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斯楞豫锟:三十三万是谁的钱?为什么我的牙会疼
我问自己的心
文/呼斯楞豫锟
一、崩裂的牙
潼关肉夹馍,外焦而里嫩、夹上肥而不腻的腊汁肉、淋上肉汤汁,令人垂涎三尺。
我正嚼得津津有味,突然,腮帮内发出“铿”的一声,一阵疼痛袭来。这一声动静不小,连对面的晓辉也惊诧地看我,以为我吃到了沙子。
我也误以为是沙子。
其实是一颗智齿裂成了两半。要说吃肉夹馍崩裂了牙,这是不可能的。
我自己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彼时,我刚收到一条信息。我下意识地走出餐厅,漱了漱口,再次确认了一遍信息:尊敬的用户,您的账户收入人民币:33万元。
这笔钱从晓辉的对公账户转到,不过他并不知晓我牙齿裂缝。我们像平常一样分别,各自回家。
二、外来的和尚
其实刚到这个城市的第一天,牙疼就很剧烈,并且带动左肩和头部剧痛难忍,晚间更是无法入睡,直想一头撞在墙上,用昏死的麻木替换这挠魂抓魄的疼痛。这个毛病从工作时开始,十多年了吧。每次似乎都是心头有“事”、放不下拿不起、犹豫不决压力山大之时。这一次难道还是么?
我来这个城市,是总部调任或者说是发小的安排,他是大区领导。
公司从内蒙开始“打天下”,业务在几年间扩展到几十个城市,在同业的民营公司算是难得了。因为总是开发新市场,所以我们总是充当“外来的和尚”。
为什么是“外来的和尚”?因为在一个新城市、一个外地人组成的新团队,在当地没有实体资源、没有社会关系、仅凭代理广告就从无名之辈到声名鹊起,这个生意“经”念得好。而这些往往一年半载便做到。
做到这一点,绝非易事。但如果胆子够大,也非难事。凭什么?凭一个“大招”,只要这个“大招”放好了,业务就不成问题。这也造就了许多“出类拔萃”的业务精英。这也是发小与我、与“业务精英”们常常交流的“内部心得”。
三、经典案例
这让我记起第一次集团大会的经典案例分享。
那时我刚刚加入公司,用一天时间谈下一个地产客户:三天投十万元广告。同事们很震惊,发小也很高兴,因为这样的客户谈一年也不一定成。总部人事请我做大会分享,我的发言稿中,提到攻克客户的关键一环:“给客户好处”。总部人事看过后电话来告,务必去掉这一环。
可这是最重要一环。没有这一环客户不可能合作。我问为什么不能写?人事说你懂得,这些不能在会上公开说的。
不说“大招”说什么,我默然。第二天我还是做了案例分享,我讲了克服客户拒绝合作的种种困难、付出的重重努力、同业的激烈竞争,这些也是有的,但关键点并非这些。
分享结束后,各地分公司将这份发言稿视为内部“羊皮卷”,安排一线销售员们认真学习。我“声名鹊起”也“出类拔萃”了。但我明白,如果不讲那个“大招”,这份发言稿不过是一篇“鸡血卷”,一线销售员们还是摸不着头脑,他们还是难以开“大单”、“快单”,他们还将白白的努力。
我似乎感到一些满足,就像尘埃浮躁的城市夜空,一轮反光的明月。我戴上了一个光环,是一个“公司明星”、行业精英。我创业亏了很多,需要从头再来。所以没有想太多,继续狂飙突进在东山再起的路上了。我没有问自己的心,是否居安。
四、机会
我到这个城市,是继续来放“大招”的。
没有晓辉帮我陪客户,我是撑不住的。我已经一气儿干下了八九十来杯,虚头巴脑的高价酒喝得毫无滋味、不知真假的茅台嗝打得浑身难受,其实我只想吃个货真价实的肉夹馍。
我的地产客户们,都吃着同一口饭、喝着同一杯酒、唱着同一首歌。我知道我喝的不是酒,我喝的是机会;对面的老总们喝的也不是酒,是给我一个机会。放大招的机会。
陆总去卫生间,就是我的机会;夏总告别上车回家,就是我的机会;欧阳总和我在包厢外聊天,就是我的机会。
郭总孤身在这个城市,酒足饭饱之后,我给他创造一个温柔之夜,这同样是我的机会。
可是今晚的温柔乡,郭总很不满意,要求再换一个温柔乡。
这样的要求,磨砺着我的心性、揉搓着我的脾气、侵蚀着我的心神。我没那个耐心了,我给郭总放了大招,醉醺醺地回了住处。其实我也孤身在这个城市,我的爱人杨儿,在西南的高原之上,俯视着我的背影。
一个月后的这一天,我终于吃上了潼关肉夹馍,尝到了面饼硌牙裂成两瓣儿的滋味,这个体验绝无仅有。
我在腮帮上摸着裂为两瓣的牙,问我自己的心,这种感觉爽吗?这笔钱你心安理得吗?
街头的霓虹亮起,成片地闪烁,忽明忽暗,我的视线,有些迷茫。
五、莫名地难过
虽然放了大招,可那一晚的不“圆满”,终究卡住了我与郭总的合作。
那是我印象中最后一次醉酒。一位金融业大哥“提携”我,参加几位当地政商大佬的酒局。我知道这是机会。
局间一位当地的检察长郭叔叔居首而坐,大家都是他的附庸。我最年轻,应该多做一些什么。不知为何,酒局中间我唱了母语歌曲,这好像有违我们的风俗,草原之歌应该奉献给要好的朋客,而不是交易。一片恭维声在耳侧,我的心却感到莫名得难过。
郭叔叔问了我的难处,我给郭叔叔放了大招。
一周后我又分享了“成功案例”。我已经轻车熟路,丝毫不用人事再交代什么,我会提振所有一线销售员的信心,我会讲公司媒体的优势、客户的需求、我会讲沟通的技巧、行业的趋势……除了“大招”。这个要销售员自己去悟。
他们没有发小,所以悟得慢一些;他们悟不出,便要离职他就。我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六、最后的交易
我们在一个城市声名鹊起,自然就会诞生“业务精英”。这些 “精英”再调任到新的城市,为总部开疆拓土。
在调任新城市前,发小与我深入切磋了“大招”的妙处,以及公司的“经营之道”。发小是大区总,是我的后台。那几年,“人不为己”是我们对人性的共识;我们与客户,也是利现则聚、利尽则散。
那时我看着发小精明中带着奸诈的小眼睛,隐隐感到有些东西在渐渐消失。我有时会想,如果友情也只能定义到这个层面,那么人性的“善与正”何从安置?社会的“善与正”又何以褒扬?国家的“正”何去何从?民众的“善”,是否就此泯灭?
郭总挑剔的神情,我至今不忘。三线城市的美女并不能解决他的孤单:“这什么玩意儿?太他么次了!”
“哥,下次去郑州,我再安排好吗?”我把准备好的人民币装进他包里,那是今天晓辉帮我取的新票子,厚厚的两打,拿在手里甩一甩,显得很带劲。
“先这样吧,你那事儿等我信儿吧。”郭总敷衍的身影,消失在那晚的霓虹里。
我左腮一阵阵痛,这导致我的心火也比较大,工作中也经常发脾气。左腮的牙痛扩散至肩膀、头部,痛到无法忍受,半夜里还是不停地想撞墙。这种痛,医院也无从解决,只是配些止痛药。那个大夫与我的问答始终难忘:“你是做哪行的”?
“传媒”。
“哦,这行压力太大,你就吃点药吧,没别的办法”。
我知道这行压力大,大家都有表现。发小是多年失眠,晚饭后两只眼盯着手机一直瞪到天亮;我是间断性的牙痛头痛,这就是压力。就是这样。我自己也心知肚明。
肉夹馍我是吃了,我把信息删掉。三十三万我给自己留下1/3、给郭总送去1/3、郭叔叔送去1/3,其余交税。这样的交易真实而简练。我已娴熟。
七、我问自己的心
这两瓣牙碍事,我想拔掉。口腔医院有些套路我领教过,进门一两千,出门一两万,这个城市也一样,我去过口腔医院后,打消了拔牙的念头。
这两瓣牙齿留下之后,由于松动经常磕碰,就像我和发小。我们原本是同根的豆萁、并肩的铁党,可为了到账的金额,彼此隔了厚厚的肚皮。你不言我不语,是这世上最为心知肚明的道别。
我终于拨通了老板的电话。
老板给了我一段调休时间,我回了老家。一天去医院看另一位发小的妈妈,她是一位院校讲师。我给她讲了“大招”的事。她说这才是真本事,能送到、能办事就是真本事。那一刻我把心头的惊讶安放好,保持了镇定与缄默。
后来,我常常问自己的心,这是不是真本事。
八、这是谁的钱
这是一段寻找初心与梦想的往事,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球员,脚下带球,四处张望,并未找到默契的队友,因为他们也都迷失了。后来终于下了场,看见自己的疼痛与迷茫。回望曾经的梦想,我对自己说:
梦想,是由人性中的善意维持的,是由人性中的正义获取的。否则,你以为的实现梦想,尽数落为私下的一点好处。这点好处,会使梦想如同与客户的关系,利尽则散。因为曾经的梦想,绝不是这点好处。
或者,你以为自己回归了现实,其实,何曾不是迷茫于现实。
2018年夏天,我决绝地挥别了所谓的事业,所谓的老总。这不是老总,这也就是个老枭。而我还未老。
那是我“在职”的最后一天,下班前我最后一次给晓辉批提成。他又交了很多很多个税,和我抱怨税金太重。
我俩在办公室聊起33万的事,晓辉说你不必心有不安,大家都这样,就算钻空子,也不是老百姓的钱。
我问:那这33万是谁的钱?
客户的
客户的钱是谁的钱?
银行的
银行的钱是谁的钱?
晓辉想了想,不再说话。我加了一句:你又是谁?你在银行有没有存钱?
九、商品社会
后来,我的智齿自动掉了半颗,就像我和发小再无音讯的分离。那脱落的半颗智齿,曾经的疼痛与不安,我想保存,以为借鉴。因为它就像曾经的梦想,原来只是在贿赂成风的社会里,偷得的一份所谓“事业”,这“事业”里包裹着无可名状的心火,终归烧尽了我的初心。
我想,如果创业的本事就是喝酒送钱,那这样的本事不要也罢(这个本事究竟是谁教的?无须深思,他不是某个人教的)。
我记得离开那个城市与晓辉告别时,他说,呼总,你那天崩了牙,是不是我账户给你的钱到账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因为我的手机也收到了信息。
于是我们在机场餐厅,再次捧起一份肉夹馍,交了交心。晓辉问:哥,你当初的梦想是啥呀?还在吗?
我心头一阵悲恸。
那个念头未曾离我而去,是我放逐了它,我丢弃了它。为什么,因为在时代的“大流”中,我以为自己是身不由己。教材里告诉我去建设未来,现实里告诉我万众创新大众创业…人到中年历经世事,才痴痴地明白,曾经年轻的梦想,原来存在,后来不再。
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也不都是。
我的眼中溢满泪水,模糊的视线中,机翼上的灯火忽明忽暗,像是燃烧又飞散的烟火。我的耳边响起郑钧的《商品社会》:
为了我的虚荣心,我把自己出卖,
用自由换回来,沉甸甸的钱,
以便能够寄生在,商品社会,欲望社会,
商品社会,令人疯狂的社会……
十、我心安处
今天,关于剩下的半颗智齿,杨儿总让我去补上,可我这半颗牙好得很,两年多了,再也没疼过。
想对杨儿说:我心安处,便是桃花源。
~the end~
作者简介:
虫虫:《射雕》《霍元甲》滋长的童年武侠梦
黄忠晶:葡萄牙总统跳海救人是作秀?你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