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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顾德裕,两个天真的人不同的道路和60年的友谊 |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十一维空间 2023-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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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顾德裕在北京



缅怀我的“发小”顾德裕
文/江南剑
十年前的年初二,我同窗12年的挚友顾德裕君驾鹤西去,享年70岁。最近几年,对德裕君的思念越发强烈,每每半夜在梦中执手相看,然后猛然惊醒。种种往事,历历在目,恍若隔世。

我和德裕君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换了三所学校,碰巧都在一个班级。同窗“一纪”(古人称12年为一纪)、友谊绵延了“四纪”。古人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俩的四纪友谊,不知修了几千年?


顾德裕君遗容

同“贫”相怜两少年

1956年,两个12岁的少年相逢在苏州市第三中学,从此开始了长达12年的同窗生涯。直到1968年大学毕业各奔东西(应是1967届毕业生,因“文革”而推迟一年分配),德裕去浙江温州,我去四川万县(现属重庆市),才结束了同窗生涯,但是浓郁的同学情谊则绵延了一辈子。

1959年初中毕业,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我俩都被踢出了重点中学市三中,神奇地同时进入了市六中的同一个班。当时,市三中是由晏成男中和慧灵女中两所教会学校合并而成,师资力量十分强大,教学质量堪称一流。而市六中则被市井社会鄙称为“so六中”(苏州话so的意思是差劲、没名气、不入流等)。其实,十六中原名“有源中学”,我们在市六中所接触到的很多老师,都非常出色。例如精通四国语言的化学老师屠震,讲课生动有趣,每堂课都给我们带来欢声笑语。教物理课的薛士贵老师原来就是从市六中毕业考上清华物理系,读到半途因不幸罹患肺结核而被迫退学,被母校聘为物理老师。德裕和我就是在他的指引下痴迷于物理学的。

我的家和德裕的家很近,步行大概只有五六分钟的路程。我和德裕两人的父亲在解放前都是做小生意的,三反五反运动中受冲击,公司随之倒闭,家庭逐渐陷入赤贫。然而“资本家”的帽子依然伴随着我度过了整个学生时代。好在人生中遇到不少“贵人”,学校老师都待我很好,不但学费全免,而且全程享受最高等级的助学金。德裕的情况和我相仿。

我和德裕有着相同的目标,那就是用功读书考上大学,用知识改变自身和家庭的命运。因此,我俩读书十分勤奋。在班上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放学后我们从来不跟着同学们出去玩。有时候我俩互相串门,一起写作业,一起讨论功课。他的父母待我很好,我母亲也很喜欢德裕。前几年我回家看望母亲,她老人家经常跟我叨念德裕:“多么好的小伙子,这么早就走了,太可惜了!”在老人家的印象中,德裕永远是个帅小伙。

记得有一年冬天,临近考试,德裕君约我一起到市六中隔壁的拙政园去温习功课。冬天的园林,大雪纷飞,游客几乎绝迹,环境优雅而清净。我们每人花五分钱买张门票,各自找个偏远的亭子,一卷在手,大声吟诵,物我两忘,何等惬意!只是家里没钱,这样诗意的生活堪称奢侈,只能偶一为之。

每年元宵节,我们俩吃好晚饭就结伴去工人文化宫猜灯谜。没钱乘车,我们步行一个多小时,一路上说说笑笑,非常高兴。猜谜的奖品就是铅笔、橡皮之类的学习用品。我俩酷爱猜谜,平时借了很多关于灯谜的入门书来看,技巧很快提高,每次都是“满载而归”。记得有一次,谜面是“扁尖一斤”,德裕君猜的是“所”,工作人员说不对。最后揭晓是“斥”(“斤”字加上“扁”字的“尖”)。我们据理力争,最后德裕君的“所”字也被认可,皆大欢喜。后来,猜谜的雅好伴随我们的一生。

德裕君是一位非常重友情的人。有一次过年,他送我一张贺年片,记得是毛主席在飞机上办公的照片(郭沫若为此写了一首妇孺皆知的诗,题目好像是《两个太阳》)。我可能不如他懂事,不记得回送他什么礼物了。

另外一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当时学校里经常有集体订电影票的机会,很多同学经常去看电影。但是我限于家庭条件,一次也没有买过电影票。德裕君看在眼里,在一次订购印度《流浪者》电影票时,他就送了我一张。其实我明白,他的家庭条件并不比我好多少。我一直把这份情谊铭记在心。

并驾齐驱献身海运业

我们俩都喜欢物理学。高中毕业前夕商量填报的志愿是清华大学的高端专业,希望投身于原子能和导弹研究事业。现在回想起来,我俩都过于天真了。凭我们的家庭出身,这样的国防尖端类专业岂能录取我们?这类专业肯定对政审要求特别严格,如果不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至少也必须是工人、贫下中农子女等所谓的“红五类”家庭出身。

记得当时每人需填报两张志愿表。第一张表是全国重点院校的10个志愿,第二张表是非重点院校的12个志愿。一般来说,即使你的成绩够了第一张表,但是如果第一志愿学校不收,那么其他重点院校宁愿录取那些第一志愿就填该校的考生,而不愿意录取人家不要的考生。因此,第一张表第一志愿不予录取的结果,就是我俩双双落到第二张志愿表的第一志愿——上海某大学的经济学专业。后来了解到,我俩的高考成绩应该在重点院校,因此在大学的全班30名同学中,我俩的入学成绩遥遥领先。

后来回想起来,那几年阶级斗争的弦已经绷得很紧,我俩能够被录取已经是奇迹了。

我们班一共有30名中国学生和9名越南留学生。学校里对留学生的学习和生活非常照顾,安排了一对一的“学伴”帮助(全是男生)。

学校里给我和德裕君分别安排的帮扶对象是两个极端。我负责照料的是学习成绩最好的“学霸”范黄垂同学,中文很流利,学习很刻苦,每次考试都是名列前茅,在9名越南学生中总是考第一。他的成绩甚至超过了一半以上的中国同学,因此我几乎不用操心。范同学回国后在大学里教书,本世纪初曾参加“校友团”,携夫人来中国旅游,我请他们吃了一顿饭,还邀请在本市的几位同学作陪。

校方给德裕君安排的是四十多岁的武柒同学,听说是越南交通部的官员,在他们的留学生团队里也担任领导。由于年龄较大,社会工作繁重,武柒同学学习十分吃力。为了不让他掉队,德裕付出了很大的牺牲。武柒同学上课时一知半解的地方,德裕君就充当“小老师”,课后耐心地给他详细讲解。考试的时候,武柒同学的眼睛经常溜边,扫描同桌德裕的试卷。为了确保武柒考试过关,德裕不得不任他偷看抄袭。教我们材料力学的胡宗麟老师素以治学严谨著称,每学期被他挂科的学生很多,故以“名捕”的雅号闻名于全校。然而“外交无小事”,对于“国际友人”,胡老师期末监考时只能无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一次在校园里散步,我和德裕君不知是谁提出了一个问题:“假如有机会选择,你愿意当部长呢,还是当教授?”现在回想起来也是年少气盛、“舍我其谁”,不知天高地厚。然而他选择前者,而我宁愿选择后者。

我相信,如果不是“文革”,我俩可能不必走那么多的弯路,一毕业就能够分别走上从政和学术的道路。


顾德裕(左)和本文作者在苏州狮子林

机缘巧合,后来我俩当真沿着各自设定的目标努力奋斗着。虽然年轻时的口出狂言不能算数,但是确实分别沿着政界和学界的道路前进。德裕君踏上仕途,最后当上厅官。我在万县港从装卸工干起,跌打滚爬,十年甘苦,最后机缘巧合,考上母校的硕士研究生,毕业留校当上经济学教授,还曾赴美访学一年,在职期间一共培养了五十几名硕士生和博士生,都算不负此生了。


顾德裕(前)和本文作者在上海西郊公园

其实,德裕君淡泊名利,并不看重官位,更没有把“部长”作为一个目标来追求。德裕君39岁时就被破格推荐、选拔到中央党校学习两年。然而,终其一生,德裕君从不跑官要官,反而主动推辞了几次升官的机会。他把责任看得比泰山还重,工作认真踏实。每次做年度工作报告,都是亲力亲为,自己下去实地调研,从来不用秘书起草。也许正是因为忙于工作过度疲劳,积劳成疾,才致重病缠身。在离世前的五六年间,德裕君几乎每年都要住院几次。

人生得意须尽欢

德裕君人生中最得意的成就应该是娶了我们班的上海同学立民。立民家,家境殷实。由于两人的贫富差距很大,所以当时几乎全班同学都不看好这段恋情。班上流行的某同学的“金句”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而且,根据当时的校规,大学期间是不准谈恋爱的。只是因为“文革”,一切呈无政府状态,地下恋情才得以曝光。幸亏立民的父母十分开明,不计较门第和财富。两人毕业时一起分配到温州,顺理成章地喜结连理,相濡以沫,相守终老。

德裕君进入体制以后,发奋努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以出色的业绩被提拔到省政府。2004年度评为直属海事系统模范带头人。

2000年,苏州市六中校庆,德裕君和我都回去与同学相聚畅谈。德裕君不但自掏腰包请到场的同学吃了一顿饭,还给母校捐款了。后来我到杭州出差,和德裕君见过几次面。


2000年,顾德裕(左二)和笔者(左三)回到苏州市六中和班级同学聚会。

2012年底,我弟弟从德裕君的弟弟冬冬那里知道德裕君不幸罹患癌症。当时我正自顾不暇。我在当年10月也查出患有恶性肿瘤,11月动手术切除,此后做放疗、化疗,非常痛苦。

2013年春节期间惊悉德裕去世的噩耗,我大为震惊。囿于自己重病缠身,吉凶未卜,难以脱身,因而既未能见上最后一面,又未能赶上追悼会送最后一程,只能抱憾终身了。

德裕君起于草根而终于厅官,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幸福,不枉在人间走这一遭。只是惜乎天不假年,刚跨进“古稀”的门槛就撒手人寰,令人唏嘘不已。

爱之深,痛之切

回顾顾德裕君的一生,可谓事业、爱情双丰收,此生无憾!

从事业来说,出身草根、毫无背景,从最基层做起,最后官拜厅长,不但在高中同窗中绝无仅有,而且在大学同窗中也很少见。我无意用官阶来评价一个人的成就。事实上,德裕君对于名利看得很淡。据我所知,由于性别配比或其他原因,德裕君曾经毫无怨言地把本来早就应该有的晋升机会让给了同僚。正是由于德裕君淡泊名利,埋头苦干,才成就了事业上的成功。

从爱情来说,如果说大部分同班同学当初都看错了的话,那么两位当事人互相都没有看错人。

如果说一开始是贫富差距考验立民的话,那么,“文革”中,立民家庭惨遭没顶之灾的遭遇就是对德裕君的考验了。

那天立民从学校回家,吓得以为走错人家了。连床都全部被“抄”走了,真的是剩下“家徒四壁”。

当时,情侣间因一方家庭受难而致分手的事例层出不穷,比比皆是,然而德裕君在立民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放弃她。两人共赴温州以后,还来不及筑爱巢,却先要拯救双方的家庭。甫一毕业,两人到温州报到后,每人每月的工资是42.5元,每人仅给自己留下了8元饭钱,其余都各自寄回家,反哺父母,抚养弟弟妹妹。

据他们后来告诉我,结婚时连蜜月假期都没有休息,照常上班。没有花前月下,只要两情相悦,又岂在朝朝暮暮!

立民没有看错人。她看重的是德裕君的人品、学问和刻苦努力的拼搏精神。

德裕君也没看错人。他看重的是立民的贤惠、善良和吃苦耐劳的精神。夫人确实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大家闺秀。

诚如立民所说:我们爱得很深。不管处在什么状况,我们都感觉很快乐。

是的,无论顺境、逆境,哪怕恶浪排空,哪怕家庭遭遇“文革”浩劫而致“家徒四壁”,夫妇二人都坚信爱情,勠力同心。坚信只要不放弃,终有一天会云开日出。

“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思君为君苦”。只因爱之深,才有痛之切!

愿德裕君在天之灵安息!

最后,笔者步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韵,赋词一首悼念顾德裕君: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天人永隔,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相识,腰挺拔,貌俊朗。

夜来幽梦忽还乡,市六中,外操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拙政园,小桥旁。



作者简介江南剑,江苏苏州人氏,上海某高校退休教授。理工科毕业,喜爱文学。硕士学位,曾任美国密歇根大学访问学者。个人公众号“阿法牛AlphaBull”。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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