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这个年轮，歪了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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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须一瓜
兔子比较呆闷。作为一只反射弧更长的兔子，从小，我就迟钝地呆望每一个扑面的新年。那种些微的游离感，就像是我的一只眼睛在看新年，还有另一只眼睛在看包括我在内的新年画面。今年这个本命年，我感到了更强的疏离感。自然，我还是尊重新年的。
作者（左）和父亲母亲还有小哥哥合影
每一个新年，就是一个清晰的生存年轮。今年，这个年轮，歪了。爸妈冰箱上的无声探头，一如既往地照着那间屋子，它们的主人，这个月的4号和7号，都走了。两个注重仪表的人，留下的那个窗明几净的空间依然连接着我们兄妹的手机。明知人去屋空，我们还是一再打开，默看许久。去年以前，这个屋子的所有春节，都是欢乐与水仙花。这个年轮，惨烈的歪，但更醒目了。
作者母亲
最在意过年的那些岁月里，我们家是三个大人、四个小孩一起生活。爸爸妈妈奶奶三个大人，来自广东、福建、江苏不同的成长区域，可能他们小，也没有积淀下稳定的家乡过年风俗，他们的合意，似乎就是随大流，爸爸调到哪，就按哪的习惯过。我们从没有海陆丰的龟仔果、初七的七样菜；也从没有常州的祭祖（炯仰）、蒸焋糕、初八的腊八粥；我们糊里糊涂，热热闹闹地吃大家都吃的福建菜，拿大家都拿的、磕头可取的压岁钱，穿大家都穿的新衣服，放大家都放的鞭炮。普通人的普通年轮，足以让孩子记忆闪亮。
作者母亲和四个孩子合影
到很大，我才破译过年的特殊密码。原来，它意味着一年一度的合理放纵。它的精神意义，是超过物质价值的。对于规规矩矩的、压抑内敛的、沉闷一年的日子而言，这样短瞬的放肆奔逸，是一种解放和自我抚慰。孩子也见证大人难得的和美情绪。说错话、干错事，甚至故意捣乱，都会被宽宥；我记得父母让我去送一份礼物给邻居，因为我把过年，说成过节，父亲非常有耐心地给我上了一课：过年与过节的区别。那些日子里，大人对孩子慈爱的光辉，让他们的脸色格外动人；成年人、甚至陌生人相互问候，彼此真实喜悦。人们会对下一个年轮框注里的未来日子，有不加掩饰的遐想，甚至过分期待。所有既往的不如意，都给了自己、给了命运以宽厚的修改时间。
物质的挥霍与骄奢，掩护着精神的春意豪恣。这就要说到鞭炮、烟花。
作为睡眠不好、神经比较衰弱的人，喜欢听鞭炮与看烟火爆炸，是没有道理的。但是，我从小到老，都喜欢。小时候，全是简单直接的啪啪响，它们在空气中留下盛大的硫磺火药香。从大年三十的前几天，它们就东一声西一响地来了，每一声都会在人心里弹一下，显影出春天的朦胧身影，不过，它更是一个人（也许是孩子）的响亮宣言：关于春天，或者不关于春天；到大年三十，那种肆无忌惮的密集爆发，不只是冲炸天庭，更是人们和“年轮”最酷烈的缠扭撞碰。一年也就这一天，来吧，这最原始的生命呐喊。今年的兔年烟火，有种新款，我猜它叫秦腔小龙，因为就像七九条金色小龙同时冲天，一路粗粝地嗷嗷嚎叫，声调特别长，类似有力的哭腔，然后，恣肆怒绽，天歌浩荡。
有个兔年，我去过一个可怕的地方，一个靠“老军医”起家的发达小地方。整夜豪横鞭炮后，那初一早晨，炸碎的爆竹细屑，厚达几寸，踢几脚，都看不到地面。各种名牌汽车，停满了乡村破败的土道。那些不择手段的追梦人，是实现了多少碾压众生的美梦，才需要如此疯狂的爆竹来表达。真可惜了那些酒神的鞭子一样的鞭炮。
我搬到岛外居住，最大的好处是，可以燃放鞭炮。阳台外的海边，很多人合家驱车前来燃放。有时候，整个大海湾，有十几个燃放点，整个海滩在光影音色里飞；很多邻居说吵死了，影响看电视。但我同意所有的鞭炮，我同意所有的烟火。一年只有这一两天，就让哑巴开口吧，就让沉默者猖狂喧嚣放荡恣意妄为一下吧。有的人，一辈子，只有春节的鞭炮，让世界听到了他发出的短暂的小声音。他们一年到头，无声无息，规规矩矩，不冒犯、不撒野、不吭气。我看到一个四岁的小男孩，仰望着砰砰炸天的烟火，竟然出口的是：我忍不住了……
才4岁，他懂爆竹的灵魂。对于一个燃放者而言，爆竹是他自己内在宇宙的星系爆炸。是他的呐喊与愿景。也许是他的愤怒放弃与对未来预支的热烈。大年三十零点，是爆竹烟花的齐心大合奏。二点后，海滩逐渐冷清。那一年，下半夜三点多了，我听到一小阵单独的爆响。起身看，海边，一个男人，只有一个男人，他在独自燃放并不华丽的烟火。他放了五六个，然后，他独自跨上小摩托车，离去。望着他越来越远去的身影，我说，嘿，祝好年。
如果每一个年，都是生存的年轮标线，那么，每一声爆竹，就是生命自鸣钟的时针。
作者父亲母亲合影
忍得住吗你。梦想和自主，显影在短暂的天空。而爸妈家冰箱上的探头，依然照着再也没有主人活动的兔年光景，静默深长。
祝福所有人，不管你的年轮是否歪斜，每一声的爆竹，相信都可以看到过日子的人，随时不愿妥协的未来——祝好年。
2023年1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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