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忧郁的历史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忧郁的热带》作者列维 图源网络
你好,忧郁的历史
文/小放
“你好,忧郁的历史”,这个题目我觉得是法国人类学家列维对历史的致意。不是我的。即便我有心,也不知如何去做好。列维作为法国人类学大师享誉世界。上世纪30年代中后期,他深入南美印第安族群做了五年实地调查,亲身的经历,写就一本书《忧郁的热带》。
《忧郁的热带》法文版封面
这本人类学神书,近来当枕边书读了近三月才算是读完了吧,感觉到了列维深深的忧郁。我觉得,他觉得这世界的魔鬼向来是历史。个人,甚至族群多么弱小无助——譬如印第安人,历史洪流的强大,谁奈其何。正因为他诚实勇敢地正视了历史的无情,一个人类学家所能做的,他都做了,他多么想把人类带回一个合乎道德理想的世界里去,无奈之际,唯有对无情的历史,也忧郁地问候一声“你好”,因为即便在最残破的社会里,也有动人的时刻和人性。列维是悲观的乐观主义者。
列维原本是学法律的,兴趣和能力使他通过了哲学考试,一毕业就当上了中学哲学老师。两年后发现这份工作他干不太来,——当老师,老得一年年重复那套老调调。农人一样守着一块地年复一年耕耘收获,他没兴趣。他发现,自己的智识方式更近于新石器时代式的,有如土著放火烧荒,有不确定性,才有意思。而还保有这种生活方式的印第安人,在当时,南美洲还算尚可多见。
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印第安人生活里原始的残片也还是大于西方物质文明的强压硬摁,政府和传教士发的衣服偶尔才穿,床在他们手里做了劈柴,盖给他们的房子,不住,还去散在森林里,躺在地上睡觉。给他们的牛,也野牛一样没人去管,他们嫌牛奶有味,也不吃牛肉———而和土著人接近的工作,当然就是当个人类学家了。
巧了,有导师推荐巴西圣保罗大学的社会学教职,他欣然往之,去了边教书,边在越来越偏远的卡都维欧族,波洛洛族,南比科瓦拉族,南图比卡瓦西族等印第安族群里做实地调查。1934-1939年的经历和印象,随后在时间里埋藏,孕育,最终长成了这本《忧郁的热带》,可谓他的思想自传。拿他人类学家的视角和思考,来审视,反思新旧世界的历史对撞,写夕阳没落,也写现代脚步的势不可挡。
卡尔维诺有篇小说《分为两半的子爵》,写奥地利和土耳其之间的一次战争,一名子爵在战场上中了炮弹,人给打成两半,两半在不同地方给救活了,一半变成了无恶不作之人,另一半菩萨心善。后来,为了追求一位姑娘的爱,两个半边人决斗了一场,彼此劈开了原来的伤口,幸好有一位医生把他们缝合起来,再成为一个人,而这个人,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
列维原本也是想写本小说的。从南美一回了法国就着手,可一写就丢下了,原因在于他发现自己最没有文学创作最要命的想象力。等了几年,1954年有编辑约稿做“人类与地球”社科类专题丛书,再度发酵的那些原材料,倒出瓶,即为佳酿。然而因为这回是记实体,而非小说了,比照着,倒让我觉得还是当个卡尔维诺那样的小说家省心,因为怎么说也说得了算,想世界怎样,世界就怎样。
人类学家第一就得尊重事实,本来其实是个给人类诊病的医生的,——人类学是研究人类本质的,偏写着写着就把自己写成那个子爵人给一分为二了,一半是想把世界合二为一的理想情怀,一半是对世界绝不仅仅是南北分裂的无望之情。一半的悲天,和另一半悯人的对撞。所谓忧郁,岂止忧郁。
“在黑暗的草原里面,营火闪闪。夜越来越凉,取暖的唯一方法是靠近营火。营火四周是风吹雨打的棕榈棚,装着一家所有财产的一一只只篮子,和看不见的无法预料的其他族群的袭击。丈夫和妻子们,躺在地上紧紧抱在一起睡,四肢相拥,他们知道这样就处于彼此的支持和抚慰里了,只有对方才是生活里日日应对困难的唯一帮手,只有对方,是走不出的,笼罩南可比瓦拉人灵魂的忧郁感的唯一慰籍。
访问者(作者)第一次和印第安人一起宿营,看到如此一无所有的人类,心里的焦虑和哀悯啊!似乎有一种看不到头的灾难把这些人碾压在一块充满恶意的土地上,令他们一无所有,完全裸露在闪烁不定的火光边颤抖不止。他在矮树丛中摸索前行,小心地不去碰到那些在他的视线里成为火光中一些温暖的影子般的手臂,手掌和胸膛。然而,这幅凄惨的图景里到处充满着呢喃细语,巧笑欢声。
成双成对的人们,紧紧相拥得好像要找回一种已失去的团圆,他的走过,一点干扰不了他们的彼此爱抚。他深深感觉到了,每一个人身怀的巨大善意,深沉无比的无忧无虑,一种天真无辜的,感人的,动物般的心满意足,而把所有这些情感糅合在一起的,还有一种可以说是最真实的,人类爱情的动人表现。“
就拿这个南可比瓦拉族群来说,在1915年大约还有两万人,1938年列维做调查时已锐减为两千,10年后,写此书之前,整个族群只剩下了18人,贫病交迫地几近沦亡。
列维说“人类学家是赎罪的象征”。这话细想,很有道理。有勇气和诚实来正视罪恶和苦难的从来不是多数。然而不去看清了解,罪恶和苦难再发生的机会就更多,因而不去正视,某种程度上也同样该承担部分罪责。当然历史这个大魔谁人可奈何,人类学家,譬如列维,至少让世界能不忘记正常的道德理想,基本的同情同理心。而最亲切动人的,他怎么看人类就怎么看自己。同样的诚实和真挚,一点不装。
对于自己当的这个人类学家,他曾烦恼,反复自我拷问其终极目的是什么?这个激烈的职业选择,可深藏了自己对于西方社会不适而有的一种逃避?不然自己当年的同学或者要当部长了,或者已当上学院院长了,自己这算怎么回事?跑到离家万里的荒野原始部落里追踪几个马上要沦亡的最后人类,且不说搞研究要看他们的脸色撞大运,各种危险,随时随地,三餐当然在当时都成问题,挨饿也都家常便饭了。因而列维书里疯狂的爱写他吃了什么,吃得东西全妖魔鬼怪的,蚂蚁,蜥蜴还不管饱。
苏珊.桑塔纳赞列维是“英雄的人类学家”。正因为现今这时代英雄这说法不太时兴了。英雄更永远让人仰慕。他写的书,也像他一样永远活着,看着看着就觉得书里的事在家门外的世界里还发生着,印第安人,也不仅仅是印第安人了。当然这也说明作者文笔实在好。1955年,这书一出版就差点得了法国龚古尔文学奖。不能颁奖给它,评委们说只因为龚古尔奖是个文学奖项。“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向来如此。”不信,你看列维书里讲的一个故事,是不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地没有时间性,地方性,而是普遍不变的人性?
有一回,他还去南比科瓦拉族的一个部落做研究。这个族群没有文字,也还不会画画,最多就是画虚线,锯齿形。部落首领是个聪明人,他一见列维写字,马上开悟,明白了文字所代表的力量和权利,——列维就是榜样。马上学以致用,列维和他再交谈,他不回答了,而在纸上画曲线,画完盯着看不到有字出现的一脸失望,使得本来发懵的列维也明白了,也不去说破,而配合着装看懂了他写下了什么,反正随后这位首领会说出来的。
最引列维深思的是后来,整个部落集合起来列维赠发礼物时,这位首领假戏真做,手持画满曲线的那张纸煞有介事,指指点点地仿佛上面真的是字,只有他一个人会读,可以和列维交谈,据此核对分给族人礼物可有对错。
部落里其他人最初也和首领一样,也想学写字,拿到列维给的纸笔也在上面画线,因为人人看见了列维在纸上拿笔写字了,无不效仿。可是酋长只有一个,他的聪明无出其右。族人只是想学写字,酋长不仅“学会了”,还用上去了,用它去和来搞调查,发礼物的人打交道。
最有意思的是等列维不久后再碰上这位酋长,发现他已被部落多数人抛弃了。酋长聪明,其他人也有直觉,原始人新鲜锋利的直觉,使得他们准确判断出文字是酋长拿来搞欺骗的工具,酋长因而失去了同伴的信任和支持。
《忧郁的热带》中文版封面
这本书500多页40章,洋洋洒洒作者四个月写就。写得这么闪电速度,列维后来坦言是因为心里有交作业的心态。赶快写完赶快完,社科类学者得拿科学数据和分析说话,他这样一大堆故事,细节,感想,絮絮叨叨算怎么。可是,写完后回览,自己倒也由衷感叹算是歪打正着了,比照着,自己的那些郑重其事的学术书还真没这本书的震撼力和时代质感。倒不在于苏珊.桑塔格说它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著作之一“。
500多页的这本书,读快了不是,读慢了也不是,想赶紧翻到下一页,翻着翻着心又往下沉,不舍得再翻一页怕看完了。不管你想看什么,书里都给你,看着看着觉得在看《西游记》,再看觉得是《艺术的故事》,再一恍惚是毛姆,再一恍惚是卢梭,马克思......
这个年代,已经看不懂世界了。那么,就去看书,跟着人类学家列维,学着去看人类和历史,想有什么看,就有什么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小放:人间有味是清欢。偏居法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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