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春天，信阳陆军学院的北大生开始了为期三周的野营拉练。炊事班一般都是坐卡车先到一个驻地，架好锅，烧好饭等徒步走来的大部队一起吃饭。那天四武惊奇地发现玉姗也坐在了卡车上。原来她一直流鼻血，队长要她跟着炊事班走。炊事班驻扎在一个茶园，到处都是墨绿的茶树，一株株错落有致。四武和炊事班班长在生火，野外生火不容易，两个人弄了好久都没起来。“你身体不舒服，还是先歇着吧。”四武回头看了看她。“要是有个凸面镜可以聚焦太阳光生火。“玉姗并没有听从他的话，而是凑得更近了。四武想这丫头真有股子拧劲。生好了火，开始做饭，玉姗问起炊事班班长复员的事，”能留下吗？“班长唉声叹气说不行啊，看来复员了要回农村老家。玉姗感慨，又问四武，“那你呢？”“我大概也是回老家。”四武老家是个小县城，他想到回到那样一个地方，再也见不到玉姗，心里有些忧伤，可这话也是说不出口的，只说，“哪像你们这些人这么幸运。瞧瞧你，又聪明又好看。”玉姗以前没听他夸过她，心里高兴的，又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笑了。绿茶树下的风起了，乡野的清香萦绕在绿缎子般的茶园里。微风吹着她年轻的脸，吹动了她额前的一缕头发。四武扭头看着她，“你笑起来好看，以后要多笑。”他那天也不知道怎地，胆子也大，班长在旁边嗤嗤地笑，四武只当没听见。玉姗心里怦怦然，又想起自己离开陆院后，就再见不到他，不由又有些神伤。傍晚的时候大队伍过来了，林心蕾一见着玉姗就说：“今天入城的时候，两边的人夹道欢迎，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可热闹了！可惜你错过了。” “错过就错过吧，人这一辈子要错过的东西多了。”玉姗说着，眼睛却看向了四武的方向。心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你不会喜欢上他了吧。”玉姗并不作声，转身去收拾东西了。心蕾站在那，那种熟悉的酸意又涌了过来，她心里有些慌，又有些难受。告别陆院有一个文艺汇演，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合唱《再见了，信阳》。玉姗唱着那歌，突然想起了四武，想起春节的时候他送给她的焦枣和信阳毛尖，想起他经常留着她爱吃的萝卜丝包，等她帮厨的时候拿给她，想起每一次他的目光越过无数个绿色的少女，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心里起了悲伤，强烈而柔软的悲伤，她的眼睛湿润了。林心蕾就站在她旁边，她静默了很久，说：“要不今晚我陪你去和他道个别。”“嗯。” 玉姗点头，她感激地看着她，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只有她懂得她的心思，虽然她从未挑破。晚上两个人趁着黑，偷偷地溜出了宿舍，走到了炊事班的营房后面的白桦林里。林心蕾把朱四武喊了出来，“你们两个快一点。”她神情淡漠地走到一边，“我到那边给你们把着风。”她走得远远的。剩下的两个人站在那，面对着面，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年……是最好的一年……”他停了下来，话语转了个弯, “这是一套王朔全集，送给你的。” 他把一个袋子递给她。“谢谢，真好啊。我都不知道送你什么好。“她接了过来，把手里的一个日记本递给他，“这是一个日记本，里面有我喜欢的席慕容的一首诗。”那是一本精致的缎面日记本，扉页上摘录了席慕容的那首《青春》的一段：”谢谢，喜欢这首诗。“他轻轻地念着，脸上露出了一丝笑。顿了一下，他轻轻地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他抱着她，像抱着秋天的风，明朗清爽的风。“你知道吗，这一年的日子因为有你才过得有些盼头。”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我……喜欢你……虽然我知道我们是两个轨道的人，但是我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玉姗的身体有一丝颤栗，她从未和一个男性的身体如此靠近，她心底有一种奇妙的悸动流淌，她抬起头，看着他，他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睛是闪亮的， 真亮啊，她想。他已经松开了她，她顿时觉得空落落的，心里涌起一丝遗憾，她留恋那种气息。“为什么没有机会，你可以给我写信，北大力学系陈玉姗，我一定能收到。”她说。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她不知道她这一句话完完全全地改变了她的命运，完完全全。“真的吗？我可以吗？”他不安地看着手里的日记本，像是这样的允许写在了日记本里。“为什么不？我……我们难道不是好朋友吗？”她想说我也喜欢你，然而她终于没有说出口。时间，绿色元宇宙里的时间子弹一般前行，时间行进到了1993年的冬天。玉姗开始了在北大的学习，未名湖的垂柳，31楼长长的楼道，周末学五食堂的舞会，电教的外语录像，一切都是新鲜而又带着魅惑的。她，林心蕾以及所有曾经穿过一年绿军装的战友们，来到了这个被军校辅导员称作非常复杂的地方。然而她们的生活并不复杂，宿舍，教室，图书馆，几乎每天都是这么简单的三点一线。幸福就是简单的重复，这是谁说的呢，然而玉姗似乎没有觉到幸福，她一直在企盼着什么，她无比清晰地知道那是什么。那个冬天，当燕园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洒落人间的时候，细眼睛的办公室张老师递给她一封信。当她看到信封上“信阳陆军学院”几个大字时，她的心里打起了鼓点。她拿过那封信，飞快地奔下楼，在雪地里奔跑，那满天的雪花啊。信并不长，他非常礼貌地问候了她，只在信的最后几段说起他自己还有一年就要复员了，很快就要回到家乡的小城，心里有些苦闷。最后，他向她问好，并要她多笑，“你不知道，一想起你的笑，我心里就特别踏实。“这封信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总在看到最后那句时绽开了一朵笑颜。要是他在近旁，该多好。她这么想着，突然想起了他的那个拥抱，那种心悸又如电波一般掠过她的身体。她的脸有些发烧。她踏雪而行，来不及扑打身上的雪花就走进最近的哲学楼，开始给他回信。她的回信也是规规矩矩的，她问他，“为什么你不试着去考军校呢？如果你能考上军校，就不需要复员回老家了。”她心里想的是，如果他考上了军校，她和他的距离就缩小了。她不是个勇敢的人，并没有勇敢到不顾及这些现实的差距。她真诚地鼓励他--以友谊的名义。他回信也很快，“真的吗？你觉得我这么薄的底子可以吗？”她自然又是热情鼓励了他一番，未了，加了一句，你喜欢王朔的小说，说明你眼光独到，有品味。他看到这个回信，哑然失笑。认识她之前，他从未好好看过王朔的书，不过，他还真喜欢上了王朔的小说，最喜欢的就是那篇《空中小姐》。有时候，他把自己想象成书中的男主角，而玉姗则是纯真的女主角阿眉。四武回信告诉玉姗，已经问过了，自己是高中毕业生，又已经服了一年兵役，有资格去参加军校考试，就在六月考。还有半年，他得努力了。那段时间，他如打了鸡血。部队作息时间特别严格，他经常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他甚至主动要求多值夜班，一边值夜班，一边复习。考试那几天，玉姗比他紧张。她知道只这一条路才能让他们站在同一个平台上，才能让他们的轨道有交叉。但是，他没有考上。其实他的语文、政治还不错，可是现役兵考军校不分文理科，要考数学和物理。他以前是文科生，这两门考砸了。她的信很快就来了，“再试一次吧。”她说，“没有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他许久没有回信，他那个月一直情绪低旋，心里头只是闷，堵，难受。他高中的时候因为理科成绩差，选了文科班。他尤其不喜欢物理，什么滑板滑块，抛物线，势能转动能，他的脑子真的绕不过来。如果不是因为她，他可不想再受一遍这个罪。然而，似乎还要再受一次，他心里惶惶然。多么神奇，爱的力量就是这么神奇，这样的苦，他咬紧了牙准备再受一次。有一天深夜，他在值夜班的时候看书，看着看着字就模糊了，然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苹果园里，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和一个金头发的女人手里拿着一只青苹果站在苹果树下。那是亚当和夏娃吧，他想。那苹果泛着动人的碧绿的光泽诱惑着他，他不由自主向他们飞奔而去，眼看就要靠近，却突然在他面前长出来了一条河，浑黄的水，他被隔在了河的那一岸，他急得出了一头汗，他一着急，就醒了过来。在那一段时光里，他总是做着类似的梦，梦里有绿色的青苹果和一条浑黄的河，他不知道那河叫什么名字。时光在绵延不断的绿色元宇宙里流逝着，那是漫长的一年，有时候，他怀疑是不是地球的自转速度减慢了，那一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逝去的前一年长。长而焦心难熬的一年。他更加严格地执行复习制度。她给他寄来了很多复习资料。五一劳动节到了。他在信阳火车站又一次见到了她。隔了一年的时光，她瘦了，原来在军校养得白白胖胖的脸变小了，下巴都尖了，成了瓜子脸。短头发也成了一头长发，飘呀飘，飘得他心里也一晃一晃。他们找了家小旅馆。进了房间，他心跳开始加速，身体也麻麻酥酥的。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在何处。
草绿小宇宙·济南
草绿小宇宙的时光在后退，就像一部老电影在慢慢倒带，淅淅沥沥退到了两年前。朱四武和一个女人站在酒店的房间里。他的头有些疼，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只是觉得自己身处一片温柔乡。她的柔媚和妻子多么的不一样。他们没有说太多话，就缠在了一起，牛皮糖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和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是某一次他加班，她给他捎带了一份糖炒栗子，还是开会时她说话嗲声嗲气的样子击中了他？他其实早就注意到她了，她刚到单位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她的样子有些像他的妻子，尖下巴，弯弯的眼睛，又都是南方人，皮肤是白的，白得有些晃眼。就像所有这一类故事一样，只要有了个小芽，就挡不住，尤其两个人的婚姻都晃晃悠悠。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两个人出差的机会---多么讽刺，也是同事，太没有新意了，他嘲笑自己。他并不是想报复妻子，并不是那么简单，他心里也是有些喜欢这个女人的，但他一直守护着那道防线。然而那天晚上，妻子的背叛似乎给了他冲破最后一道防线的动力。那一刻他似乎又突然理解了妻子，处在漩涡当中的人是没有能力选择的，就像坐在了过山车的顶端，只能选择下坠。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一年里，他们又开了好几次房，于是妻子就发现了。女人对于这样的事情总有一种警犬般的机敏，又何况，他妻子是过来人。“这样我们扯平了。”妻子冷冷地说，然而同时她心里又升起一丝慰藉和宽慰，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谁说不是呢。她一直觉得对不住他。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比背叛更让人难堪的？至少这样，她不亏欠他了。但是她想得太简单了。他们不再有那种亲密感，最糟糕的是，他们不再信任对方。她不喜欢他们做饭时的那种氛围，两个人都不说话，各自做着自己的活计，像是在演默剧。她公司的事情早就不同他说，而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段子可以说。他想起从前处心积虑收集各种段子，就是为了晚上两个人一边做饭一边说给她听。“再也回不去了。”他想, 时光像河流一般向前，而记忆是飘在时光之上的落叶，有些跟随着河水一直前行，有些却卷进了漩涡，再也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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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二湘，喜欢码字，著有长篇小说《暗涌》《狂流》，小说集《重返2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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