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子姜:疯子
(一)
疯子叫陈怀琴,是头旗远近皆知的美人。
陈怀琴疯掉的那年,我才10岁,在头旗镇小学上三年级。每天,我沿着自北向南横穿整个头旗镇的公路,走到镇南端老鸦山脚的学校去上学。头旗镇不大,从我家出来,走不了多远,公路两边就都是稻田了。越过一片片稻田,往西南方向望去,能看见远处的铁路,蜿蜒消失在更远处的山里。中午放学,走在回家路上,总能看见一趟货运列车,长长地拖着一节又一节灰黑的车厢,慢吞吞地开过。那趟车多是运煤的。听大人说起,在铁路消失的山那边,过几个隧道,一层层进到山里,有个煤矿。
陈怀琴的丈夫,在那个煤矿上当矿工。
我在上下学的路上,不时能见到陈怀琴。她总是挑一副看着不重的担子,或是荷把锄头,锄头上挂个空竹篮。偶尔,那竹篮里会被她拎在手里,里面装些刚从地里摘下来的菜蔬,或是几片牛皮菜,或是两个小嫩瓜,又或是几小把毛豆豇豆四季豆。每次老远见到,我都会一直偷偷地盯着她看,直到她走近,从我身边飘过。她好看,和其他农村女人不大一样。那些女人大多数皮肤黝黑或菜黄,而她却生得白净。长圆形的脸蛋,白里透着红。又圆又大的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像两颗黑水晶掉在一潭清水里。
头旗镇上吃公粮的居民不多。镇子的南北两头,各有一个自然村寨,都是大村子,和头旗毗邻着,就把头旗显得像是一个大镇。南头是小屯村,北头则叫牛皮寨。小屯村和牛皮寨的人到了外头,只讲自己是头旗来的,若非别人细问,不会直接说出自己所在的村寨名。小屯是陈怀琴的娘家。小屯的井水甜,好几户小屯人家的姑娘都生得好看,陈怀琴家算在其中。几个好看的小屯姑娘,要么待字闺中,要么嫁到了牛皮寨。都说是头旗的姑娘,从南村嫁到北寨,肥水不流外人田,除非流到镇上或城里吃公粮的居民家里,省去一世插秧刨地做农活的辛劳。可是镇上或城里的居民人家,怎会轻易娶个农村姑娘进门?
那时候头旗镇已经装了自来水,但镇上人家,遇到停水,或即便不停水,只要得闲,就会到小屯村村口的水井挑水回来,倒进大瓦水缸里,储存起来慢慢用。小屯的井水甜,泡出来的茶,好喝。
我陪我姐去小屯村挑过水。我姐担着水桶,我端着一盆待洗的青菜。挑水洗菜都是我姐在做,我只负责端那个洗菜盆,路上跟着,陪我姐说话。
“姐,今天蹲你边上洗菜的那个姑娘生得好好看。”
“那个不是姑娘,是婆娘,都生过两个娃儿了。”
“哦。我经常在路上看到她挑东西,好像很勤快做事情。”
“她嫁在牛皮寨。家里男的是矿工,有工资的。她应该算享福。”
“哦。”
“不过听说她娘家唯一的兄弟前几年车祸死了。她要经常回小屯来,帮爹妈做点地头活。”
应该就是这样,我零零星星地听来一些关于陈怀琴的事情。
陈怀琴丈夫家三代单传,从娶她进门那天,公公婆婆就盼着她生男娃儿。偏她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娃儿。她丈夫一有工假,就从矿上回来。“回来也不到地里帮忙,关起门,和婆娘缩在屋头,整天整宿的。唉,没用,肚子不争气,漂亮又咋?还不是只能干吃老婆婆老公公的脸色。”我家隔壁的冯姨这样讲过。
冯姨是缝纫组的包打听,每天吃过晚饭,她就拿个小板凳出来,坐在院坝里和其他大人们一起“吹壳子”聊天,大声武气地向大家讲诉她听来的镇上以及周围四乡八寨的所有事情。我和街上其他的小姑娘们在边上玩跳房子、打沙包、躲猫猫等等永远玩不腻的游戏时,冯姨和其他大人讲话的声音,会飘到我们小孩子的耳朵里。各种新鲜的或是车轱辘一样翻来覆去讲了百遍的话题,从我的左耳朵进来,不经意地在我的大脑沟回里留下深浅不同的印迹,再从我右耳朵飘出去。比如税务所的陈老四和他老爹又打架了,打架的原因好像是陈老四老爹和陈老四老婆有点“瓜瓜扯扯说不清”;粮管所的泥鳅老聂喝醉了钻到小屯乡某个婆娘家里,被那婆娘的男人打了,回家就扯着自家老婆的头发出气,那揪扯下来的头发,团起来有拳头大那么一把;牛皮寨的棒棵老二到城里投机倒把卖货,被人家工商所抓了......等等等等。
这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种种闲言碎语里,少不了关于陈怀琴的话题。她太特别了。她的特别不仅仅在于她是远近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也在于整个头旗镇和紧邻的南乡北寨几百上千户人家,只有她丈夫一个人在外面当矿工;更在于她的婆家娘家里,除了她爹、她公爹、她男人,就再没有别的成年男性了。她的大弟前几年死于车祸。她的小弟还小,比她的大女儿大不到几岁。
有人说,如果不是贪图她丈夫在煤矿上挣的公粮和工资,陈怀琴父母不会把她嫁到三代单传的人家户里,而如果不是希图她的美貌,陈怀琴公婆也不会从同样男丁不旺的人家给儿子娶媳妇。也有人说,陈怀琴和她丈夫之间的一娶一嫁,不图别的,是因为他们两个年轻人自由恋爱在先,
大人们在讲这些事情的时候,似乎故意搞得神神秘秘的,不愿意让我们小孩子听明白。其实我们小孩子哪有心思去搞明白? 比如我,我每天只关心怎样把作业潦草做完,可以多些时间和小伙伴在山上在田间疯玩疯跑。头旗镇周围的每个山头,我和小伙伴们都去爬过,最常去的是学校后面的老鸦山。那山不高,爬到顶很容易。
(二)
经常和我一起爬老鸦山的是我的同班同学陈庭艳。她是陈怀琴家的远房亲戚,对陈怀琴夫妻的称呼是“幺叔”、“幺孃”。有一次在老鸦山山顶上,我们看到一列火车,拉着好多好多的坦克和大炮,往西南方向开去。陈庭艳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坦克大炮,莫不是要运到幺叔上班的矿上去?后来回家听大人讲起,说是报纸登了,各单位也传达了,要打越南,对越自卫反击战。那是1979年春天。
也是在那同一个春天,某日放学,玩心很重的我和陈庭艳两个,在公路上上走着走着,就岔到了旁边的田埂上,陈庭艳说,田边地头有嫩蚕豆长出来了,可以偷点当零嘴,生吃或煮熟,都可以。
正是春天,稻田水面上刚刚露出半寸高的细嫩秧苗。有几块旱田里,成片的油菜,已经开花。这时候若是爬到旁边山上,往下一看,整个头旗镇四周的坝子就像一大块不规则的格状毯子,嫩嫩的绿格底子上,绣了一片又一片的金黄,偶尔有一两块空闲的水田,则是嫩绿与金黄中间,嵌的点点水银色,映着日头闪闪发亮。田间那些零星小块的地头里,种着蚕豆、豌豆、小白菜。有的蚕豆已经长了出来。陈庭艳弯腰顺手摘下两个来。我们剥掉豆荚,把蚕豆外面那层厚一点的皮也扒下,剩下嫩嫩的豆芯,扔进嘴里。一股淡淡的豆香,但味道并不很好。我说,这蚕豆太过于嫩了,一包浆,不好吃,不如豌豆尖好。陈庭艳听我这样讲,带我走到一块种有很多豌豆的地头前,伸手摘下几根豌豆嫩尖来,递给我两根。我嫌少,干脆走进地里去摘。
这时候听得远处有人在骂, “两个砍脑壳的短命娃娃, 你们跑到我家地头搞哪样?”那骂声又尖又细, 有点恶刹刹的,突然一声叫起来,把我和陈庭艳都吓了一跳。我隐约看见有个人影急急地朝我们俩这边走过来。未等看清,我的手已经被陈庭艳抓了起来。听她喊了一声“快跑!”我撒腿便跟着陈庭艳就在田埂上飞奔。
我以为那人只是骂一骂,把我们吓跑而已。跑出几十步远,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竟真的在后面追过来了。陈庭艳没有回头,她跑得飞快,我有点怕跟不上她。
我俩跑到一个大坟包前,跳到坟头旁边的一道小沟里。“换……换衣服!”陈庭艳喘着气说。我看她开始手忙脚乱地脱那件水红色底子白色圆点外套,便也急匆匆地脱下我那件黑白条格的外衣。我们看过的数量有限的电影里,地下党总能通过换衣服这样的伪装摆脱特务的跟踪。我们过家家玩抓特务的时候试过这招,没想到此刻有机会动了真格。
我俩慌忙中把外衣换了,未及扣好衣钮,追赶我们的人已经站在坟头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我们骂。她正是头旗的美人陈怀琴。
“两个小短命挨千刀的,再咋个换衣服,还不是你们两个憨包? 小庭艳,你不晓得这是我家的菜地?带人来偷豆!晓不晓得你们把豌豆尖尖给我掐掉了,豌豆就长不出来了。我家豌豆是栽来吃豆不是吃苗苗的。妖精短命砍脑壳的,我去告你家爹妈!” 陈怀琴劈头盖脸一阵数落,尖声细气的。我偷偷抬眼瞄了她一下。平常那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整个脸和嘴气愤得有些扭曲。我似乎还看到她太阳穴上,青筋暴然突起。
直到陈庭艳和我发了多遍的毒誓,保证以后不再来她家地里偷摘东西,美人陈怀琴才挥手让我们两个小姑娘离开。走开没几步,后面飞过来一大块干硬的土块,差点砸在陈庭艳的脚后跟上。陈庭艳头也没回,拽住我的手赶紧跑开。我听见她远房幺孃在后面喊道:“再来偷,我用石头砸断你们的腿杆!”
我们两个小姑娘一路小跑,回到大马路上。扭头看不见陈怀琴了,陈庭艳这才说,她这个幺孃,虽然长得漂亮,但脾气越来越不好,有点怪。
我低头看见自己还穿着陈庭艳的水红褂子,这才回想起来,刚刚看见的陈怀琴也穿这么一件水红底起白圆点的外衣,就是个二十多岁大姑娘的模样,一点不像两个娃儿的妈。
(三)
那时候的陈怀琴还没有疯。
那时候的头旗,提起“疯子”,大家想到的,是一个是从外乡流浪过来的女人。那疯女人三四十岁,长相很丑,丑到我不愿看她,从没仔细端详过她的模样。我只对她那一头肮脏蓬乱的头发有深刻的印象。那一绺一绺黏在一起的头发,横七竖八硬硬地直立着,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来的本色。
不知疯女人何时出现以及如何出现在头旗镇的。她在头旗镇出没了很长一段时间。白天就在公路边上,靠一棵洋槐树树干,流着口水坐着发呆。偶尔有调皮捣蛋的小孩子们见到她,会朝她吐吐沫,取笑逗弄她,甚至往她身上扔土块。仿佛她不是人,而是一条瘦弱不堪行将死去的野狗。大人们看到,有的会训斥那些调皮娃儿几句,有的则“嘿嘿”笑两声走开。
有一天放学路上,我看见人们都往饭店后面跑。知道热闹来了,我也连忙跟着跑过去看。一边跑一边打听,说是疯女人要生孩子了。
自从流浪来到头旗镇后,疯女人一直“住”在镇上唯一的那个饭店后面的院坝里。饭店是国营的,曾经用每天收来的泔水剩饭菜,在后院坝养过一头肥猪。后来杀猪分肉不均,吃杀猪饭差点吃出人命来,饭店不敢再养猪了,那喂猪用的猪槽就弃置在院坝角落里。饭店每天收拾下来的泔水,存在一个大木桶里。每个星期,镇子边上驻扎部队的兵哥会开个嘎斯军车过来取泔水,拿给部队养的猪们去吃。
那副废弃的木制猪槽被疯女人当成了自己的窝。猪槽底部垫了些干稻草,加上不知哪个好心人给的一床破棉絮,窄小的猪槽俨然成了疯女人的床。疯女人很瘦小,估计睡在那窄小的猪槽里,不会嫌它逼仄狭小,更无所谓理会猪槽的气味难闻。她一个疯子,能理会什么呢。她连自己快要临产了,都不理会不知道。我跟着大家涌过去围观疯女人生孩子。人太多,我挤不进去,眼前晃的,是大人小孩拥挤在院坝角落猪槽旁边一条条凌乱的腿。疯女人哭号的声音,一声大过一声。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原来疯子也知道痛的。
很快,镇上爱管事的那些大人,不知从哪里拉来一副板车,把疯女人抬上板车,急匆匆拖到镇卫生院去了。看热闹的人们,先是一哄而散,再又乱哄哄聚一起,跟着往镇卫生院跑。我肚子饿了,忙着要回家吃饭。离开之前,我看了一眼疯女人睡觉用的猪槽,里面破棉絮上,斑斑点点似乎有些新鲜血迹。
陈庭艳的妈妈在镇卫生院上班。后来听陈庭艳讲,疯女人被抬到卫生院产床上,旋即顺产生下一个男娃儿。又讲,远乡一户不会生育的农民,得知此事,连夜来把那娃儿抱走了。
谁都不知道那男娃儿的爹是谁。镇上人都说,应该是街上的流浪麻子干的。女疯子和男麻子,一个疯,一个傻,是当时头旗镇上唯一的两个无家可归的外来人口。
说来奇怪,在陈怀琴发疯前不久,住在饭店后面的流浪疯女人就从镇上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傻麻子流浪汉倒还在,麻子平时就在饭店一带转悠。饭店的客人绝大多数是跑长途的汽车司机,麻子每天就吃客人们剩下的残汤剩饭,是个不折不扣的“刷盘子的”。我亲耳听到一个司机站在饭店门口打趣麻子,说,麻子唉,你刷完盘子了?你那疯婆娘呢?你咋不让她再生一个娃儿?放她跑了?旁边人听了,跟着哄笑。麻子则嘿嘿傻笑着,嘴角流出口涎来,脸上的麻坑,显得更加的深而且密。
连冯姨那样的包打听,也没有打探来疯女人到底去了哪里。只知道镇卫生院在她分娩之后,直接给她做了结扎手术。公路边的宣传板壁里贴出响应政府计划生育号召的标语,我们小孩子看了也不懂。黄昏里,街坊邻居坐在一起议论,我们小孩子玩着“躲猫猫”的游戏。我躲在墙角,等着被小伙伴们找到。伯妈姨娘们压低了声音的片言只语飘过来,飘进我的耳朵里。
“以后只准一家生一个了,娃儿金贵喽。”
“是哦。”
“说是拿那个疯子练手艺嘞。给她接生完,立马就结扎了。不光这镇上,所有归头旗管的村寨,有了娃儿的人家,家家户户都要来做手术结扎嘞。”
“岂止是头旗? 全国! 家家只能生一个娃儿。”
“国家也是管天管地管得宽,还管家家户生几个娃儿。”
“要不咋个叫国家嘞?唉咦!那疯子也可怜,自己都不晓得就着人家阉了。”
“也不可怜。她一个疯子,又不晓事,以后被人家那个了,也不会再怀,倒是也不用受罪了。”
“是哦,听她痛得乱喊乱哭,像杀猪一样,声音传得几十丈远,让过路娃儿们听到看到,不像话!”
(四)
关于陈怀琴疯掉的原因,头旗镇上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有的说是她和丈夫吵架,被丈夫狠扇了一耳光,气极怒极而疯。也有的说那耳光是她婆婆扇的,婆婆不光扇她耳光,还用指甲在她脸上生生抓破了两道皮。陈怀琴受不得这样的气?一时又痛又憋屈,哭不出来,昏厥过去,醒转过来,就疯了。还有的说,耳光是她自己抽的。说她跪在公婆和丈夫的面前,口中念念有词,抽了自己十几个狠耳光,站起来,疯疯癫癫地就飘出了屋门,飘到街上,破口大骂“短命小厮儿挨千刀砍脑壳”。没人听得出来她到底在骂谁。
我总是好奇,为什么一个或几个耳光,就能把一个陈怀琴那么一个漂亮人儿扇成了疯子。好奇过后是害怕,特别害怕不小心被人扇到脸。在头旗,被人扇脸似乎是件恐惧的事情,总会带来极为严重可怕的后果。最严重的,是粮管所的一家夫妻吵架顶嘴,男的打了女的一耳光,女的就喝敌敌畏自杀身亡了。女方家里愤不过,告官把男的抓到监狱里蹲了几年。也是命中有凶煞,那男的刑满释放从监狱出来的第一天,走在回家路上,不当心,被汽车撞死了。
都说陈怀琴要不是发疯变得神智混乱,照她的脾气,被扇了脸,也会喝敌敌畏的。她若也喝了敌敌畏死去,是不是也会有人被判刑送监? 镇上还真有人这样想过。黄昏里,院坝里的大人们摇着竹篾编就的扇子,闲话着。我坐在一边,一边帮着我妈绕毛线团,一边发着呆,听那些让人耳朵起茧子的大人闲话。
“幸亏她疯了哦,要不受这个气,肯定要找死,还拉上婆家人垫背嘞。”
“不止她婆家人哦,还说不定再拉上哪个倒霉的。”
后面是一阵啊啊哦哦的附和声,再又是一两声笑声。不时还有人打蚊子,“啪”地一声拍在腿上胳臂上。陈怀琴疯了,但她仍然是头旗镇上的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议论她,原先是因为她的美貌,后来是因为她的失疯。
我上下学的路上,偶尔还能见到陈怀琴。每次见到,她都比之前显得稍胖些。肤色不如从前那样的粉嫩,但依然白皙。头发倒是越来越乱蓬蓬的,让我看了又害怕又失望。我害怕她那样一朵镇上不多见的美人花,会渐渐变得曾经在镇上出现过的那个疯女人一样,因疯癫痴傻而渐至肮脏、熏臭、丑陋。疯了的陈怀琴依然能下地做农活儿,而且似乎尽干些脏活。过去少少的挑一个菜篮,疯了之后,竟然挑起了粪桶。我厌弃那粪桶的臭味,见到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巴望着走近点多看看她。而是绕道马路对面,离她远远的。陈庭艳也离她这个幺孃远远的,说怕她疯气一来,粪桶一摔,泼你一身洗不干净。
奇怪的是,疯了以后的陈怀琴,竟然每次都能远远叫出我的名字。“小红红。”她在马路对面,挑着粪桶,像是在叫我,又像不是。即便离得远远的,我仿佛能看到她的那双圆圆的眼睛,依然发亮,依然是两颗掉在清水深潭里的黑水晶。我不记得在她疯掉之前,曾经叫过我的名字。我甚至不认为她认识我。我和她打过的唯一一次交道,就是我跟在陈庭艳后面偷她家地头的豌豆苗,被她发现后追着骂。
陈庭艳说她这个幺孃也许是装疯。至于这个幺孃为什么要装疯? 陈庭艳说她也不明白。
我想知道,美人疯子陈怀琴,是真疯? 还是假疯?
我也想知道,如果陈怀琴是真疯,怎么会知晓并记得我的名字?
我不过是个十岁的毛头丫头,好奇心转移太快。搞不清的问题,就不去问了。也许我问过陈庭艳,她这个幺孃,为什么会被扇耳光?且不管这耳光是她丈夫、她婆婆或是她自己扇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扇?
关于陈怀琴被扇耳光的原因,镇上和南村北寨的人们,讲起来也是各种说法不一。有人说陈怀琴被牛皮寨村委会的人劝到镇卫生院,做了结扎手术。人家给她讲有两种选择,可以上环也可以结扎。上环不是永久性的绝育,结扎却是。陈怀琴听反了,就选了结扎。她丈夫家三代单传,到她这里,只生得两个丫头细娃儿,就不能再生了,这让她丈夫和公婆听了,那就是要让夫家断子绝孙啊,能不气急败坏?
也有人说是村委会协调计划生育的人和陈怀琴有仇怨,明明知道他丈夫家还在盼她怀孕生儿子,却故意拉她去做了结扎手术。
再有人说,都不是,陈怀琴做的是上环手术,但她丈夫自己理解反了。并且她丈夫在煤矿上忙,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总怀疑陈怀琴平时与外人有染,怀疑陈怀琴是利用计划生育机会,干脆做了绝育手术,不顾夫家无子无孙断了香火。各种说法传来传去,变成了与陈怀琴有染就是村委会计划生育协调办的那个人。
这些,可能是陈庭艳告诉我的,也可能是我从黄昏下院坝里乘凉的姨妈伯娘冯姨她们的嘴里听来的,或许我妈我姐也跟我提到过一些。到底从哪儿听来的?不记得了。
我后来离开了头旗,到外地读大学。再后来,到了美国,结婚、读书、工作、生子。那些小时候听来的头旗镇上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故事,被日复一日的忙碌所稀释,褪去了原先的鲜活颜色,在我的记忆沟回中,越来越淡,越来越薄。直到有一天,我一位同事,拿着一篇文章来问我,在中国,是不是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是不是因此有文章上讲到事情发生?我仔细听清了他的问题。他说的“那些事情”无非就是上房揭瓦砍树牵牛没收财产甚至跳楼自杀之类。同事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好奇与不解。我一下子想起陈怀琴那张美丽的脸,那双滴溜溜的黑亮的眼。但我只是对同事耸了耸肩,没说什么。
【作者简介】: 子姜。毕业于北京大学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曾在《今日中国》杂志社任职,后赴美,获德州州立大学(圣马科斯)计算机科学硕士学位,多年来先后在摩托罗拉、IBM、万机仪器等公司任系统软件工程师,现闲居在家。爱写代码,也爱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