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弟弟早逝,爸爸病重,见证了一切的苦楝树不复存在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苦楝树
文/梅朵
编者按:梅朵写了一系列家族故事,叛逆的父亲,聪慧的母亲,冷酷的后母,命运坎坷的外公,意外去世的弟弟,这篇是结语,母亲长眠在小院的苦楝树和樱桃树之间,但如今苦楝树也不复存在,只有樱桃树年年开出灿然的花。故事好看,令人唏嘘。
昨天多喝了咖啡,竟然辗转难眠,窗外是细细的风声,似乎还有雪花飘落的声音,心绪随着这似有似无的风声再一次回到故乡,回到那院内的苦楝树,那已经不复存在的只是长在我心中的苦楝树。
记忆中母亲一直病着,却喜欢侍弄花草。早春,还处处是料峭的春寒,母亲会细细地教我经营花的温床,其实就是把还有点结冰的土粒捏碎揉松,掺上有机肥,把花种撒在其中,盖上塑料薄膜,花的温床就做好了,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花籽发芽。
那时候最喜欢种向日葵,只因为发芽的时候是茁壮地顶着黑白相间的壳钻出土层的,那时候总喜欢一次次地掀开温床的薄膜看花籽是不是发芽。
等到天气转暖,温床上的花芽也就长到半尺多高了,移栽到地面,不久就能见到姹紫嫣红的美丽,没有什么名贵的花,但院子里总是彩色不断,一种花谢了总有另外的花次第开放,一直到萧杀的冬天。
记得那年早春,大地刚刚转暖,我从温床上移栽我的指甲花,选种指甲花的地方有一棵细细的小树苗,只有一尺高,细弱得像一根狗尾巴草,我顺手要拔了去,母亲看到了,阻止我说,好歹是一棵树,留下来吧,换个地方种指甲花,就这样,这棵苦楝树竟然留下来了,那一年它就长得超过我了。
此后的几年飞速滑过,1985年寒冬,大雪飘飞的日子,母亲竟然去了,那时候苦楝树已经长得如手腕一样粗了。
母亲去世前曾要求把她葬在院子里,苦楝树和樱桃树之间,那棵樱桃树是母亲前一年才栽下的,而那棵苦楝树是当时院子中最早的一棵树。
一切都成为过去了,在母亲去世后的两个月内妖艳的后母就成了我的新妈妈,她是嫌弃那个院子的,从此后父亲和她就一直没有住过那个院子,可怜我们几个小孩子几乎成了流浪儿。但苦楝树却在一天天长大。
那时候已经学会了默默哭泣,即使受到父亲的鞭打、父亲的耳光也只是无声地流泪,苦楝树成了我的靠山,曾一次次抱着苦楝树,让泪水一次次润湿树干。
苦楝树年年开花,5月天里,紫色的细碎的花一簇簇地恣意绽放,伴着特有的香味,这时候的我最喜欢坐在树下,树下的泥土里就是妈妈,靠着树干就像靠着妈妈了,却从不让父亲看到我的眼泪,其实担心也是多余的,他只顾忙着跟娇艳的后妻在镇上开药店,根本没有时间看自己的小儿女。
坐在苦楝树下,风过时,会有细细的花瓣落下来,铺到脸上头发上,像是母亲的手,而花中似乎带着母亲的味道。
母亲曾经说过这是最常见的乡土树种,是最容易长大的树,因为有苦楝的味道,具有天然的免疫力,从不生虫,即使再贫瘠的土地也能从容成长。
转眼我初中毕业拿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那是家乡县城内的唯一的重点高中,乡下孩子能考进去的实在了了,然而换来的是后母让我跟她侄子订婚然后一起出门打工的消息,那一年我还不满15岁。
那是我第一次抱着苦楝树嚎啕,此时的苦楝树已经碗口粗细了,不知道苦楝树承载了我多少的眼泪,只知道自己就那样撕天扯地地嚎哭,引来无数村人围观,大概是屈于村人的舆论吧,后母和父亲最终甩给我20元钱让我滚到高中去。
感谢父亲在那一刻最终让我上了高中,也尽管高中三年父亲对我不管不问,尽管高中三年衣食无着几乎全靠同学接济和奖学金,尽管高中三年因为没有被子一直跟好友挤在一张小床上,但还是感谢父亲,感谢他给了我高中的机会。
高中三年日记记了一本又一本,暑假时候在苦楝树树荫下一遍遍读着《红楼梦》,读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读着“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那时候的心,或者真的如水一样清澈,只是敏感而脆弱。那时的苦楝树承载了我多少秘密。
1990年的冬天,伴随着弟弟的意外早逝,所有的梦幻转眼间土崩瓦解,苦楝树已经快合抱粗了,树皮斑驳沧桑,冰冷的眼泪湿了那粗糙的树皮,苦楝树在冬天的风中呜咽。
那以后,打工,求学,毕业,就业,再读书……从1991年到2001年整整十年不曾回过故乡,苦楝树只在梦中落一地繁花。
2001年开始读博士,因为跟导师做项目赚了我平生看到的最大的一笔大钱,那一年小弟弟有了女朋友,我是那样的高兴,我的可怜的小弟弟,总算是除了姐姐之外有人疼了,那一年决定带着弟弟弟媳回故乡。
再回去,发现十年过去,父亲已经老了,曾经魁梧的身板也有点微微发胖,鬓角有了点点白发,那个妖艳的后母大概觉得父亲不再能赚钱了吧,也离开了父亲,此时跟父亲在一起的是一个很淳朴的女子,那一刻忽然非常感激这个后母对父亲的照顾,尽管他们依然没有住在那个埋葬着母亲的院子里。
回到院子里,留给我的只有萧疏,毕竟多年没人住,虽然房子依然存在,尽管苦楝树的枝桠已经伸展到半个院子,但那种破败萧疏却让人心疼。抚摸着苦楝树又大一圈的更加斑驳的树干,却不像年轻时那样容易流泪,只是抱着这个我快抱不着的粗壮的大树,听风在天际嘶吼。
没想到这个后母同意住回老屋,只要我出钱翻修房子。
房子终于翻修好了,气派的大门,威武的围墙,在当地算是显赫的了,而我,也长长地出了口气,或者这是我报答父亲的吧,毕竟他已经年迈。
这之后,我的生活也日渐稳定,遇见先生,结婚,走着惯常的路,逐渐走进中年,只是不常回故乡,偶尔会电话父亲。一次电话,父亲告诉我那棵苦楝树伐倒了,因为树太大了,占据了院中很多阳光,其他树木无法生长,还有苦楝树也太老了。
轰然一声,我怔在那里,苦楝树不复存在了,苦楝树老了,但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也只是沉默了片刻。
“我又种上了玉兰树,纪念你妈妈”,父亲强调,这是父亲在向我示好吗?还是他洞悉了苦楝树在我心中的位置?或者他还记得当初母亲的遗言吧,母亲是要求把自己埋在苦楝树下的。
我仅仅是“噢”了一声,没有更多说话,其实,现在想起来纪念我的母亲,呵呵,母亲去世多少年了呢。但我不想去揭穿,父亲假装自己对母亲的多情和纪念就让他去吧,或者他想忘记母亲尸骨未寒再娶新妻给孩子带来的悲伤吧。
有一次父亲试图跟我谈起第一个后母,说那时候结婚是为了照顾我们这几个小孩,我一笑,没有多说话,照顾吗?那个后母一天也没有跟我们这几个孩子住在一起过!
两年后父亲病重,我又一次回故乡,苦楝树已经不复存在,其他的玉兰啊、李子啊、葡萄啊等等葳蕤地成长着,那棵原来母亲种的樱桃树也太老死掉了,但在老树边上竟然生生地长出了一棵新的樱桃,像是那棵老树的子女。
如今父亲也去了,院子空了,但我知道,那棵苦楝树一直长在我心里,而那棵新长出来的樱桃树年年都会开出灿然的樱花。
延伸阅读:
梅朵,曾为某高校教授,某科研院所博士,现旅居美国。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更多往期精粹
二湘:漫长的季节里,那些无用之用支撑我们活下去卢一萍:塔合曼草原的哪一朵鲜花把他的心迷住了?
寂静之声,斯卡波罗集市为心灵开启面向世界的天窗
《漫长的季节》命运是个筐,装得下所有的爱与悲伤
投稿点击此链接,记得公号加星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