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东燕:与年少时的自己相比,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自己|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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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劳东燕 作者提供
与年少时的自己相比,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文/劳东燕
记得在一篇文章中读到,有年轻的女生曾问董明珠:“如果你和现在年轻漂亮的我互换身份,你干吗?”
董明珠听后,笑而不语。
其实,不要说是董明珠;即便是我,大概也是不愿互换的。
这倒不是说,如今的我有多么功成名就。我不觉得,他人眼中的成功,就是定义自己人生意义的重要标杆。虽然我也不否认,这种意义上的成功,对我而言,也有着相当的吸引力;但是,与外在的评价相比,我的确更为看重自己内心的评价。
不愿意与年轻漂亮的她互换身份,理由其实很简单。今天的自己比年少时的自己要美好不少,也更有力量;在此过程中,我付出相应的努力,收获阅历与智慧,有幸成长为更好的自己。
一直到大学为止,我都是一个敏感、脆弱、容易患得患失的人。我没有深究过,早年的这种个性如何形成。应该多少是跟从小就与别人比学业,经常处于竞争状态有关。
记得大学毕业离校前夕,我曾大醉过一次。除了当时离别的情绪,真正让我伤感的是,我自己觉得,大学四年过得比较失败,没有能够真正地提升自己,也没有建立起内在的自信。尽管在他人的眼中,我的大学四年可能算是成功的。因为在毕业时,我是班上获得上海市优秀毕业生称号的仅有的两名学生之一。
回想一下,如果说我在华政的大学四年有所收获,那么,最重要的收获可能就是,我终于意识到,人活着,重要的不是与他人竞争,而是与过去的自己相比,是否有所进步,是否能够获得自己的认可。
在检察机关工作的两年,第一年,在专业的学习上收获颇丰,学到很多实践性的技能。到了第二年,我马上就觉得,学习的边际效益严重递减,常规案件的处理主要还是体力劳动;而且,自己显然并不适合待在机关。
那一年决定辞职而北上考研,有一些偶然的因素,包括当时的年轻冲动与不计后果,都促使我走出那一步。
除了切身地感受到刑诉法在司法实务中的重要性之外,两年的法务工作经历,最大的收获就是让我认识到,人生原来是一个不断放弃的过程。职业也好,其他也好,若是真心觉得不适合自己,就该果断地放弃。
在北大硕博连读的五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此前,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要以学术为业。
那五年,我对本专业的理论始终不是太有兴趣,倒是经常泡图书馆,读了不少人文社科方面的杂书。选择读那些杂书,主要不是为了专业,而更多地是单纯的个人兴趣所致。从大学开始,我就一直对一个问题很感兴趣:中国社会为什么在近代会走向没落,而没有像西方那样,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
亏得北大的学术氛围宽容,我的导师从未指责过我的不务正业。只是偶尔会善意地提醒我,让我注意补强专业的理论功底,不要一个腿长,一个腿短。
北大的氛围,长处在于比较容易培养学生的自我意识,包括批判精神与胸怀天下的视野。短处则在于,学生容易流于坐而论道,不够踏实,形成只见森林不见树木的局限。
回想起来,读研的五年,最大的收获在于,一是初步有了批判性的思维,二是因阅读偏好所致,比较善于将专业问题放在宏大的框架下来思考,三是终于学会如何当众表达自己的观点与看法。在此之前,我其实一直怯于在公共场合当众发言。我内在的自信,终于逐渐地得以建立起来。
可以说,那几年大概是我人生中自我感觉最为良好的时光。这样超好的自我感觉,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然,在此期间,也染上不少的毛病,比如眼高于顶,甚至不把一般的老师放在眼里。那真是年少轻狂的岁月。
好在博士毕业之后是来清华任职,所以,我身上年少轻狂的毛病,倒是很快就给治好了。老实说,面对讲台下那么多聪明的脑袋,你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懂多少,是否懂的比自己要多,很难将先前的轻狂继续保持下去。
另外,或许是自己也曾有过轻狂的岁月,当老师之后,看到年轻的学生表现轻狂,我一般也不以为意。我肯定算不上脾气温和的老师,但几乎很少对学生发脾气,大概是与此有关。
清华的教学与研究风格,都受到工科氛围的强烈影响。五道口工程职业技术学校的绰号,可不是白得的。于我而言,这倒是十足的好事。我的专业理论功底,也正是来清华之后,在教学与科研的过程中才慢慢补起来的。
回看学生时代的文章,或许思路与视角有些新意,但多少给人剑走偏锋的感觉。尤其是,一论及本专业的问题,往往没有能力做深入的剖析,只能草草几句一带而过。
入职清华后,我没有刻意想过如何应对这个问题。只是,在研究特定的专业主题时,会选择尽可能地挖深一些。所以,基本上,我就相应主题所写的论文,不仅篇幅较长,且最终成稿的,经常不只一篇。在深挖特定主题的过程中,不期然地,往往又能进一步发现其他有研究价值的相关主题。
如今想来,在学术研究中选择由点到面的进路,的确有着相当的助益。不仅能够确保相关的研究具有一定的理论深度,也使得不同的主题之间能够形成内在的关联。这种由点到面的做法,有助于逐渐补强专业上的理论功底,日后也比较容易形成专著,作为自己的学术标签。
在高校走学术之路,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三个问题:一是如何过论文的发表关;二是如何对待课题申请;三是如何处理学术批评。
首先,在论文发表的问题上,总地来说,我选择将关注重点放在提升自己文章的质量上,而不是一味地吐槽学术风气的不良。
文章被拒,尤其是如果被多个刊物拒稿,我首先还是会考虑,自己的文章是不是在问题意识或是写法上存在一些不足,或者至少是,相应的文章,肯定是没能做到足够地出色。无论如何,刊物总是需要好文章的。
所以,尽管也经常遭遇拒稿,尤其是刚走上学术之路的前五年,不过,我的心态总体上比较平和。有些文章,当时虽没能发表在自己心仪的刊物上,比较欣慰的是,被拒稿之后对文章所做的修改,使得文章最终呈现的面貌比先前还是要好一些。
其次,在课题的申请上,我会选择自主性命题,将自己正在研究的题目作为申请的主题。
课题申报既然是为职称晋升所必需,那就去申报;但是,绝不随意选择没有研究兴趣的课题,单纯为申报而申报。这样做的好处是,如果申报成功,便是锦上添花;若是没有成功,也只是花了一些写课题论证书的时间。
基于这样的心态来处理论文发表与课题申报的问题,虽说没能完全消解由此而带给我的压力,但的确没有对我构成太大的困扰。一路走来,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学术之路走得特别艰辛。
最后,在学术批评上,尽可能善意地对待与处理,并根据自己的学术资历,做一定的调整。
早先,我对学术前辈或同辈的批评,所提意见都比较尖锐。随着年岁渐长,慢慢地意识到,当自己在学术上有一定资历后,若还是像先前那样尖锐,可能会给人刻薄的感觉。所以,现在进行学术批评,意见我还是照提,但会适当地注意表述的方式。尤其是,尽量不对比我资历浅的年轻后辈,提具有攻击性的批评意见。
同时,对于其他学术同行对我提出的批评,也试着开放善意地理解。必须承认,好长时间内,我也难以接受学术同仁否定性的学术批评,尤其是对文章学术风格的批评。不过,当我为学术转型不得而苦恼时,静下心来反思,发现此前对我的批评其实颇有道理,至少也是指出了自己学术研究中的短板。当时的气恼,只是自己“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已。
这让我在学术批评的问题上有所反思。很多时候,其实自己未必能够很好地意识到自身研究中的短处。所以,如果遇到严肃的学术批评,把姿态放低一些,可能是最好的方法。也只有这样,才可能真正地从他人的批评意见中受益。
我肯定还是做不到虚怀若谷。不过,这几年来,的确有意识地调整自己对学术批评的态度。包括我的学生,对我学术观点进行批评或表示异议,我通常也是以鼓励为主。既然不认为自己掌握真理,理性、善意地对待来自同行的学术批评,想必有助于更好地认清自己。
在平时与人的相处之道上,有两点我觉得特别重要。我不认为自己已然做到,只能说是有所意识,并努力地在做。
第一,有幸得到他人的帮助时,尽量不负他人的成全;而当自己有能力给予帮助时,记得也要成全他人。
我不是一个情商高的人,更缺乏长袖善舞的人际交往技巧。在一些场合,表现笨拙,甚至举止失当,也是常有的事。不过,认真想想,我应该属于小事犯糊涂,大事上还算清醒的人。所以,虽然从不刻意经营人际关系,但学术交往与日常生活中,秉着自己的诚恳与善意,人际关系都还不错。
对我来说,很多时候,努力的理由可能很简单,就是不想辜负他人的成全。即便这种成全,于他人而言只是举手之劳,对我来说,也理应心怀感恩,因为他人没有义务来提供帮助。同时,我也时常提醒自己,在有能力给予他人帮助时,记得要将这样的善意传递下去。
第二,行动比言辞重要,多对自己提要求,而要求别人做到的事,最好自己先行做到。
学术职场与其他职场一样,同样存在性别歧视。作为女性,基本上我很少与人争论这个问题。不是认同男权社会的逻辑,而是因为发现,口头的辩驳永远无法改变人们内心的偏见。
对于性别歧视的解决而言,制度性的支持肯定有其必要。但是,作为个人来说,既然暂时无力改变制度,甚至于发出的声音也无法为他人听到,既然根本等不及制度变革的来临;那么,先选择解决自身有能力改变的因素,可能是比较现实的选择。比如,女性在职场的处境,至少有一个因素,是由于女性自己比较容易放弃。
我无法要求别人不轻易放弃,但可以这样来要求自己。学术职业相对比较公平,主要取决于自己的投入。所以,我会认真地考虑,当外在名利所构成的激励不足的情况下,作为女性,自己要如何建立起内在的动力机制。我会想着,以自己的行动去证明,只要努力与坚持,女性同样能够成为优秀的学者。
毫无疑问,想要真正地解决职场的性别歧视问题,来自制度的支持与来自女性的自强,两者都不可或缺。而只有当更多的女性处于一定的位置,发出的声音能够为他人所听到,才有可能帮助到其他的女性,也才可能为推动制度性的变革做出有意义的贡献。
在读书的问题上也是同样。如果我要求学生不计功利地读书,对知识保持好奇;那么,我会首先要求自己做到这一点。
这些年,我在社会理论上花了不少的精力去关注,但事先并没有权衡过,这对于自己的学术究竟有什么帮助。包括去年以来,尝试系统性地了解经济学的理论,开始接触一些心理学、生物学、科学哲学与网络技术等方面的知识,也只是想要更好地理解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在清华任职十余年,于我而言,最大的收获,应该就是获得一种反思的能力,以及一种自我学习的能力。
对于一些社会问题,我承认经常难以平和,难以云淡风轻。这不太像是人到中年应有的样子。但同时,我会有所反思:是不是因为专业的缘故,抑或是性格的原因,又或者是由于朋友圈中记者与律师比较多,平时接触的多是负面信息,所以,别人眼中一片岁月静好,自己却经常视而不见?
包括公号的文章被删,生气归生气,我也提醒自己,切勿反应过度。尤其是,不要变得与那些告密者一样,动辄走极端,背离自由的基本立场。
眼下的我,与理想中的自己相比,还有着相当的差距。所以,内心里我总是认为,自己应该变得更好,也可以变得更好。经常遗憾与懊恼的,便是投入的努力不够,未能达到自己所期许的学术高度。
我清楚自己做出的选择,也对自己为人处世的立场有所坚守。与人相处时,我不觉得自己的职业高人一等,也很少妄自菲薄。
我喜欢与比自己优秀的人在一起,因为经常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也是基于此,我不愿意待在小池塘里当大鱼,而更愿意待在大池塘里。即便在大池塘,我可能只是一条无足轻重的小鱼。
与年少时的自己相比,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自己。在阅尽人事之后,依然渴望天空,依然想要走向远方。
劳东燕,法学博士,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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