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陆蔚青:楚雅如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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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认识威廉之后,楚雅如常常感到寂寞。这寂寞来得很突然。奇怪的是,寂寞的来临,都是同威廉在一起的时候,而她独自一人却并不寂寞。这些年,她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又有很多事情做。比如读书,同朋友聊天,写作。她有一本小说一直没有完成。同威廉在一起,她需要说话,而威廉却不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有一次她说了很久,威廉也不说话,她忍不住问。
“我只看着你,听你说话就行了。”威廉说。一副沉浸在爱情里的样子,少年维特的样子。
楚雅如习惯与人对话,并在交谈中学习新的知识或者看法,这是她知识的来源之一。她并不常读书。这并不是因为老花眼,她年轻时也是这样。与读书相比,她更喜欢与人交谈。但威廉明显不是,他本来是个书斋里的人,如今从书斋走出来,只是想见到她。
楚雅如就沉默下来,因此有了被迫陪客人而浪费时间的寂寞。
这样想着,却不好意思扫威廉沉浸在爱情中的雅兴,楚雅如只好转一个弯,问威廉,“你有没有寂寞的时候?”
“有呀。”威廉说。“当我见不到你的时候,我会感到寂寞。”
这句话倒引出威廉谈话的兴趣,他便坐直本来靠在沙发上的身体,兴致勃勃地说起来。
他说人生好奇怪,在原来的婚姻中,他并没有感到寂寞。那时他看书,看电影,回到家,凤已经做好饭,他们就在宽大的桌子旁坐下,说一点无关痛痒的话,就像马路上随时可能遇见的人,聊两句有关天气的话。
有时凤也有点新闻。
“你知道吗?燕燕的丈夫对她很不好,还在外边养了外室。”她张大眼睛,很兴奋地告诉他。
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不喜欢这样的话题。
“是吗?”他刚想这样说话,却连同米饭一起咽下去了。这样说无疑鼓励她,把这个腐烂的话题继续下去,耳边会传来更多地噪音和污染,干扰他平静的心情。他于是只管低头吃饭。
没有对手,凤也会感到寂寞。其实她很久就知道威廉是不爱她的。当年若不是威廉孤身一人寂寞难耐,也不会与她结婚。说到底,她只是坐船来加拿大的难民,而威廉,是坐飞机来的,是让她敬仰的大学教授。
但这样的生活,威廉并没有感到寂寞,因为他不想说话就不说,他有满满一室的书要读,还又一些文章要写。没事时他会独自去图书馆,看电影。苏伊就是他在看电影时认识的。
那天是泛亚电影节。楚雅如本来说好同素素一起去,素素却抽不出身。新移民的生活,比楚雅如刚来时难得多。魁北克这几年失业率又高。素素说老板让加班,本来头昏昏了,只等着下班去看电影。如今不敢拒绝老板,失业可不是好玩的。
楚雅如就一个人去了。买票时,遇见了威廉。
威廉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亚洲女人,正在翻看手中的电影日期单。她保留了白头发,并没有像怕老的女人们那样,染成漆黑一团。她穿着亚麻色的长裙,闲闲地半靠在栏杆上,好像慢慢的时光就是她,她就是慢慢的时光,不着急,也不松懈,不匆忙,也不动摇。
他忍不住要同她说话。
嗨,今天天气真是好极了。他说。
凤是个乖巧的女人,知道看他的脸色,会适可而止。他吃饱饭,站起身,施施然走进书房里。残羹剩饭他是一律不管的。他进了书房,读书,写信。他过他自己的生活。他并没有感到寂寞。那时他是浑圆一体的,身心没有空缺。
因为那时爱情是沉睡的。他想。当爱情沉睡,他亦承认年老如他,很难找到爱情,于是他便清清静静地生活。他不知道爱情并没有遗忘他,还会在电影院的售票口等他。
他看到楚雅如时,很有点一见钟情。她不仅风度翩翩,还说一口流利法语。这在亚裔移民中很少见。
“我喜欢看这个,关于华格纳的生平的记录片。”他向她推荐说。
“华格纳,也是我喜欢的。但是听说至今犹太人还是不喜欢他的音乐。你以为音乐是不是没有国籍的?”她说。
“当然。”他说。“有一句话说的好,音乐是没有国籍的,但音乐家是有国籍的。比如肖邦的爱国主义。”他很高兴。这个女士,不仅风度好,看样子脑子也很好。他喜欢聪明女人。
他们就这样走进同一个影厅。随后的几天,他们也结伴同行。
威廉失眠了。每天晚上,满脑子里都是楚雅如的影子,甚至还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幻影移动了。楚雅如无处不在。威廉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但威廉是个勇敢的人。他这样对自己说。年龄老了,去日无多。我是不是还要守着凤这样无趣的人过完人生?
在最后一场电影结束时,他的手掌出了汗。他决定伸出这个手掌,不然,今夜他又会失眠,他会因为自己的懦弱而责备自己。
他颤颤地拉住了楚雅如的手。
楚雅如没有缩回她的手,却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惊讶的嘴。
现在却他常感到寂寞了,尤其当他一个人在公寓里时,他会想起楚雅如,这时他就会感到寂寞难耐。他以为看书能让他平静,却不能。他以为写信能让他平静,也不能。时光无声逝去,他的心焦躁不安。这时,他就会打电话过来,但楚雅如并不是每天都想见他。
“爱我少一点。”终于有一天,楚雅如这样对他说。
他知道为什么。自从在咖啡馆里马修扬长而去,他们之间晚间的问候也简短很多。以前每晚电话道晚安时,他会说,我爱你。楚雅如会说,我也爱你。但经过那次谈话,楚雅如不再说这句话。
“我欣赏你,我相信你,我爱你。”他最后说。“我愿意改变我自己。”他像一个20岁的痴情少年那样说。
他已经不再奢望她会做他的妻子,即使在他从和凤的家里搬出来,住在离楚雅如家一个街区的单身公寓之后。
楚雅如对威廉这种炽热如火山喷发的感情很不适应。
在经历了两次婚姻和数次交友之后,楚雅如对人生的认识早已与众不同。单身的女人,扎推在一起,大多谈如何交往男友,好像人生中除了男人之外,其它都是附庸。女人的一生一直向前走,都是朝向男人的。楚雅如不这样想。楚雅如在自己的经历上圈圈点点,最终总结出,女人在往前走,遇见的不是男人,而是自己,只有自己是自己的终身伴侣。确定了这样一个人生观念,楚雅如对男人的依赖立刻锐减,好像从一个蚕中退出了,变了蝴蝶一样,立刻就变成了不一样的女人。
这个对女人自身的态度问题,其实是威廉和楚雅如之间最重要的问题。威廉虽然叫着洋名,其实是个第二代的华裔,楚雅如倒是中国名字,却是个由里到外都西化了的中国女人。
导致楚雅如必须说出自己的想法的,是因为那天咖啡店里的事情。
那天楚雅如约了马修喝咖啡。马修一度是她的上司,如今住在老人公寓中。威廉很希望认识楚雅如更多的朋友,所以楚雅如也约了威廉。威廉来的稍早,于是他看见楚雅如正姗姗来迟。楚雅如穿一身淡蓝色的长衣长裤,挽住马修的手臂,正缓缓走在繁茂的树荫之下。两个人不知说什么,说到兴头,楚雅如开怀大笑,笑得花枝乱颤,一个包着印花纱巾的头歪在马修的肩上。
这两个人,完全就是一对情投意合的伴侣。威廉的心好像被刺中了一样。
他很不快乐。这聪明的马修立刻就看出来了。所以在沉默地喝了半杯咖啡之后,马修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说,我突然想起我还有另一个约会。
马修摊开手,做出一个戏剧性的姿态,好像在演戏一样。
马修知趣的退场后,楚雅如和威廉第一次相对沉默。
“你就是喜欢西方男人,是不是?”威廉开门见山地说,他的气愤让他不再扮演绅士了。
“我只是想挽着个肩膀。” 楚雅如说。楚雅如是个老牌好莱坞电影的追随者,只要身边有男人,她就会挽着男人的臂弯。
“那你为什么不挽我的?”威廉说。
“你-----对我来说,有点矮。” 楚雅如说。这样说时,自己都感到了刻毒。威廉是很在意他的形象的。照相时,他喜欢站在高一节的台阶上。
威廉的脸色立刻拉黑下来。
“好了好了。” 楚雅如息事宁人地说。“上帝造人,是让我们快乐,不是让我们愤怒。”
楚雅如大笑着说。楚雅如的笑其实是可以分成几种的,当她想化解矛盾时的笑声,很大,有点夸张,有点化妆舞会般的矫饰。
威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是无条件爱你的。如果你需要一个器官,我会捐给你。”
“你这并不是无条件。无条件的意思是什么都没有,而你是有的。” 楚雅如说。
“我没有。我有的只是爱。”
“你有的。就像你坚持我做你妻子一样。你要我的自由。”
“这是最大的条件。”她叹口气说。
“啊,原来条件可以这样来理解。”威廉说。“可是,那是因为我真心爱你,我才会真心要求你做我的妻子。”
“可是,做别人的妻子,是要牺牲自由的。” 楚雅如这样说。
他们相识不久,去商店买东西。一个金发碧眼的售货员看到他们,以为他们是白头偕老的一对。
“先生,你妻子挑选的樱桃在这里。”他说。
这句话让威廉感到喜悦。
“我喜欢别人说你是我的妻子。”威廉兴奋地说,脸上放射着光彩。
那时楚雅如以为他是因为爱情。但有一天威廉说,像我们这样的年纪,还被人男朋友女朋友这样的叫,别人会认为我不是正经人。
楚雅如不以为然。楚雅如一辈子都被人这样叫的。早前的男友约瑟,他们交往了近三十年,没结婚,两个人住在各自的房子里。人与人的关系不要太亲密,太亲密了就没有空间了。
如果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会是怎样呢?想到房间里突然多出一个人,他会在你身后看着你,即使是满怀爱意的眼神,但终究是一双别人的眼神。而且在身后。楚雅如不禁打了个冷颤。
“遇见你,我的幸福指数由零上升到一百分。”威廉情意绵绵地说。“你呢?”
“我吗?” 楚雅如认真想一想,“九十到九十五分,可以吗?这么说吧,以前我是快乐的,现在我是幸福的。五个点,说明两者不同,足够了。”
“你是在用理智爱。”威廉有些不满地说。
“理智不好吗?感情太多伤身体,我们都诺大年纪了。” 楚雅如说。
他们会在字词上纠缠,也会在感情上纠缠。他们不像两个老人,相反,好像两个不知世事的青涩少年。
“也许我唯一的错误就是爱你太多。”威廉很悲哀地说。“但爱也是错误吗?”
“重要的是我们不平等,爱情总是不平等的。”
这完全是他未曾见过的课题。他想。
他想起他的第一个妻子,她患脑癌去世。她本来就是不爱说话的,很爱他,非常爱,给他做饭,给他生儿育女,话不多,却爱笑。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笑,笑里含着无限爱意,好像他是一个永远高大正确的英雄。也许她那时就有脑癌了,他后来想。只是他们不知道。
第二个妻子,就是凤,也很东方。请求他娶她时,只是哭,说朋友们都知道我们在一起了,你若不娶我,我就是人们眼里堕落的女人。
威廉从未见过像楚雅如这样的女人。有头脑,有感情,有一双媚眼,有一整套自我实现的生活方式,而且,还能指导自己。
“我是两个博士呢。”威廉说。他是经济学和哲学博士。经济学在美国读的,哲学在巴黎读的。
“可是你的博士都不能指导生活。生活是另一回事。”
“你好像是个博士导师。”威廉笑。
“人生哲学并不一定需要上学。我在生活中学习。” 楚雅如说。
在楚雅如的眼里,威廉士是个住在象牙塔里的呆板的人,不爱笑,也不爱开玩笑。
“你应该学会笑。”她说。她让他在书桌旁放一张小镜子,练习笑。“笑是对生活的态度。”
楚雅如周末去学唱歌,唱歌老师第一项,就是让他们笑。
张开嘴笑,只要你可以呼吸,就可以笑,可以笑,就可以歌唱。唱歌老师这样说。
楚雅如就笑,她笑得很欢快,好像回到年轻的十八岁。笑完她顿了一下,她很惊讶,好像好久没这样笑了。是我的生活让我不快乐了吗?她反问自己。
楚雅如从来都不是寂寞的,然而现在,楚雅如却是寂寞的,尤其当威廉在他身边时。她不愿意浪费时间。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她不能明白地告诉威廉她已经不爱他了。因为她,威廉离了婚,正在卖房子,分财产,询问法律问题。
楚雅如根本没想到,当她年近七十,还会有人这样的爱她,爱到丧魂失魄,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步。这让她开心,同时也让她烦恼。身边有个绅士是件好事,但如果你不再爱他,就成了负担。
楚雅如是个漂亮的女人,但生不逢时,那时她还在大陆,第一次婚姻,是个退伍军人,总说她是小资情调。所以后来走不下去,也在情理之中。第二个婚姻,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报恩或者寻求保护,总是缓兵之际。好在当楚雅如认识约瑟之后,丈夫放开了她。这让她常想起那个老歌,《放开我》。
放开我,我已不在爱你
放开我,让我再爱一次-----
其实寂寞到底是什么呢?楚雅如用她丰富的情史诠释这个词,寂寞就是不再爱了。不爱了,才会在面对他时感到寂寞。
“天好冷。”威廉说。这几天这个城市好像被冰冻住一样。树枝上都结满冰雪。
“其实你应该去弗罗里达。” 楚雅如说。威廉的女儿在那里。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去。”威廉挣扎着说,他听出了楚雅如的画外音。他感到他的心在寒冷中缩紧,他抱住臂膀,好像要温暖自己一样。
“我舍不得你。”他挣扎说。好像一个溺水的人,在用尽全力高喊救命。
“这要看你认为健康和爱哪个重要。如果你的身体重要,你就应该去。但是,如果没有了健康,那又怎么能谈到爱呢。” 楚雅如眼睛盯着窗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威廉也盯着窗外。窗外的树上结满了冰,形成了美丽的树挂。这树挂有好几天了。这个城市的冬季,平均每天日照时间是三小时,这就意味着,很多天都是没有太阳的。太阳却在这时露出笑脸,树挂在太阳的笑脸和渐渐和煦的风中轻轻摇晃,不几时,就开始显出树枝被湿润的黝黑色,昨日那美丽炫目的冰挂,转瞬就烟消云散了。
威廉和楚雅如都陷在寂寞之中。他们坐在对方的对面,无言地寂寞着,因为爱情那矛盾而复杂的多面娇娃。
在天空最后一丝光飞走之前,楚雅如说,等你离婚手续办完了,房子也卖了,我们一起去巴黎玩玩。在那里,你可以充分发挥你的长处,我们也可以每天在一起,你可以尽情展示你的法语和哲学的魅力,让我折服你,崇拜你,或许,那是我们走在一起的最好的机会。
【作者简介】陆蔚青,加拿大华文作家。魁北克华人作家协会理事。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漂泊中的温柔》,散文集《曾经有过的好时光》,童话小说《帕皮昂的道路》。曾获美国汉新文学奖优秀小说奖,首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三等奖等诸多奖项。作品被收入海内外多种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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