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隐入尘烟,人淡如驴,如此残酷却又如此充实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隐入尘烟,化为泥土
《隐入尘烟》,穷人的尊严与善良为什么更像一个笑话
《隐入尘烟》并不是一部表现农民生存状态的电影,也不是一部描写村庄凋敝的电影,似乎爱情的边能稍稍沾上——假如说有铁与贵英的感情,能算爱情的话。
电影截图
片名揭示了它的秘密,隐入尘烟,“隐”得如此残酷,却又如此充实。
要想把这个“隐”字解释清楚,是不容易的,因为中国人最高的生存哲学,都集中在这个字上面。
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都不能叫“隐”,都是假的。所有这些“隐”,都是为了“显”,为了“达”,为了一飞冲天,为了东山再起,为了愿者上钩,为了死灰复燃,为了“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只是人生的权谋,是在下一盘大棋。知识分子口中的“隐”,大约就是这种无聊的权力游戏,而大多数人并没有等到理想的结果,就翘辫子了。
另外一些人,比如贺知章,大概只能叫“隐逸”,一辈子狂放不羁,八十六岁告老还乡,潇洒走一回。欧阳修只能叫“隐退”,累了一辈子,休官之后找个好去处,对一千卷书、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严子陵只能叫“隐遁”,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太吓人了,千万可别什么乱子。
这三个人很难称作“隐”,因为他们高踞食物链顶端,离人间烟火太远,他们只是在养尊处优之余,寻找一种不寻常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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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隐,一定要满足三个条件:绝对的寻常,绝对的寂寥,绝对的充实。任何带有仙气的隐,都从头到脚透着虚伪。
按照这个标准,中外可以找到两个真隐士。一个是陶渊明,隐入诗中,隐入酒中,隐入菊中,那是一种被诗萃取过的、醇正无比的平常,偏偏又是谁也学不来的日子;另一个是梭罗,隐入瓦尔登湖中,隐入牛蛙与夜莺的歌唱中,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寂寥,是哲学家也难以追寻到的冥思。
有铁和贵英,是隐入泥土中。
村庄已经凋敝,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老人们闲时坐在一起晒太阳,在那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喧喧”。
然而这对于有铁和贵英也是一种奢望,没有人活得比他们更难。
有铁是个光棍,平时只有一头驴相伴。电影的开头,有人招呼他干活时,最先伸头来的就是那头驴。这是在告诉你,他就是那头驴。相亲的时候,三哥大声呵斥“这个遭瘟的驴怎么进了院子”,有铁识趣地出了门,蹲在地上吃,和驴呆在一起。雪下得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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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头驴只能供人驱使,他得给收粮的老板献血,帮侄子拉家具,忙活到半夜,然后到村里空闲的房子里睡觉。
有铁让人无视,贵英则让人嫌弃。她常年睡在他哥后院的窝棚里,一条腿瘸,小便失禁,这样一个残疾人,大概天底下只有那个光棍马有铁不会嫌弃她了。
于是这样的一个小家庭,只能拥有最小的生存空间。他们已经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村里的人没有什么交流。他们给牧羊人送去芋头,送去麦子,换来羊粪;卖粮时没有忘了还给受血者的衣服钱;甚至连老太太的十个鸡蛋,他也要还上。与外界,他们只有这点关系——已经很难叫关系,只能叫联系。
他们的生活,已经紧缩到只有两个人、一头驴,后来又多了几只鸡。
然而日子开始过得充实。电影语言表达得再清晰不过,一棵树,一块地,一个小屋,春夏秋冬转换,简得不能再简,但是他们在犁地、在播种、在拓坯、在割麦、在扬场、在磨面,每一个场景转换,都是从容的充实。
如果没了指望,一切都只剩下活着,则人生没有任何意义。然而他们有指望。村里开始拆除空屋,不白拆,给钱,结婚的红喜字已经换了两个住处。有铁自己动手,一块一块拓土坯。突如其来的暴雨让他们狼狈不堪,他们大哭,然后大笑。他们盖了三间房子,这次双喜字有了真正的住处。
电影截图
他们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自己的家,能睡在自己的炕上。现在,有铁想的是给贵英买个大电视。
村里人无所谓精神生活,那些坐在一起“喧喧”的老人们没有,收粮的老板也没有。人只是为了活着,甚至没人输血就得死掉。唯独有铁和贵英的生活开始饱满。
她给有铁编了一头草驴。这让有铁大为震惊:“还是草编的驴好,不吃草,也不叫人使唤”。影片中有数次驴鸣,挨打时它叫,春日里撒欢时它也叫。据说驴有四声,那顿挫的“啊—啊”如同人言。在这一片颓圮的田园中,人已经忘了呼喊,人淡如驴。
麦熟的时候,有铁把五个麦粒安在贵英的手上:“我给你种了个花,做了个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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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种的时候,他说:“很多脚印印在地里了,过些天秋菜没有长,却长了很多脚印咋办咧?”
“脚长在地里面,就哪里都不能去了。”
“我们长了脚,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还不是老老实实地拴在地上了,哪里也去不成。”
“啥不是土里长出来的?”
他从一个疯子嘴里听到一句话:“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说了个啥?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说了个啥?”这个疯子一定是个诗人,他们小时候都见过这个疯子,这让两个生命有了无法分开的理由。
这种绝对的平常,比许多人的“不平常”,要不平常得多。
他们只是过普通日子,然而他们超越了浅薄的嬉笑与啼哭,开始有了高蹈的胸襟,也就有了“隐”的境界。
然而,贵英死了,有铁的精神世界瞬间坍塌。双喜字换成了遗像,死人手上印了一个麦粒花。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如果不能写作,那么我必然死亡。最好坐十五年牢,但可以写作。”一个人可以承受空寂,但不可以失去生命中最宝贵的充实,就像那饱满的麦粒。
他放开了那头驴,驴却不走。他大喊:“让你走你还不走,叫人使了大半辈子,还嫌没使够?真是个贱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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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他和驴对望了一眼,隐入了沙丘之后。
《隐入尘烟》是一曲乡村文明的挽歌。人们只能维系片刻的欢愉与宁静,土坯房推倒了,燕子巢落在地上。
那头驴又出现了,晃着两个大耳朵,唯独不见有铁。
有铁去哪了?影片最后交代他进城与侄子同住去了。城里人有病,要靠有铁输血,然而,离开了土地,他也会成为贫血者。
从此,隐无可隐,我们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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