典时,我尤其希望讲讲她和我之间的故事。有时候,这种渴望甚至进入到我的梦里。今天,我们刚好一块儿赶路,而你这位年轻的先生又不嫌弃我们两个身上的气味,那我不妨向你讲讲这些事。



每一年,安娜和我都会去参加许多次庆典,这是象主苏拉吉特先生的安排,因为庆典可以给他挣来丰厚的礼金。因此,我们两个常常都在旅途中。大部分的夜晚,安娜站立在路边闭起眼睛,而我,就睡在她那巨大的身体底下,头倚着她的脚。安娜将为我遮挡夜里潮湿的露水,当风雨来临以前,她会用柔软的鼻子摩擦我的脸,把我唤醒。然后,我就带她去找一个有遮蔽的地方,一个路旁的破草棚,或者某个人家宽阔的屋檐下面。

这一次,我和安娜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这可能是我们俩最长途的一次旅行。我们将去邻省的这个著名城镇(也是你要去的地方),参加一次气势恢宏的祭神庆典。据说,有五十头大象受到邀请,它们将聚集在庆典上,每一个都披挂着华丽的饰毯,象牙和额头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鲜花花串。庆典将持续两天两夜,神圣而美丽的大象队列将庄严地立于庆典台的两侧,一齐把鼻子卷起、向空中发出欢快的鸣叫,同时优美地在原地踱起方步。此外,还有乐师们通宵达旦的演奏、动听的颂歌和肃穆的祭词。在这个队列中,我的安娜将是最神圣、美丽的象。你一定也会这么认为。

以我和安娜的年龄来说,我不应该再安排这次的长途旅行,去赶赴一个遥远的庆典。我们可以去附近的村镇去参加一些小庆典。但是,我早就在计划这次旅行了,也许两三年之前就在计划。无论如何,我希望安娜理解这次远行的意义:我把这个大庆典看作是纪念我和安娜相遇的庆典,它对于我们两个来说将是个具有特殊意义的仪式。时光飞逝,我和安娜已经相遇了四十年!

说到我生命中奇异的事情,那都和安娜有关。



十三岁的时候,正是在村子里的那条河边,我看到一头极美丽、安详的大象走过。我的目光完全被她吸引了,她就像是一个沉静而神圣的灵魂的影子。那头路过的象就是安娜。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希望成为一名象夫,这是我认真考虑过的唯一职业:不是一个农民、一个商贩、一个工人,而是一名象夫,一个照顾大象的人。

安娜就这样留在我的印象中。每次,我看到别的大象,我总会不自觉地把它们和安娜比较一番。我热爱这种温厚善良而又神圣的生物,从没有过贬低任何一头大象的意思,但我的私心却让我认为,那天从河边走过的安娜是它们之中最聪明美丽的。从那以后,我又看到过安娜很多次,每一次,我都会跟在她后面走上很长的一段路。那个从外乡请来的象夫告诉我,这头刚满七岁的象叫安娜,那是他一看见她时就想到的名字,不然,她还能叫什么呢?

那时候,这位年老的象夫就成了我最羡慕的人。尤其是当安娜卷起鼻子,欢快又惬意地吃他从树上打下来的果子时,我就感到幸福像一股泉水一样把我的心里也流满了。老人也许看出了我的渴望,因此,有一次他让我把一颗椰子丢给安娜吃。我用两只手捧住椰子,紧张地站在安娜面前。她用鼻子从我的手里接过椰子,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左边的前蹄旁边。这个聪明的家伙沉稳地退后两步,突然上前一步,抬起脚踩碎了椰子的硬壳,开始低头吮吸里面乳白色的汁液。从安娜前后扇动耳朵的动作,我看出了她的喜悦。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藏在心里的梦想总会成为现实:我将成为安娜的象夫。

十五岁那年,父亲离开了我们。父亲离开得很突然,但谁也无法责怪命运。我和妈妈、姐姐埋葬了他,并为他祈祷了三天,祈求他在往天国去的途中不要迷路。母亲相信,父亲的灵魂已经上路了,并得到了神的佑护。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总觉得他的灵魂还在我们的周围,他跟随着我们在屋子里走动、甚至一路跟来田里,有时候,他就在某个角落里站着,从那里默默注视着我们。十六岁的时候,姐姐出嫁了。在她即将远行的那个时候,我躲起来了。我看着她乘坐的船从河上航过,我就躲在河边的一大片芦苇丛里,一群群的野鹜就在我身边飞起、降落。当船的影子消失不见了以后,当汇集在渡口的亲戚和村民们散去以后,我才钻出来,沿着船开走的方向跑了很久。天快黑的时候,我回到家。母亲气哭了,狠狠地打了我两巴掌,我也哭了。

后来,姐姐回来过几次。她嫁给了一个好人,并且生了两个男孩儿。生下第二个男孩儿以后,她感染了产后疾病。在我和母亲还没有来得及赶去她那儿之前,她就闭上了眼睛。可谁也不能责怪命运,当痛苦的事情发生,眼泪也无济于事时,除了忍受,还能做什么呢?

但姐姐的死,这已经是后来发生的事情了。如果要讲回到生命中神奇之事,就不能跳过十七岁那年发生的事。那年的一个午后,像往常一样酷热,充满尘土和植物的气味,充满知了无休无止的噪声和睡眠的寂静,苏拉吉特家的小儿子来了。他说他父亲需要马上知道,我是否愿意当他家的象夫,因为安娜的象夫返乡时,向苏拉吉特推荐由我来接替他。

我多么笨拙,根本表达不出多么惊奇、多么乐意,又多么感激。我只是连声说着“好的,好的,是”,然后随着苏拉吉特的小儿子快步向他家走去。我记得路上遇到了我的一个亲戚,他问我“阿格维尔,你这是去哪里”,我竟然没有回答他,只是向他笑一笑。我还记得美丽的“黑眼睛”卡苏达尔坐在她家前面的树荫下做针线,幸好她只是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问。苏拉吉特的家距离我家相当远,因为作为婆罗门阶层的人,他理应住得高高在上,远离其他低俗卑污的阶层;他家的人理应饮用上游的水、还不曾被我们和我们的牲口污染过的河水。

老象夫已经离去,我再也没有机会感谢他。苏拉吉特先生在他的躺椅上告诉我工作的酬劳、责任和条件。作为一个年轻的、没有经验的象夫,他给我的酬劳很低。但我并不在乎酬劳,除了养活自己和我的母亲,我并不需要别的钱,何况我们还有一小块田地。我马上答应了他的条件,然后,我就走到后院去看安娜。在后院的角落里,安娜有一个简陋的、已经快被风雨扯碎的棚子。但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站在棚子外面,正用鼻子翻卷堆在面前的树枝。她卷起一丛树枝,踌躇一会儿,又把它甩到另一边去。她没有心情吃东西,大概察觉到她的老朋友已经离开了她。

“安娜”我轻轻走上前,喊了她一声。安娜把一丛叶子甩到身体的另一侧,然后她停了下来。她的四蹄前后踱着小步,显得有些烦躁。接着,她发出一声低鸣,像是叹息。看起来,她并没有防备我,更没有赶我走的意思。

    我发现她的眼睛在看着我,或许她已经认出我就是常常跟着她的那个人。

“安娜,安娜……”我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希望得到她的信任。最后,我把手轻放在她的眼睛上面,告诉她从此以后我就是她的象夫啦。她没有试图甩掉我的手,这说明她愿意和我相处。她是一头聪明、温顺的象,更何况她一定认出了我。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去看安娜,以便和她渐渐熟悉。安娜很快接受了我,我对此并不感到特别惊奇。我一直相信,安娜能够了解我心中所想,我也能了解她的想法。没有爱过这种动物的人不会相信,但爱过的人会对此深信不疑,并把它当作是命运早已注定的。

我在屋子的后面为安娜搭建了另一个棚子。从此以后,安娜就住在我家,由我来照看。母亲也为我高兴,因为我找到了工作。“你总算有份工作,不单单是个庄稼汉。”她这么说。

有安娜陪伴,生活很美好,那是我说不出来的感觉。如果我是个诗人,我或许可以为此写一首诗。晨雾或薄幕之中,当你走在寂静的林中、波声微弱的河边或是某条异乡的、尘土飞扬的大道上,那种相互的信赖会让你感到无比安详、沉静,就好像你能看见自己清白、静默的灵魂。这种安详,反而是我和人相处时得不到的东西。

十八岁的时候,母亲为我找到一个妻子,她叫阿妞梅达。母亲说,每一个男人都要结婚,一个男人有了妻子才算是完整的。我相信她。我的妻子就住在离我不远的一个村庄。迎亲那天,苏拉吉特先生特别准许我带着安娜去接新娘。安娜披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彩毯,脖子里挂着一串由村里的女人共同编缀的、香气扑鼻的白兰花串。虽然我的妻子阿妞梅达一直以来都不太喜欢安娜,但她却喜欢这个新婚时刻的回忆。她常说起安娜使她觉得骄傲,对一个穷人来说,能在婚嫁时候被神圣的大象来迎亲,这当然会令全村的姑娘们羡慕。

阿妞梅达不喜欢安娜,这不能怪她。她是个贤惠的妻子,照顾家里的一切,却得不到很好的陪伴。我和安娜常常得出远门,即使在家的时候,白天的大部分时间我也需要照顾安娜。除了苏拉吉特先生给安娜安排的日常劳动以外,我也得带安娜去镇上看兽医,我需要为安娜准备足够的食物、偶尔给她摘些新鲜的水果,每隔三天,我还要为安娜洗澡,就在流经村子的那条河里。大象喜爱水更甚于人。我始终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象夫让他的象忍受炎热、肮脏和臭味,却不为它清洗。

在旅途和庆典中,我也曾见到过狠心的象夫,他们殴打大象的时候,我总会把安娜带走。那些狠心的人注定没有快乐,我替他们惋惜。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不爱护自己的象,不爱这个忠厚、美丽而又聪明的朋友,他们为何不珍惜那种相伴的快乐。不管是在午后飘满尘土的路上,还是在日落时金黄的光线里,或是在洒满了银子一样的月光的草甸上,一个赶象的人如果肯停一会儿,注视他的朋友的眼睛,体会这种相伴的意义,他就会发现自己能走到另一个世界中去,发现它的秘密,他会相信动物的纯净的灵魂。我只是一个人,一个贫穷的象夫,但我却有两个世界。这个秘密,我只对安娜说起过。

我总是在黄昏时为安娜洗澡,因为那时候的水波温热金黄。我用棕榈壳和肥皂擦洗她结实的皮肤,安娜会发出表示欢快的、响亮的哨音,并且用鼻子向河中喷射水柱,水柱就像一股带着彩霞颜色的喷泉。在河边洗衣的女人和嬉闹的孩子们这时候就欢呼起来,喊着安娜的名字、夸奖她。他们全都喜爱安娜。

和每个象夫一样,我的身边总是聚集着一些孩子。他们对于大象的生活充满好奇,真诚地关心安娜。他们喜爱跟随着我,而我总是尽我所能教他们如何接近这种神奇的生物。我从来没有失去过耐心,因为我猜想也许这里面有一个小孩和小时候的我一样,心里怀着那个隐秘的愿望,希望有一天(并且真的有一天)成为一个真正的象夫,照顾另一个安娜。

和安娜一起时,我几乎没有什么忧虑。但面对我的妻子,我总是感到惭愧。我并不是一个能干的丈夫,当我们有了两个女儿以后,生活更清贫了。阿妞梅达希望我去城里找一份工作,由她来照顾田地。但我不愿意去,因为我是安娜的象夫。有一天,阿妞梅达忍无可忍,当我和安娜回到家中的时候,她没有给我准备晚饭。我在屋子里蹲了很久,等着她怒骂我、驱赶我,但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冷漠地坐在床边,不愿意看我。小女儿索玛刚满四岁,坐在地上啼哭,而阿妞梅达却假装没有听见。我走过去抱起索玛,来来回回走着,哄她入睡。天黑了,我和阿妞梅达就那样一直僵持在黑漆漆的、闷热的屋子里,彼此不说一句话。直到一点儿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我才看到她那双湿润的眼睛,知道她哭过了。

村子里十分寂静,没有一丝风,人们都沉入了梦乡。我从屋子里走出来,只听到野鸟的烦躁叫声。我走到屋子后面,看见安娜站在月光下面。她听见我的声音就醒来了。我并没有马上走过去,而是停在那儿看着她,不知道是否该把我的苦恼告诉她。安娜斜视着我,想要朝我转过身来,但她一只后腿上系着的一截铁链牵绊着她,她就那样侧身站着,有点儿不安地挪动着蹄子,鼻子不时轻轻擦拭地面。

我想到:安娜是孤独的。我虽然穷困,却还有家人,即使我们之间争吵甚至有时相互怨恨,但她们毕竟是我的家人,我随时可以回家,可以从她们那儿得到温暖。可安娜却没有家,当她还是一头幼象时,她就注定离开所有的亲人,成为世上孤身一个的象。除了她的象夫,她并没有别的依靠。

那天夜里,我没有把我的苦恼告诉安娜。我走上前去拍拍她像墙壁一样厚实的身体,解开缚在她右边后腿的铁链。我说:“躺下来吧,安娜,躺下来歇一歇。”

她听懂了我的话,温驯地跪倒,然后侧身躺下来。我蹲下身,我的脸刚好在她的左耳边。我从地上捡起一扇棕榈叶,随手为她驱赶周遭的蚊虫。我们就这样呆了一会儿,我觉得心里的烦恼缓缓消散了。我没有提起阿妞梅达对她的不满,但我还是忍不住告诉安娜我差一点就要到城里去找工作。我自己曾经短暂地动摇过,可能就在我从屋里走出来的一霎那。可这种念头已经像风一样没有踪影了。

多少年过去了,阿妞梅达不愿再为这件事伤心。也许,我不是一个顾家的男人,但我从来不会像其他男人一样殴打自己的妻子、儿女。我爱我的两个女儿,可我的大女儿林达也像她妈妈一样,不太喜欢安娜。有一次,我听见她对奶奶说:“爸爸只爱安娜,却不管我们。”

林达的话刺痛了我的心。也许,我从来没有好好履行过父亲的职责,我愧对我的孩子。那天黄昏,我仍然带安娜去河边洗澡。安娜喷水的时候,我却不能像往常那样随着妇女和孩子们一起欢笑。你也许不相信,但我偷偷地背过脸哭了。我甚至问那冥冥中掌握命运的神,我是否错了。但在往后几天的苦思冥想中,我自己找到了答案,答案还是一样:我所爱的家人可以互诉苦衷、相互照顾,甚至在往后的日子里找到所爱、成为另一个家庭的主人;但我所爱的安娜却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她只有我一个人可以依靠。我别无选择,必须照顾安娜;而照顾安娜,这必定是命运的安排,也是我的幸福。没有安娜,我的生活才是真正贫穷的,我才真正是个一无所长的人。

就这样,我和安娜相识了四十年,我当了三十六年的象夫。在这中间,很多东西改变了。生命带走了一些亲人,也赐给我另一些亲人;就像它带走人的青春,却留下了很多回忆一样。在这三十六年的象夫生涯中,我和安娜只分开过一次。

那时候,我已经当了十二年的象夫,但苏拉吉特先生给我的工钱却只比起初时增加了一点点。我妻子认为这是很不公平的,而且小女儿索玛也渐渐长大,我们需要更多的钱。我认为妻子说的没错。于是,我去找苏拉吉特先生,希望他能再给我加一点儿工钱,但他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我明白,他知道我离不开安娜,才这么不讲道理。我和他争吵起来,他的仆人把我劝走了。随后,我让林达去他家转告他,我不再当他家的象夫了。这是赌气的话,但是苏拉吉特恼火了,他立刻聘请了一个邻村的青年来做安娜的象夫。第三天,他们就把安娜从我家后面的棚子里硬拉走了。我的小索玛哭了,她是这个家里除我之外最爱安娜的人。

好几天,我睡不好觉,总在想着安娜怎么样了,她正在干什么,有没有吃东西,那个年轻的象夫会不会用带铁钩子的斧锤敲打她的额头和后腿,安娜会不会发怒……我知道安娜的日子不好过,因为她只依赖我、信任我。我很后悔,但我不想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位老爷。我太担心安娜,反而叫家里的人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安娜。我闷在家里不敢出门,害怕在路上遇到安娜。那样的话,也许我会忍不住痛哭一场。

那天下午,下了一场大阵雨。大雨过后,有人沿泥泞的村路跑来,喊着我的名字。那个人是苏拉吉特家的仆人,他慌慌张张地告诉我,安娜挣脱了锁链,逃到雨林中去了。没有人敢阻挡她,她好像发怒了,吼叫着冲出去,把大门也抵坏了。他说,苏拉吉特先生很焦急,已经让那个新雇的象夫走了,他希望我替他找回安娜,他愿意出我所要求的工钱。

我根本不想听这些废话,我担心的是安娜。她是一头被人类驯养的象,跑回雨林中会面临很大的危险。那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昏暗了,到雨林边缘去起码还要走四十多分钟的泥路。我找出一盏油灯,准备马上去找安娜。阿妞梅达这时候哭叫着上来阻止我,她说:“你不能夜里去雨林,你会被毒蛇咬死的。我求求你阿格维尔,你想一想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吧,你死了谁来养活她们?”林达站在黑漆漆的灶台那边含着眼泪、怨恨地看着我,小索玛也站在妈妈的身后哭起来。这时候,母亲从她的床上坐起来了,她威严地命令我:“明天天亮了再去。”

于是,我不得不又等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以后,我带着一段链圈到丛林里去。我不让苏拉吉特家的人和我同往,他们只会让安娜受到惊吓。安娜是在下雨时逃跑的,因此我能辨别出她留在湿地上的一些脚印。我在雨林中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安娜远远地站在一棵树下,垂着头嗅闻地上一些被打落的树枝,她的前腿上还套着一截挣断的铁链。

安娜听到了动静,转身正面对着我,却没有朝前挪动。她受了惊吓,还处在激动不安的情绪中,我知道不能冒失地靠近她。我于是面对她蹲下身,轻声喊着“安娜,安娜”,希望她能认出我来,希望她的情绪能得到安抚。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她的姿势放松了,她有点儿表示轻蔑地把头转过去,面朝着树。她的鼻子仰起来,对着树冠嗅闻了一会儿。我没有打扰她,我知道她这样做是因为还在生气。

安娜仍然停在那棵树下,不愿朝我走过来。但她不时转过身,看我一眼。我知道她早已认出我,并且不再怨恨我。我轻轻往前走了几步,把那截链圈,一个径长刚好容下象腿的环状铁链放在离她不远的地上。我开始对她说话,请求她原谅我,跟我回家。安娜起初有些迟疑,她大概还在猜想我是否会再次抛弃她,把她交给一个陌生的、粗暴的人。但最后,她终于缓慢地走过来,把她的一只后蹄伸进我放在地上的链圈里。在南印度,所有的象夫都知道,一头象主动把脚伸进链圈是一个象征性的动作,象征她信任你、已接受你做她的主人。但对于安娜来说,这象征着她原谅了我。我背过身走着,安娜慢慢地跟在我身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很久。我在心里说:不管因为什么,我再也不会抛弃你了。

走出雨林,苏拉吉特的儿子们和仆人都等在外面,还有我的妻子和女儿,她们远远地站在一棵树的荫凉里望着我。苏拉吉特家的人感谢我找回了安娜,我说:“感谢安娜吧,是她自己愿意回家的。”

我们沿着正午的阳光照亮的土路走进村子,孩子们已经围了上来,他们喊着:“啊,是安娜,安娜回来了……”他们把这个消息带进了村子里的每一个家庭。

从那以后,我和安娜再也没有分开过,直到那些追随在我们周围的孩子们一个个长大,被另一群孩子所取代;直到母亲也离开了我,林达嫁去了别的地方;直到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身体弯曲、头发灰白的老人。有时候,我走在安娜的身后,注视她安详沉稳的步伐,我甚至感到安娜就像岁月的一个影子。在她的步伐里,时间迟缓而又飞快地流过去了。

如今,我们两个都老了,仿佛在往死神那里走去。除了死亡,还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呢?命定的时刻终会来到,但我曾向神灵祈求,希望那个留下来承受痛苦的是我,而不是安娜。

有时候,我感到生命短暂,而有时候我感到它仿佛永无止尽,就像我和安娜曾走过的那些带子一样的道路。在路途中,我们可能需要不断地赶路,餐风露宿,饱尝尘土和烈日的滋味。但是,这些小小的磨难决不会减少我们结伴而行的快乐。

安娜想必也和我一样快乐。那天,我在村路上遇到那个参观了我的家、并向我询问生命中奇异经历的外国人。他又问了我一个问题,问我是否相信神灵的福佑。我说我相信。他问那么我怎样看待自己的穷苦呢。我说,对我们来说,神灵的福佑不是给与财富,乃是赐予人幸福的经历,使人相信灵魂,即便是一个动物的灵魂。不知道他是否听懂了我所说的话,但他临走的时候,为我和安娜拍了很多照片,告诉我他会把这些照片寄给我。不久以后,我收到从加尔各达寄来的照片。有一张是安娜躺在菩提树下,我蹲在她的身边,安娜的大耳朵旁还点缀着翠绿的菩提枝。从照片上,我惊奇地发现安娜的脸好像在笑。我把照片拿给阿妞梅达和索玛,她们也和我一样惊讶。

现在,我和安娜正往那个举行庆典的遥远城镇去。从我的村庄到那个地方,至少要走上五天五夜的时间,还要渡过好几条河流。这是我们今年参加的最后一个庆典,我把它当作是我和安娜相遇整整四十年的纪念,一个特地为我和安娜而举行的仪式。



也许我说得太多了、太乱了,先生,但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也许不相信,就在这个旅途上,我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有一天夜里,我们被一个好心的寺庙留宿,睡在庙后空旷、洁净的院子里。那夜,我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我梦见了安娜。她在梦里问我,如果下一世她将成为一个象夫,我愿不愿成为一头象,仍然和她在一起。我在梦里思考了她的问题。“愿意”最后我回答她说。

清晨,我和安娜起身离开寺庙。那时候,晨风里飘满了露水的气味,远处的河流上升起青色的烟雾。我们要向那条河去,给安娜做庆典之前的最后一次净身。我心里仍然清晰地记着那个梦。于是,当安娜迟缓地走下寺庙后面长长的石阶时,我跟在她身边,忍不住把那个梦告诉了她。我想到,安娜可能早已做过相同的梦。现在,连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了。这一切,神已经在梦里告诉了我。


【作者简介】: 张惠雯,1978年生,祖籍河南。1995年赴新留学,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

小说曾获“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以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小说多次上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十大短篇小说排行榜”(2009201120132014),被广泛收入短篇、中篇小说年选选本。

现为新加坡《联合早报》专栏作家。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等文学期刊。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一瞬的光线、色彩和阴影》,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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