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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子姜:疯子

2016-09-22 子姜 忆乡坊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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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上小学的时候,家还住在头旗镇。上下学的路上,经常能看到一个漂亮的农村女人。那是陈怀琴,头旗远近皆知的美人。

陈怀琴这个名字,我是从同学陈庭艳那里听说的。我总是看到她挑一副轻担子走在路上。不挑担子的时候,就荷把锄头,锄头上挂个空竹篮。偶尔,那竹篮会被她拎在手里,里面装些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菜蔬。每次老远见到,我都会偷偷地盯着她看。一直看,一直看,直到她走近,从我身边飘过。她好看,和其他农村女人很不一样。那些女人大多数皮肤黝黑或菜黄,而她却生得白净。长圆形的脸蛋,白里透着红。又圆又大的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像两颗黑水晶掉在一潭清水里。

我听到陈庭艳把她唤作“幺孃”,好奇地问过陈庭艳:“那姑娘是你家亲戚?”

“是。她不是姑娘,是婆娘唉。她都生过三个小娃娃了。”

“哦,你幺孃长得这么好看,还这样勤快做事情。”

“她是嫁给牛皮寨的我家二姑外婆家的幺叔。幺叔是矿工,有工资的。她算享福的喽。”

“哦。”

“是她娘家的兄弟前几年车祸死了,所以她要经常回小屯来,帮娘家爹妈做点地头活。”我小学时代最好的朋友陈庭艳,讲话总有点老气横秋,从来就那样。

头旗是个小镇,镇上吃公粮的居民不多。镇子的南北两头,各有一个自然村寨,都是大村子,和头旗毗邻着。再加上附近有造飞机零件的“三线”工厂,还有驻军部队。就把头旗显得像是一个大镇。毗邻的两个村寨,南头是小屯村,北头则叫牛皮寨。陈怀琴的娘家在小屯。都说小屯的井水甜,所以好几户小屯人家的姑娘都生得好看。那些好看的小屯姑娘,要么待字闺中,要么嫁到了牛皮寨。都说头旗的姑娘,从南村嫁到北寨,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离开家乡很多年以后,听说小屯有的人家靠贩卖黄牛致了富,渐渐有小屯的姑娘嫁到镇上甚至城里吃公粮的居民家里,也有的远走高飞到广东打工,离开了田地,不再有插秧刨地做农活的辛劳。

镇上小学在南边,算是在小屯村地盘上。陈怀琴常回娘家帮着干活,所以我们经常能在路上见到她。因为她长得好看,又是陈庭艳的远房亲戚,一旦听到有关陈怀琴的议论,我都会格外留意。

陈怀琴丈夫家三代单传,从娶她进门那天,公公婆婆就盼着她生男娃儿。偏她连生了三个,都是女娃。她丈夫矿上不常放假,难得从矿上回来,就是回来,“回来也不到地里帮忙,关起门,和婆娘缩在屋头,整天整宿的。唉,没用,肚子不争气,漂亮又咋?还不是只能干吃老婆婆老公公的脸色。”我家隔壁的冯姨这样讲过。

冯姨是缝纫组的包打听,每天吃过晚饭,她就拿个小板凳出来,坐在院坝里和其他大人们一起“吹壳子”聊天,大声武气地向大家讲述她听来的镇上以及周围四乡八寨的所有事情。我和街上其他的小姑娘们在边上玩跳房子、打沙包、躲猫猫等等永远玩不腻的游戏时,冯姨和其他大人讲话的声音,会飘到我们小孩子的耳朵里。各种新鲜的或是车轱辘一样翻来覆去讲了百遍的话题,从我的左耳朵进来,不经意地在我的大脑沟回里留下深浅不同的印迹,再从我右耳朵飘出去。比如税务所的陈老四和他老爹又打架了,打架的原因好像是陈老四老爹和陈老四老婆有点“瓜瓜扯扯说不清”;粮管所的泥鳅老聂喝醉了钻到小屯乡某个婆娘被窝里,被那婆娘的男人发现打了一顿,回到家就扯着自家老婆的头发出气,那揪扯下来的头发,团起来有拳头大那么一把;牛皮寨的棒棵老二到城里投机倒把卖货,被人家工商所抓了......等等等等。

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种种闲言碎语里,有很多关于陈怀琴的话题。她太特别了。她的特别不仅仅在于她是远近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也在于整个头旗镇和紧邻的南乡北寨几百上千户人家,只有她丈夫一个人在外面当矿工;更在于她的婆家娘家里,除了她爹、她公爹、她男人,就再没有别的成年男性了。她的大弟前几年死于车祸。她的小弟还小,比她的大女儿大不到几岁。

有人说,如果不是贪图她丈夫在煤矿上挣的公粮和工资,陈怀琴父母不会把她嫁到三代单传的人家户里,而如果不是希图她的美貌,陈怀琴公婆也不会从同样男丁不旺的人家给儿子娶媳妇。也有人说,陈怀琴和她丈夫之间的一娶一嫁,不图别的,是因为他们两个年轻人自由恋爱在先。

大人们在讲这些事情的时候,似乎故意搞得神神秘秘的,不愿意让我们小孩子听明白。其实我们小孩子哪有心思去弄明白这些事情? 比如我,我每天只关心怎样把作业潦草做完,可以多些时间和小伙伴在山上和田间疯玩疯跑。头旗镇周围的每个山头,我和小伙伴们都去爬过,最常去的是学校后面的老鸦山。那山不高,爬到顶很容易。


(二)

老鸦山属于小屯村。在山顶可以看见长长的火车铁路,从北边过来,一直延伸,到西南边上的一个山脚拐个弯,就看不见了。山那边一直延伸进去,有个煤矿。经常和我一起爬老鸦山的当然有陈庭艳。有一次在老鸦山山顶上,我们看到一列火车,拉着好多好多的坦克和大炮,往西南方向开去。陈庭艳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坦克大炮,莫不是要运到幺叔上班的矿上去?后来回家听大人讲起,说是报纸登了,各单位也传达了,要打越南,对越自卫反击战。那是1979年春天,我才九岁。

我对那一天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们在上山的小道上,远远看到几个附近“三线”厂矿的男孩子,趴在一座几乎要垮塌了的坟包前,用一根枯树枝往坟包里面捅啊捅的。就在我和陈庭艳从那座坟前走过的时候,其中一个男孩站了起来,他手上拿着的那根枯树枝上面,扣着一个人头骨!那头骨是惨白中掺着灰黄的颜色,阴森森的,在男孩手里的树枝上晃啊晃,几乎差点要晃到我鼻子上来。我和陈庭艳各自一声尖叫,拔腿就跑。那些男孩子就在后面咯咯怪笑。

“短命缺德的小厮儿,你们就不怕报应唉!快把那骨头放回去。天杀的唉,怕他变成鬼来缠倒你们勒!”隔老远,我都能听到路过的村民,在骂那些调皮捣蛋的男娃娃。

那颗没有后人修葺维护的孤坟,不时会被头旗人提起。每次提起,都说家里不能断了香火,否则死后没有后人修坟供奉,就会变成孤魂野鬼,连尸骨都会被胆大的小孩子扒拉出来玩耍。

我们小伙伴一起在山间地头撒野的时候,累了,会找一颗干净的坟头,坐下,或仰躺着小憩,遇到马兰花开花的季节,还会顺手把一丛丛开放在坟头的紫色马兰花摘下来,拿在手上,隔着花儿,看天上的太阳。我们不怕那些山腰上和田地间散落的坟头,没有避忌的心理。但是对那颗孤坟,我总有点害怕。每次爬老鸦山,路过它,都要屏住呼吸转过脸去,快速地通过。我说不清到底怕些什么,直到现在也说不清。

应该也是在那年春天,某天放完学,把书包扔到家里后,我就去找陈庭艳玩。我们两个小姑娘无聊,商量着到田边地头找些刚长出来的嫩蚕豆,偷点来当零嘴,生吃或煮熟都可以。

稻田水面上刚刚露出半寸高的细嫩秧苗。有几块旱田里,成片的油菜,已经开花。这时候若是爬到旁边山上,往下一看,整个头旗镇四周的坝子就像一大块不规则的格状毯子,嫩嫩的绿格底子上,绣了一片又一片的金黄,偶尔有一两块空闲的水田,则是嫩绿与金黄中间,嵌的点点水银色,映着日头闪闪发亮。田间那些零星小块的地头里,种着蚕豆、豌豆、小白菜。有的蚕豆已经长了出来。陈庭艳弯腰顺手摘下两个来。我们剥掉豆荚,把蚕豆外面那层厚一点的皮也扒下,剩下嫩嫩的豆芯,扔进嘴里。一股淡淡的豆香,但味道并不很好。我说,这蚕豆过于嫩了,一包浆,不好吃。陈庭艳听我这样讲,就说,老鸦山半山腰上有一块地头里种的是早蚕豆,也有豌豆,那地头的豌豆尖也比别处的好吃。

老鸦山半山腰是两座山包之间比较平坦的一片,有些旱田和菜地。我看着陈庭艳走到一块巴掌大细细一溜的地头前。那地里果然种的都是蚕豆豌豆,我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笑起来,弯腰就摘。

这时候听得远处有人在骂, “两个小短命的, 你们跑到我家地头搞哪样?”那骂声又尖又细, 有点恶刹刹的,突然一声叫起来,把我和陈庭艳都吓了一跳。我隐约看见有个人影急急地朝我们俩这边走过来。未等看清,我的手已经被陈庭艳抓了起来。听她喊了一声“快跑!”我撒腿便跟着陈庭艳就半山腰上的小路上飞奔。

我以为那人只是骂一骂,把我们吓跑而已。跑出几十步远,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竟真的在后面追过来了。陈庭艳没有回头,她跑得飞快,我也不差,跟着她顺着小路往山下跑。

我俩跑到一个大坟包前,跳到坟头旁边的一道小沟里。“换……换衣服!”陈庭艳喘着气说。我看她开始手忙脚乱地脱那件水红底子起白色圆点的外套,便也急匆匆地脱下我那件黑白条格的外衣。我们看过的数量有限的电影里,地下党总能通过换衣服这样的伪装摆脱特务的跟踪。我们过家家玩抓特务的时候试过这招,没想到此刻有机会动了真格。

我俩慌忙中把外衣换了,未及扣好衣钮,追赶我们的人已经站在坟头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们骂。她正是头旗的美人陈怀琴。

“两个小短命挨千刀的,再咋样换衣服,还不是你们两个憨包? 小庭艳,你不晓得这是我家的菜地?带人来偷豆!还掐我家的豌豆尖尖! 晓不晓得你们把豌豆尖尖给我掐掉了,豌豆就长不出来了。妖精短命砍脑壳嘞,我去告你家爹妈!” 陈怀琴劈头盖脸一阵数落,尖声细气的。

直到陈庭艳和我发了多遍的毒誓,保证以后不再来她家地里偷摘东西,美人陈怀琴才挥手让我们两个小姑娘离开。我抬头瞥了一眼,才发现陈怀琴站在那里,正背对着那颗孤坟。她那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嘴角被气愤扯得有些扭曲。我似乎还看到她太阳穴上,青筋暴然突起,两只黑水晶般的眼睛光芒太盛,好似两道刀光剑影。她身后那颗坟石垮下来敞开形成的口子里,阴森森的好像有一股什么气,团着,在里面回旋。我突然有种魂飞魄散的感觉,屏住气,拽了陈庭艳的手就走。走开没几步,后面飞过来一大坨干硬的土块,差点砸在陈庭艳的脚后跟上。陈庭艳头也没回,松开我的手就开始在田埂上跑。我在她后面跟着,听见她远房幺孃在后面喊道:“再来偷,我用石头砸断你们的腿杆!”

直到回到大马路上,扭头看不见陈怀琴了,陈庭艳才说,她这个幺孃,虽然长得漂亮,但脾气越来越不好,有点怪,有点凶。我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陈庭艳的水红褂子,这才想起刚刚看见的陈怀琴也穿这么一件水红底起白圆点的外衣,就是个二十多岁大姑娘的模样,并不太像是一个生了三个娃儿的妈。但是生气的美人,样子不那么好看。

很多年后我回到头旗,见到陈庭艳,回忆起这件在田边坟头沟下换衣服“伪装”的傻事,我们俩都笑得直不起腰来。陈庭艳说,她也是后来才听说,远房幺孃陈怀琴,当年在婆家一直不顺心,总是被公公婆婆明里暗里地讽刺,说她是小老母鸡抱窝,生不出男娃。她幺孃脾气越来越急躁,越来越怪,也是被婆家磨出来的。



(三)

到我十岁那年,过完年不久,头旗镇上来了一个流浪疯女人。她抢了美人陈怀琴的风头,在一段时间里成了大家茶余饭后最常被提起来议论的主角。

疯女人三四十岁,长相很丑,丑到我不愿看她,从没仔细端详过她的模样。我只对她那一头肮脏蓬乱的头发有深刻的印象。那一绺一绺黏在一起的头发,横七竖八硬硬地直立着,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来的本色。

不知疯女人是怎样来到头旗镇的,好像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神秘地在镇上出没。她白天就在公路边上,靠一棵洋槐树树干,流着口水坐着发呆。偶尔,调皮捣蛋的小孩子们见到她,会朝她吐吐沫,取笑逗弄她,甚至往她身上扔土块,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一条瘦弱不堪行将死去的野狗。大人们看到,有的会训斥那些调皮娃儿几句,有的则“嘿嘿”笑两声走开。

不久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疯女人的肚子渐渐变得越来越大。我隐约听冯姨她们议论过,神神秘秘的,我听不懂。

有一天放学路上,我看见人们都往饭店后面跑。知道热闹来了,我也连忙跟着跑过去看。一边跑一边打听,路上的人说,疯女人要生孩子了。

自从流浪来到头旗镇后,疯女人一直“住”在镇上饭店后面的院坝里。镇上唯一的这个饭店是国营的,食客大多是那些跑运输经过头旗镇,停下来歇脚的司机们。因为每天都有泔水剩饭菜,饭店曾经在后院坝养过一头肥猪。只因杀猪分肉不均,吃杀猪饭差点吃出人命来,饭店后来没再敢养猪了,那喂猪用的猪槽就被弃置在院坝角落里。而那些每天收拾下来的泔水,就被倒进一个大木桶里存着。每个星期,镇子边上驻扎部队的解放军战士会开个嘎斯军车过来,把泔水取走,拿给部队养的猪们去吃。

那副废弃的木制猪槽被疯女人当成了自己的窝。猪槽底部垫了些干稻草,加上不知哪个好心人给的一床破棉絮,窄小的猪槽俨然成了疯女人的床。疯女人很瘦小,估计睡在那窄小的猪槽里,不会嫌它逼仄狭小,更无所谓理会猪槽及其旁边泔水桶的难闻气味。她一个疯子,能理会什么呢。她连自己快要临产了,都不理会不知道。我跟着大家涌过去围观疯女人生孩子。人太多,我挤不进去,眼前晃的,是大人小孩拥挤在院坝角落猪槽旁边一条条凌乱的腿。疯女人哭号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原来疯子也知道痛的。

很快,镇上有点威信爱管事的几个大人,不知从哪里拉来一副板车,把疯女人抬上板车,急匆匆拖到镇卫生院去了。看热闹的人们,先是一哄而散,再又乱哄哄聚一起,跟着往镇卫生院跑。大人们把我们这些小孩子轰开,不让我们跟着去看。离开之前,我看了一眼疯女人睡觉用的猪槽,里面破棉絮上,斑斑点点似乎有些新鲜血迹。一阵恶心涌上我的嗓子尖。从那时候起,我每次见血都会害怕,会恶心。

陈庭艳的妈妈在镇卫生院上班。后来听陈庭艳讲,疯女人被抬到卫生院产床上,旋即顺产生下一个男娃儿。又讲,远乡一户不会生育的农民,得知此事,连夜来把那娃儿抱走了。

谁都不知道那男娃儿的爹是谁。镇上人都说,应该是街上的流浪麻子干的。女疯子和男麻子,一个疯,一个傻,是当时头旗镇上唯一的两个无家可归的外来人口。

说来奇怪,在生了孩子之后,住在饭店后面的流浪疯女人就从镇上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傻麻子流浪汉倒还在,他平时就在饭店一带转悠,每天靠吃客人们剩下的残汤剩饭果腹,是个不折不扣的“刷盘子的”。来饭店吃饭的那些跑长途的汽车司机爱捉弄他。我亲耳听到一个司机站在饭店门口打趣麻子,说,麻子唉,你刷完盘子了?你那疯婆娘呢?你咋不让她再生一个娃儿?放她跑了?旁边人听了,跟着哄笑。麻子则嘿嘿傻笑着,嘴角流出口涎来,脸上的麻坑,显得更加的深而且密。

连冯姨那样的包打听,也没有打探来疯女人到底去了哪里。只知道镇卫生院在她分娩之后,直接给她做了结扎手术。公路边的宣传板壁里贴出响应政府计划生育号召的标语,我们小孩子看了也不懂。黄昏里,街坊邻居坐在一起议论,我们小孩子玩着“躲猫猫”的游戏。我躲在墙角,等着被小伙伴们找到。伯妈姨娘们压低了声音的片言只语飘过来,飘进我的耳朵里。

“以后只准一家生一个了,娃儿金贵喽。”

“是哦。”

“说是拿那个疯子练手艺嘞。给她接生完,立马就结扎了。不光这镇上,所有归头旗管的村寨,有了娃儿的人家,家家户户都要来做手术结扎嘞。”

“岂止是头旗? 全国! 家家只能生一个娃儿。”

“国家也是管天管地管得宽,还管家家户生几个娃儿。”

“要不咋个叫国家嘞?那疯子也可怜,自己都不晓得就遭人家阉了。”

“也不可怜。她一个疯子,又不晓事,以后被人家那个了,也不会再怀上,倒是也不用受罪了。”

“是哦,听她痛得乱喊乱哭,像杀猪一样,声音传得几十丈远,让过路娃儿们听到看到,不像话!” 

我在写美人陈怀琴这个故事的此刻,回想起疯女人生孩子那天,在饭店后院坝看热闹的人堆里,有陈怀琴。我挤不到人堆里去,就后退几步,一抬眼,看到了她。她站在院坝边豆腐房的台阶上,胳臂撑靠在锄头把上,佝偻着背,冷眼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表情冷冷的,有点麻木。黑水晶般的眼睛里,没了往日的光芒。


(四)

头旗镇上的岁月,在冯姨这些婆婆妈妈们的闲言碎语中,慢慢地流逝着。白石灰粉刷的镇公所围墙上,出现了红漆刷出来的计划生育宣传口号。陈庭艳的妈妈被调到卫生院妇产科,到县城卫校里学习怎样做上环和结扎手术。陈庭艳说她妈妈回来后上班很忙,经常要跟着县里和镇上组织的计生工作组下乡,直接到各村寨里给育龄妇女做节育手术。

大人们的议论渐渐多起来。南村北寨很多人家开始发愁,如果不让多生娃,家里都是女娃娃的人家,不是要断了香火?断了香火,死后岂不是要变孤魂野鬼?

一说起孤魂野鬼,我就想起老鸦山脚那颗颓败垮塌了的孤坟,那个在大胆淘气的男孩子手里握着的木枝上颤颤巍巍晃动着的惨白头骨,那垮塌的坟石,以及坟上那个阴森森回旋着一股凉气的黑洞洞的敞口。

九月刚开学,我在上下学的路上,仍然能时常见到陈怀琴。自从到她家地里偷豆被她追骂以后,我再遇到她,不好意思再像以往一样盯着她看,怕被她认出来。那天很奇怪,就在和她插身而过的时候,我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们的眼光巧遇在一起。她似笑非笑地叫了我一声:“小红红。”我做了个鬼脸,有点害羞地扭过头继续往前走。她仍然穿着那件水红底起白圆点的外衣,那天她没有挑担子,也没有扛锄头。

第二天,还是放学路上。老远听见有人嚷,快跑去看疯子啊,疯子来了。

我以为是那个流浪疯女人回来了。想着那个女人长得丑陋,并且正感到有点肚子饿,我便没跟着跑去看热闹。

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听家里人议论说,陈怀琴疯了!

“咋会呢?昨天我还看她在街上好好的,还叫我的名字呢。”我说。

“说是今天早上被拉去做结扎手术了。唉,快吃饭,小娃儿家懂哪样?”我妈妈呵斥我一句,把这个话题硬生生从饭桌上赶开了。

关于陈怀琴疯掉的原因,头旗镇上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是她和丈夫吵架,被丈夫狠扇了一耳光,气极怒极而疯。也有的说那耳光是她婆婆扇的,婆婆不光扇她耳光,还用指甲在她脸上生生抓破了两道皮。陈怀琴一时又痛又憋屈,哭不出来,昏厥过去,醒转过来,就疯了。还有的说,耳光是她自己抽的。说她跪在公婆和丈夫的面前,口中念念有词,抽了自己十几个狠耳光,站起来,疯疯癫癫地就飘出了屋门,飘到街上,破口大骂“短命小厮儿挨千刀砍脑壳”。没人听得出来她到底在骂谁。

我总是好奇,为什么一个或几个耳光,就能把一个陈怀琴那么一个漂亮人儿扇成了疯子。头旗是个奇怪的地方,女人被扇耳光后会疯,会自杀。自杀的出过两起,一起是小学的一个女教师,和校长好上了。丈夫发现后扇了她一耳光,她便羞得上吊死了。这是我离开头旗以后的事情。再有一起粮管所的一家夫妻吵架顶嘴,男的打了女的一耳光,女的就愤而喝敌敌畏自杀身亡。女方家告官把男的抓到监狱里蹲了几年。也是命中有凶煞,那男的刑满释放从监狱出来的第一天,走在回家路上,不当心,被汽车撞死了。

都说陈怀琴要不是发疯变得神智混乱,照她的脾气,被扇了脸,也会喝敌敌畏的。她若也喝了敌敌畏死去,是不是也会有人被判刑送监? 镇上还真有人这样想过。黄昏里,院坝里的大人们摇着竹篾编就的扇子,闲话着。我坐在一边,一边帮着我妈绕毛线团,一边发着呆,听那些让人耳朵起茧子的大人闲话。

“幸亏她疯了哦,要不受这个气,肯定要找死,还拉上婆家人垫背嘞。”

“不止她婆家人哦,还说不定再拉上哪个倒霉的。”

后面是一阵啊啊哦哦的附和声,再又是一两声笑声。不时还有人打蚊子,“啪”地一声拍在腿上胳臂上。陈怀琴疯了,但她仍然是头旗镇上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议论她,原先是因为她的美貌,后来是因为她的失疯。

我上下学的路上,偶尔还能见到陈怀琴。每次见到,她都似乎比之前显得稍胖些。肤色不如从前那样的粉嫩,但依然白皙。头发倒是越来越乱蓬蓬的,让我看了又害怕又失望。我害怕她那样一朵镇上不多见的美人花,会渐渐变得像曾经在镇上出现过的那个疯女人一样,因疯癫痴傻而渐至肮脏、熏臭、丑陋。疯了的陈怀琴依然勤快地做着农活儿,而且似乎尽干些脏活。过去只少少的挑一个菜篮,疯了之后,她竟然挑起了粪桶。我厌弃那粪桶的臭味,见到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巴望着走近点多看看她。而是绕道马路对面,离她远远的。陈庭艳也离她这个幺孃远远的,说怕她疯气一来,粪桶一摔,泼你一身洗不干净。

疯了以后的陈怀琴,每次见到我,都能远远叫出我的名字。“小红红。”她在马路对面,挑着粪桶,像是在叫我,又像不是。即便离得远远的,我仿佛能看到她的那双圆圆的眼睛,依然发亮,依然是两颗掉在清水深潭里的黑水晶。如果不是她疯掉的前一天在路上遇到叫过我的名字,我不会认为她认识我。

但陈怀琴显然还认识我,即便疯了,她也还认识我。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她很友好地抓了一把嫩蚕豆,试图要塞给我和陈庭艳。我被吓得撒腿就跑。陈庭艳有一次说过,她这个幺孃也许是装疯。至于这个幺孃为什么要装疯? 陈庭艳说她也不明白。

关于陈怀琴被扇耳光的原因,全在于她去做个结扎手术。镇上和南村北寨的人们,讲起来也是各种说法不一。有人说陈怀琴被牛皮寨村委会的人劝到镇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人家给她讲有两种选择,可以上环也可以结扎。上环不是永久性的绝育,结扎却是。陈怀琴听反了,就选了结扎。她丈夫家三代单传,到她这里,只生得三个丫头细娃儿,就不能再生了,这让她丈夫和公婆听了,那就是断子绝孙啊,能不气急败坏?

也有人说是村委会协调计划生育的人和陈怀琴丈夫家有仇怨,明明知道他丈夫家还在盼她怀孕生儿子,却故意拉她去做了结扎手术。

再有人说,都不是,陈怀琴做的是上环手术,但她丈夫自己理解反了。并且她丈夫在煤矿上忙,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总怀疑陈怀琴平时与外人有染,怀疑陈怀琴是利用计划生育机会,干脆做了绝育手术,不顾自夫家无子无孙断了香火。各种说法传来传去,变成了与陈怀琴有染就是村委会计划生育协调办的那个人。

这些,可能是陈庭艳告诉我的,也可能是我从黄昏下院坝里乘凉的姨妈伯娘冯姨她们的嘴里听来的,或许我妈在饭桌上不小心也提起来讲过。到底从哪儿听来的?不记得了。

我家后来搬到县城。再后来我到外地读大学。随后到了美国,结婚、读书、工作、生子。那些小时候听来的头旗镇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被日复一日的忙碌所稀释,褪去了原先的鲜活颜色,在我的记忆沟回中,越来越淡,越来越薄。直到有一天,我一位同事,拿着一篇文章来问我,在中国,是不是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是不是因此有文章上讲到事情发生?我仔细听清了他的问题。他说的“那些事情”无非就是上房揭瓦砍树牵牛没收财产甚至跳楼自杀之类。同事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好奇与不解。我一下子想起陈怀琴那张美丽的脸,那双滴溜溜的黑亮的眼。但我只是对同事耸了耸肩,没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呢?我最后一次回头旗,见到陈庭艳说起陈怀琴的时候,陈庭艳告诉我,她幺孃的确是装疯的。

陈怀琴当初被计生组招呼去做工作。大家都知道她婆家三代单传,而她已经生过了三胎,都是女娃。工作组也为难,生过三胎的,按规定,一律结扎。可是她家情况特殊,大家也有点同情。只是谁都不敢出头把网开一面的话说出来。违反政策的事情,谁愿意被人抓小辫子呢?何况计生组有硬性的指标规定。

倒是陈怀琴自己爽快,说了句,做就做嘛?我怕哪样?然后直接到卫生所上了手术台。她做结扎手术的头一天晚上,丈夫刚刚回家探亲。她丈夫受父母影响,盼子心切。那个晚上,估计把陈怀琴折磨得够呛。手术当天,他公婆和丈夫得知消息,赶到镇上卫生所时,手术已经结束了。陈怀琴的丈夫不敢对工作组的人发飙,又听人说起,是陈怀琴主动要做的结扎手术,便只能把气出在自家婆娘身上。他抬手对着刚下手术台的陈怀琴就是一个耳光。然后,然后,陈怀琴就疯了。

陈庭艳说,她幺孃装疯的好处是,公婆不太敢拿她出气了,因为怕她疯劲上来,真会把粪桶一掀,屎尿泼人一身。

陈怀琴“疯“了十多年。她丈夫死于煤矿瓦斯爆炸,公婆伤心欲绝又后悔不迭,后悔不如就让儿子老老实实在地头辛苦当农民。那年,陈怀琴离开了头旗。人们说她到广东打工去了。疯子怎么能打工?那肯定是装疯的嘛。我问陈庭艳,会不会她幺孃就是真的疯着疯着走丢了,像当年在镇上出现又消失的疯女人一样?陈庭艳说:“幺孃之后回来过,好端端的清醒得很。还带着个小男孩回来,说是她亲生的,留在她娘家里养大。回广东的时候,把她大姑娘二姑娘接走,一起打工去了。”

当年是陈庭艳的妈妈给陈怀琴做的手术。那天懂行的只有她一个人,就冒险作弊,给陈怀琴做了上环,而不是大家以为的结扎手术。陈庭艳说她妈妈一直把这个秘密保守着,直到多年后见到陈怀琴带回来一个号称她亲生的小男孩,才说来原委。

陈怀琴丈夫死于矿难那年,她才三十五六年纪。有人说,她在广东打工,做的其实是皮肉生意。不管怎样,每年她都从广东寄些钱回来,给爹妈一些,也给公婆一些,算是没给公婆留下香火的一点补偿。


(编者注:此小说以《美人陈怀琴》为题发表于《黄河文学》2016年第8期)


【作者简介】: 子姜。毕业于北京大学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曾在《今日中国》杂志社任职,后赴美,获德州州立大学(圣马科斯)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多年来先后在摩托罗拉、IBM、万机仪器等公司任系统软件工程师,现闲居在家。爱写代码,也爱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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