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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厢记》剧照 图源网络
作家那一场始乱终弃的爱情
文/范伟
作家有时候后悔自己写了那篇名叫《莺莺传》的传奇。作家是一个书生,一个官员,一个宏大问题和终极问题的思考者。
作家认为自己的传奇被误读或歪曲了。
那个故事是作家年轻时候写下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一个名叫张生的青年书生游于某地,寓居某寺,适逢崔氏母女也暂居该寺。乱兵围寺,张生为崔家纾困,在答谢家宴上见到了明艳矜持的莺莺,惊为天人。张生向莺莺私赠情诗表达爱慕之情。莺莺先是严厉斥责了张生的非礼之举,后又被他的相思所感,芳心萌动,主动与张生同居。几个月后,张生以应试为名,离开了莺莺,结束了这段恋情。他的理由是:该女子是一个惑人的尤物、妖孽,不得不忍情弃之。一句话:张生结识了莺莺,勾引了莺莺,之后抛弃了莺莺。
艳遇的妙处在于分享。在故事里,张生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调调跟同好们分享这件私情,直到他学到了“人设”这个利器。是的,“妖孽”。自从把莺莺定位为败家亡国的“妖孽”,张生不再觉得自己是个薄情的荒唐鬼和负心汉,而是一个富有远见、懂得克制欲望的智者。
分享了这个故事的朋友们都为张生惋惜,怂恿他跟莺莺重践旧盟。张生说:我的德行不足以胜妖孽,所以只能忍痛分手。朋友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大家都认为张生“始乱之,终弃之”是对的,称赞张生是“善补过者”。
一年以后,科场、情场双得意的已婚青年张生故地重游,想顺便看看也已委身他人的莺莺,被莺莺拒绝了。打那之后,两人彻底断绝了音讯。
以上就是故事的全部。
故事里有好几位真名实姓的上流人物。李绅,杨巨源,还有作家自己。对女主角的想象刺激了他们的诗情。为此他们写了一首又一首音律优美的诗。事实上,这些内容是作家有意加进去的,为的是增加故事的真实感和文本的实验性。可以说,他的目的达到了,同时也失算了。插播一下:文中那个名叫李绅的朋友,是个小个子,外号“短李”,这个从来没有握过锄头把儿的家伙写过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很快达到了“十万加”。但这类诗是写给皇上看的,不是写给农民的。这些呼吁文学家和文学批评家一定要抵达文学现场的官僚诗人,从来没有抵达过文学现场,只抵达过各种各样的文学会场和文学欢场。作家最著名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巴山不是云。作家最伤感的诗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作家一直想写一个人人心中皆有、笔下皆无的牛逼故事。现在他写出来了。陶渊明有自己的“桃花源”,现在他终于有了自己的“西厢”。但人们不把西厢当西厢看,把它当做是作家的“自传”。这是作家始料不及的。还有莺莺写给张生的那封著名的“临纸呜咽,情不能申”的信。写这封信的时候,作家把自己都感动了。但人们宁愿相信这封信是“莺莺”写的。一个叫袁宏道的人读过信之后赞美说:清词亮节,玉壶春冰,未足喻此;一个叫李卓吾的人读过信之后感叹说:世上有如是女子乎?世上有如是文章乎?作家很困惑:为什么别人写的故事就是隐喻,自己写的故事就成了自传?作家把“统一回复”置顶:这部传奇的主人公张生并不是我。张生和莺莺一样,都是捏合的产物。就像行家说的,小说的秘诀是:“杂取种种人,合成一个。”——张生是谁?张生是天下所有的薄情男子;莺莺是谁?莺莺是天下所有的深情姑娘。如果非要在张生和莺莺之间选一个的话,作家一定会选莺莺,他一定会像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样说:“莺莺小姐就是我。”传奇传开后,作家被问得最多的问题是:张生始乱终弃也就罢了,为什么抛弃了莺莺,还要把莺莺说成妖孽?把深情忠贞的莺莺比作妲己、褒姒之类的妖孽、祸水,明显的比拟不伦,不是吗?一个心思缜密的严肃作家,怎么会发出这种臭气熏天的论调?怎么能容忍文章里出现如此生硬的转折?温柔敦厚的“莺莺”显然不是妖孽。“妖孽”另有其人。作家很高兴人们没有深挖这篇文章背后的意蕴——如果有人看出他写这篇传奇意在讥讽本朝的几次灾乱都肇始于“女祸”,意在抨击扭曲、践踏人性的门阀制度,甭说这篇文章,就连他本人恐怕都已经不存在了。关于文学,作家赞成挚友白居易的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要是没有批判性,苦心孤诣写文章是为了什么呢?作家在风月层面谈论《莺莺传》:“天下男人哪个不是见一个爱一个?谁的梦里没有一个充满诱惑的西厢?谁的梦里没有一个美慧动人、一往情深的莺莺?张生是一个精致利己主义者。他从来没有过跟莺莺结婚的打算,也没有过跟她定情的打算。他只是想偷一夜之情,联一时之欢。论及渣男,天下男人无一不是渣男。每个男子心中都有一个温婉顺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子,都怀揣着一个既香艳又可以随时结束的西厢梦。西厢既是温柔之乡,也是龌龊之地。——什么是公正的人世?什么是恰当的爱?什么是值得赞美的爱?”作家认为女孩子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作家创造了莺莺,但他一直为自己笔下怨而不怒的莺莺感到委屈。作家不止一次梦见莺莺在故事的结尾见到了张生,莺莺对张生说:,你才是祸水!你才是妖孽!你们全家都是祸水!你们全家都是妖孽!然后她用《嚎叫》画中人的样子向张生、也不专门向谁,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说到自己,作家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经历就是一部《枕中记》和《南柯记》。作家少年高中,开启了自己的宦游生涯,作家在做谏官的时候balabalabala得罪了很多人。后来,他改弦更张,仕途果然变得平顺通达,一路位极人臣,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按照《南柯记》和《枕中记》中所示,他这样的人早晚得倒霉。即使不倒霉,也是在倒霉。他终其一生都沉浸在自己的成功和渺小里。“黄粱梦,南柯梦,这些快进的美梦说的都是同一件事:不能用金钱和地位来构筑生活,否则一旦这些东西失去,人也便告完蛋。现实中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活在‘当下’,而是活在‘裆下’。文学的意义就在于把人从‘裆下’援救出来,变成一个人。”作家这一生过得很忙碌:题词剪彩,党同伐异,颂圣勤王,扁人和遭人扁。作家这一生走了很多地方。不是拆房就是搭桥,不是挖沟就是修路,不是收税就是放粮。作家认为自己这辈子干得最有价值的事情是写出了这篇《莺莺传》。这是时政和风月的另一种写法。作家对后世的同行和学者们表示失望。这些人面对《莺莺传》,都仿佛中了邪似的讲些“文末堕入恶趣”啦、“张生就是某人的自况”啦之类自以为是的胡话,还有人甚至把它说成是一个“道德成长的故事”,把张生的始乱终弃称为“微小的堕落和随后的悔悟。”作家对这些缺乏洞见的议论不能苟同。抛开已经失去时效的时政因素,作家一向反对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和传奇。这些人,公子和小姐,总是命中注定要相遇,不是在花园前,就是在屏风后,不是在和尚庙,就是在尼姑庵。诗和远方的故事永远花好月圆岁月静好,不是现实的呼喊与尖叫。作家本打算用《莺莺传》来揭穿这种才子佳人式的意淫传奇,就像《堂吉诃德》终结了骑士小说一样,结果却滋生了更多类似的狗血故事。事件在传播中不断进展。在后来的的戏剧里,剧情变复杂了。戏剧家们把故事改走了样:两个年轻人冲破了一切桎梏和阻挠,爱得难解难分,死去活来。他们还把莺莺的母亲——崔氏老太太弄到舞台上,当做了这段感情的阻碍者和绊脚石。作家欣赏戏里的公子和小姐,喜欢这种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故事虽然虚假,却是容易被人接受的结局,一个政治正确的结局。从颠覆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失败的作品。才子佳人的故事没有在他手里崩溃,反而壮大了。现在,作家不再跟自己的《莺莺传》较劲,他终于明白:作品一旦面世,就不再属于自己了。
《莺莺传》 作者:【唐】元稹
作家有时候会到几百年以后的剧院里坐下,欣赏舞台上那一对痴情男女的美丽故事。作家喜欢董西厢、王实甫们的戏。戏是一出戏,生活是另外一出戏——与生活相比,作家更喜欢舞台上的故事,他从舞台上体会到了某种珍贵的东西——深情。是的,深情。幸也不幸他只有从舞台上才能体会到人世间所欠缺的、人与人之间最可宝贵的深情。作者简介范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著有长篇小说《我的倒儿爷生涯》。个人微信公号:燕园涂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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