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漫长的季节里，那些无用之用支撑我们活下去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漫长的季节里，那些无用之用支撑我们活下去
文/二湘
编者按：最近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热播，这是一部内涵丰富的好剧，我们已经在七维和十一维连续发了两篇影评，今天十一维再发一篇二湘写的影评，从文学的角度点评，欢迎阅读。
《漫长的季节》的开头很艺术很蒙太奇。无边的玉米地里，一株株高挺的玉米，叶子碧绿，阳光照耀，叶子透出了亮。玉米地之上是灰蓝的天空，天空和玉米地交汇之处，一列老式喷气火车呼啸而来。火车里的一个师傅说，“王师傅，整个响吧。”范伟饰演的王响拉响汽笛，汽笛声中，镜头推向了天空。等镜头再次拉到玉米地，火车变成了出租车，中年的王响也变成了老年的王响。还是那片玉米地，还是那片天空，时间线变了。
有没有想到《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扔书包的镜头？这样的镜头切换在整部剧中不时出现，很意识流，也挺自然。97年，98年那两条线和2016年那条线虽然没有像《狂飙》里一样清晰注明，但是一点也不难分辨，因为人物的化妆，服装，道具，大背景都太有年代感了。这部剧化妆师水平挺高，尤其是彪子，中年时候的彪子脸大了一圈，肚子肥了一圈，脸上的橘皮疙瘩一大片，和年轻时帅气天真的彪子大相径庭。
导演辛爽是《隐秘的角落》的导演，那也是一部口碑极好的悬疑剧，辛爽的确是高手，他是学音乐出生，整部剧里的音乐配乐特别棒，最后一集的《再回首》非常贴切地展示了此剧的主题：对那个时代的回望，对东北往事的铭记。
一部好的戏首先是要剧本好，编剧虽然都是幕后英雄，但是功劳最大。《漫长的季节》剧本非常棒，肯定是认真打磨过的，台词非常贴切，非常有东北特色，短而精炼。或许是因为我小时候在东北住过，里面的人物和口音都感觉很亲切。剧中人物设定很有特色。王阳的设定是诗人，傅卫军的设定是哑巴，彪子是九十年代的大学生，王响是老钢厂的子弟，下岗后都成了出租车司机，很合情理。
节奏一点都不拖沓，细节特别耐人寻味，比如马德胜养的狗叫小李暗讽李群，比如邢三儿的尿袋。有一场戏是90年代末那个时间线，龚彪和丽茹看的电影是《春风沉醉的夜晚》，彪子说男主角挺像我吗，而其实，《春风沉醉的夜晚》的男主角正是秦昊，而且是2009年拍摄的，这样的错误显然是有意为之，或许导演就是借这部电影表现达“卑微的小人物寻找爱情的艰难，以及在爱情面前被剥落的尊严”的同一主题。
整部剧情节起伏错落，逻辑也都合理，虽然有一个挺大的bug，就是十多年前的碎尸案和港商的消失算是大案，他们都和维多利亚有关，难道维多利亚里面的人不该一个个排查吗？那么和沈墨、港商都有密切接触的殷红同时消失，去了内蒙古难道不该被警方注意吗？她给狱中的傅卫军写信同时也暴露了她的地址，这么多年警方就没有想过去那里查查这个人？除了这个漏洞，其他的地方都还合情合理，虽然悬念悬得还不够，但命运的内核的确抓得紧紧的，人物也都是在时间线上成长和变化。
演员演技也都特别在线。范伟演活了王响，中年时候的拽和倔，老年时候的迂缓和残留的不屈都表达得很到位。秦昊也不错，年轻时候，九十年代的大学生气质拿捏得挺到位，人到中年，那种慵懒和混不吝还挺让人上头。几个配角也都不错，王响的妈妈，彪子的妻子丽茹，邢三儿，都挺好，年轻演员里，演傅卫军的那位让我记忆深刻，眼神太凛冽了。王阳演得也挺自然。
这部戏打动我还在于它饱满的情感，哭了三回半，着实没想到。说三回半是其中王响太太去世那个场景，看得太难受了，眼眶湿了，但是眼泪没掉下来。其他几个感人的场景是范伟和王北吃饭，他说当年的弃婴是他活下来的动力，他不欠他什么，很平淡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留了下来。还有就是出租车上，王响对巧云说的那番话，动人。再有就是彪子去世，丽茹对彪子说的话，也没几句，“我们这辈子没活明白，要不下辈子再试试？”
同为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彪子的经历让我感慨万千，曾经的天之骄子却落得如此困顿，但无论生活多么不堪，无论现实多么残酷，他的善良和义气从未改变。他最后那个镜头里的笑脸多好啊，他就这样定格了，他最后留给世界的，是一个笑脸。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大学同学，也是东北人。他姐姐那时候来北京玩，还住在我们宿舍，非常朴实的一个男同学，90年代末，他毕业回了东北，没过几年，他就自杀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东北的整体经济环境有关，东北的下岗潮，有太多的苍茫往事。我不知道他站在高楼的最后时刻想着什么，不知道那一刻他对这个尘世是否还有一丝留恋？
好剧本，好演员，基本就可以锁定一个好剧了，但《漫长的季节》能在一众剧里脱颖而出，且豆瓣打分一路走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个剧的文学渲染和文学成色。剧本并不是根据文学原创小说改编的，但特别找了东北作家班宇做文学策划，这在当下的电视剧和电影里还算比较罕见。这部剧里面的文学元素很多，以至于我看的时候就觉得在看一篇中篇小说，那种纯文学意义上的小说，上一部让我有看小说感觉的影视作品还是李沧东的《诗》，我一边看一边想，这要是能写成小说多好。
这部剧里有几个非常有文学特质的地方。首先是整部剧里宿命的安排很文学。沈墨和王阳在录像厅里看的是《泰坦尼克号》，电影里杰克牺牲了自己，成全了露丝，他要露丝好好活下去，这也暗示着他们两个人的结局。王响在王阳的房间里找到一本诗集《阿橹之死》，王响念了其中几句：“这样的时刻，让我殇于父亲之前，让母亲以挽歌的绝唱，为我也为大地上的四季，守眠” 。这几句也恰恰暗示了他们三个人的命运，王阳死了，母亲死了，唯余父亲一人独守人间。这种全盘布局，命运的暗示在《红楼梦》里比比皆是，分离聚合皆前定，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里的正副册判词都已经暗喻了每个人的命运结局。这种手法我在我的长篇小说《狂流》里也多次用到，开篇第一句就是引用席慕容的诗歌”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所有的泪水都已启程。”
《红楼梦》里的取名极妙极巧，一姓一名皆具精意。从贾雨村到甄士隐，从贾宝玉，林黛玉到薛宝钗，更有英莲，冯渊，詹光和卜世仁等谐音，无不耐人寻思，令人抚掌而笑。这部剧里的好几个名字也都颇具深意。比如沈墨，是审视黑暗，和殷红恰成对比。还有王响可做“妄想“之解，李群可做“李犬”之解，而大娘赵静的名字对照她的行为也颇有意味。
王阳想做诗人的设定特别巧妙，诗人的身份和他的所作所为特别吻合，首先是能推动剧情，他和沈墨约会在小凉河的桥上，为了证明他对沈墨的喜欢，真的从桥上跳下去了。这是他作为诗人的感性和多情所致，同时也为他第二次跳下打下了伏笔，很有命运循环的感觉。剧中那首诗《漫长的》其实是班宇的同名小说《漫长的季节》里面的一首诗，虽然班宇的那篇小说和此剧内容不相干，但那种气质和氛围是一致的。这首诗在剧中多次出现，第一次是王阳在铁轨上为沈墨朗诵了这首诗，“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沈墨听完后说现在我相信你是一个诗人。而这首诗也暗示了他们即将面临命运的惊涛骇浪。第二次是快结尾时王响在朗读这首诗，他和王北，和巧云，三个人在小屋里，阳光正好，他有韵律的朗诵让时光也变得美好起来了。
说说最后的那场雪吧，一场大雪，飘落在每个人的身上，王响抬头，笑看着天上的雪。雪把这个场景渲染得非常美好，非常具有文学气质。导演辛爽说这个灵感来自班宇写在他的小说集《冬泳》封面上的一句话：“人们从水中仰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而在文学世界里，雪和死亡，和命运总是纠缠不休。雪似乎成为一个死亡和命运的意象。《红楼梦》里的那场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预示着命运的虚无和不定。
乔伊斯的《死者》里的那场雪则更温暖，更空旷：“雪落在阴晦的中部平原的每一片土地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轻轻地落在艾伦沼地上，再往西，轻轻地落进山农河面汹涌澎湃的黑浪之中。它也落在山丘上孤零零的教堂墓地的每一个角落，迈克尔·福瑞就埋葬在那里。它飘落下来，厚厚地堆积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堆积在小门一根根栅栏的尖顶上，堆积在光秃秃的荆棘丛上。他听着雪花隐隐约约地飘落，慢慢地睡着了，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是不是和《漫长的季节》的结局一个蕴意？
诗歌栖息在虚无的树枝之上，诗人在这个时代成为被耻笑的一个标签，而文学也变得越来越小众，越来越式微，越来越无用。然而正如庄子所言，“无用之用，是为大用”，这一次，文学用它的魅力，用它的内蕴，为这部剧的呈现起到了点睛和渲染的作用，把这部剧提升到了关乎灵魂，关乎精神的层次。年轻的导演辛爽借力文学，让这部剧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较之其他作品更胜一筹，这或许可以成为其他影视作品借鉴的地方。
文学的另一个作用是抚慰人心。《收获》杂志编辑吴越说班宇是替命运暗河中那些嘶哑无声的溺水者放声歌唱的人，而方方说，“文学是照顾人心的，文学经常是与落伍者、孤单者、寂寞者相濡以沫，它关心和鼓舞那些被前进的社会所冷落的人。文学从本质上说和弱者是息息相通的。”文学是关乎小人物的悲喜离合的，这也是这部剧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共鸣的原因之一。
漫长的岁月里，无边的痛楚里，唯有那些貌似无用的形而上的东西支撑我们前行，对于王响，查出儿子的死因还他一个清白是他的信念，王阳留下来的诗歌给他慰藉，给他力量。对于马德胜，是要把案子一查到底证明他办案能力的决心，他要做《漫长的告别》里的侦探菲利普·马洛。而对于彪子，人生就是一场梦，最后他放掉了鸽子，跟丽茹说，你的美容店就叫如梦吧。无用之用装饰了我们的梦，也推着我们踟蹰前行。
镜头最后又回到了那片玉米地，和开首遥相对应的那片青碧的玉米地，年老的王响追着老式的火车，对火车上年轻的王响说，往前看，别回头。而那首诗歌《漫长的》的回音还在，打个响指吧，打一个共鸣的响指，那是能让一个时代颤抖的响指。
二湘，喜欢码字，著有长篇小说《暗涌》《狂流》，小说集《重返2046》。以后我主要在六维发文，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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