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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芫:细读门罗的《逃离》

2015-11-10 王芫 忆乡坊文学城

(点击标题下的蓝色小字“忆乡坊文学城”可直接关注。题图为作者在门罗家乡加拿大安大略省文海姆留影,插图来自网络)

太平洋时间2015年11月6日晚八点,我应“同一本书读书群”和“忆乡坊文学城”的邀请来和大家一起探讨如何阅读门罗。为了这次研讨,两位群主联手组建了一个临时的“王芫门罗读书讲座群”。

研讨还没开始,“同一本书读书群”群主凝贴出一篇署名为蛾子的博客文章《从逃离的路上逃离—读门罗小说《逃离》有感》。我读了文章之后,感到蛾子已经把我要说的基本全说完了。正绝望中,一男抛出了一个问题:“门罗小说都偏长,初读觉得她写的比较“散”,看似“凌乱”,而且得注意力特别集中才能跟着她的思路,于是这就牵扯到叙述的方式和技巧的问题,能否就此谈谈你的看法?”

我于是提出和大家一起细读门罗,具体看看门罗是怎么讲故事的。此提议得到大家认可。以下文字部分系由讲座实录而整理出来,内容有添加,顺序也有调整。

关于门罗的艺术风格,我想着重讲两点:

第一,门罗是语言大师。她的语言有个特点:效率特别高。一石两鸟、话里有话,这都是门罗的特点,所以也就让门罗的翻译特别难。

第二,门罗是叙事大师。什么叫叙事呢?字典上的定义是“a spoken orwritten account of connected events; a story.”叙事就是讲故事,就是把若干个事件连在一起,让它整体上呈现出意义。所以叙事的艺术会在以下几个方面体现出来(包括但不限于):一是讲什么不讲什么,二是先讲哪个后讲哪个。在这篇《逃离》中,门罗将自己的招牌手法—回忆与现实相交织—用得出神入化。

先看这篇小说的第一段:

Carla heard the car coming before it topped the little rise in the road that around here they called a hill. It’s her, she thought. Mrs. Jamieson— Sylvia— home from her holiday in Greece. From the barn door— but far enough inside that she could not readily be seen— she watched the road Mrs. Jamieson would have to drive by on, her place being half a mile farther along the road than Clark and Carla’s.

门罗的第一句话体现出了她的语言艺术:“the little rise in the road that around here they called a hill”。(本地人都管那道小坎叫山坡。)

卡拉对本地人是略有些瞧不起的。这么点小土坎,他们就以为是山坡了。这句话就点出了卡拉是外乡人,点出了卡拉和“they(他们)”的区别。卡拉心目中的“此地”与“他乡”的区别。原因呢?自然是因为卡拉已经有过一次逃离的经历。所以这一句话就已经埋下了大大的伏笔。

整个第一段除了体现出语言艺术之外,还体现出了门罗的叙事选择。这一段里交代了这么几件事:卡拉听到一辆车的声音。她琢磨是不是贾米森太太。贾米森太太去了希腊,如果是她回来的话,她回家要经过卡拉与克拉克家门前。她的家离他俩的家有半英里远。于是,整个故事里出场的三个人物的名字全都被点到了,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基本全都被介绍到了。在提到贾米森太太的时候,门罗用了一个波折号:“Mrs. Jamieson— Sylvia”,(贾米森太太,也就是西尔维亚)。这也可以算是一个伏笔,点出了“贾米森太太/西尔维亚”的两面性。对于卡拉来说,当那个女人作为西尔维亚出现的时候,她是卡拉的朋友;当她作为贾米森太太出现的时候,她是卡拉和克拉克试图敲诈的对象。

门罗喜欢用“多空一行”来制造叙事上的停顿,人为区隔出上文和下文。请注意:门罗并不是在回忆与现实之间多空一行(我经常这样做。我喜欢用“多空一行”的手法来提示读者:刚才是回忆,空行之后就是现实了;或者反过来:刚才是现实,空行之后是回忆了),这给阅读造成了困难。不熟悉门罗这种手法的读者常常会感到一头雾水,因为上一行还是回忆呢,接下来就是现实了。至于给读者造成这种困惑有没有必要?目前我还没有结论。我只能先指出这一点,然后再请大家各自去理解:为什么门罗要把这几个段落放在一起,而不是把那几个段落放在一起?

门罗在开头的部分用七个段落描写卡拉看到西尔维亚开车经过她的门前,但她又不想让丈夫克拉克知道西尔维亚已经回来了。为什么卡拉会这么想呢?这是门罗留给我们的悬念。

接下来门罗用“多空一行”的手法进入了下一个“段落群”。这个段落群以回忆开头。回忆包含三个内容:第一,卡拉和克拉克是做养马生意的,今年生意不太好;第二,克拉克本身脾气就不好,再加上生意差,他俩的生活比较艰难;第三,他俩养的一只羊弗洛拉不见了。最近两天,卡拉总是在梦中见到它。经过弗洛伊德的洗礼,文学读者都知道梦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意义。卡拉梦到羊,一是因为她想念羊,二是因为她的想念不能在现实中尽情表达。到这时为止,门罗还没有讲太多卡拉和克拉克夫妻之间的矛盾,但卡拉梦到羊,就已经在提示我们:卡拉对羊的思念很有可能与她的孤独有关。会不会克拉克不耐烦卡拉老是唠叨羊不见了呢?可是小说里又分明写到克拉克也在网上发了贴子,貌似也在很积极地找羊啊?于是就给我们带来新的问题:克拉克对羊的关心会不会只是形式上的?

在这段回忆之后,作者没有空行就直接回到现实。在第一个“段落群”里,卡拉站在自己家的马厩旁边侧耳听路上的动静;现在卡拉走进马厩里,拍拍这匹,摸摸那匹,扫扫这里,掸掸那里。这一方面是因为卡拉喜欢跟动物打交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不想进屋,不想面对克拉克。西尔维亚已经回来了,卡拉明白克拉克早晚能知道,但她就是要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描写完卡拉在马厩里的活动之后,门罗才又空了一行,并再次进入回忆。这次的回忆是从分析mobile home这个概念开始的。门罗没有直说卡拉出身还不错,起码是正经的中产阶级好人家。门罗只是说:一直到三年以前,卡拉还不愿意管mobile home 叫mobilehome。她觉得这样说是装腔作势。在那时的卡拉看来,什么Mobile home(移动房屋)呀?不就是trailer(拖车)吗?可是嫁给克拉克之后,卡拉开始觉得mobile home这个词也是有道理的。甭管移动不移动,它好歹也是家。有人还在移动房屋后面加盖了房间呢。卡拉开始尽心尽力地收拾、装修自己的mobile home。

那么克拉克是什么表现呢?Clark had gone alone with her ideas, for a while.克拉克起码在一段时间内表现还是不错的,只是当卡拉想换地毯的时候,克拉克就不耐烦了。既然克拉克不耐烦,卡拉就打算趁他不在室内的时候做这件事。但因为他们俩要养那么多马,室外的体力活儿还是挺多的,只有下雨的时候才能闲下来。但下雨的时候,克拉克也不出去了,就守在电脑前。于是卡拉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马厩。

就这样,门罗第二次写到了那只羊,写到那只羊如何给卡拉带来精神安慰。因为前面已经铺垫了一次,这次再回到羊,就像螺旋式上升一般,把卡拉对羊的感情进一步强化了,也令羊的丢失对卡拉的打击显得更为沉重。那么那只羊又是什么来历呢?最开始它是克拉克买来的,据说马厩里放一只羊,能让马的神经更安定,也就是羊能帮助维稳(凝的妙语)。“At first she had been Clark’s pet entirely”…不过,随着时间推移,羊开始跟卡拉越来越亲密。为什么呢?门罗没有明说,我也不太懂羊,我估计可能是因为克拉克脾气不好,羊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戾气。而卡拉就相对温柔。

回忆完羊之后,门罗没有空行,直接另起一段,让卡拉对丈夫说:“Still no sign of Flora?(羊的名字)”,用这句话把读者带回当下,并让夫妻俩继续争执。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原来他们俩之间的一个大矛盾是要不要敲诈西尔维亚。我们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在文章一开头,卡拉会有那种矛盾的心情。这一个“段落群”很长,比前两个“段落群”都要长。在这一“段落群”里,门罗一边描写夫妻俩的拌嘴,一边借用他们拌嘴的内容披露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以此来代替直接的和大段的回忆。这其实是一种写电影对话常用的手法,非常值得借鉴。这一段落群之所以会这么长,我以为有可能是门罗要把叙事重心逐渐转到现实上的一个信号。毕竟回忆只是交代故事背景,眼前发生着的才是真正要写的故事。

在这一段落群里,有一段关于卡拉哭的描写。这段描写集中体现了夫妻俩的性格冲突。克拉克逼迫卡拉和他一起实现敲诈西尔维亚的计划,卡拉被逼无奈,只能以哭作手段。偏偏克拉克又很烦卡拉哭,于是卡拉解释:“因为你生气了,我才哭。”但克拉克说:“我用不着你告诉我我是不是生气。”

卡拉没有办法,只能再次走出家门,无目的地乱转。

然后门罗又空了一行,开始了一个新的“段落群”。这个“段落群”以回忆开始。西尔维亚死去的丈夫是个诗人,但住在乡间,没人认识他,直到他死后,克拉克阅读了报纸上的“讣闻”版,才知道这个诗人得过一个国际大奖,于是克拉克想到要敲诈西尔维亚。他们敲诈的依据,是卡拉对克拉克讲过老诗人曾经对她有不轨行为。克拉克认为:西尔维亚作为遗孀,应该会花钱买他们的沉默。

但所谓不轨事件其实是卡拉编出来的,是她为了吸引丈夫对她的兴趣而编造的谎言。以下这段描写是我非常欣赏的段落,是门罗精湛的语言艺术的一个例子。

This was asked and told in whispers, even if there was nobody to hear, even when they were in the neverland of their bed. A bedtime story, in which the details were important and had to be added to every time, and this with convincing reluctance, shyness, giggles, dirty, dirty. And it was not only he who waseager and grateful. She was too. Eager to please and excite him, to excite herself. Grateful every time it still worked.

注意“bedtime story”这个词。卡拉向克拉克讲述老诗人勾引她,这成了夫妻俩的“睡前故事”。对这个睡前故事来说,细节是最重要的,每次讲述都要添油加醋,还要加上合乎身份的犹豫和羞涩表情,咯咯地笑,好恶心啊好恶心。最后,门罗用两个形容词对这一睡前活动进行了高度概括:eager and grateful。一个事前:eager;一个事后:grateful。尤其是事后这个grateful。我们好像听到卡拉在心里默念:这故事居然又一次管用了,真是万分庆幸啊!

可见这婚姻脆弱到什么程度了

然后门罗又空了一行,专门写卡拉出去找羊。在找羊的时候,卡拉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发现羊丢了虽然令人悲伤,但起码不是因为自己的错误造成的。自己现在最大的烦恼其实还是如何面对贾米森太太/西尔维亚。敲诈她,令西尔维亚失望;不敲诈她,令克拉克失望。

然后门罗又空了一行,专门讲贾米森太太/西尔维亚与卡拉的关系。西尔维亚是个大学教授,在丈夫缠绵病榻的时候,她雇了卡拉来家里打扫卫生。在卡拉眼中,西尔维亚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总像是在梦游,于是卡拉经常做一些搞笑的动作,缓和一下家里紧张的气氛,比如模仿人第一次骑马时的囧态。卡拉以前跟克拉克也使过这招,但现在已经不灵了,然而在西尔维亚这里,这招还常常管用,经常会让西尔维亚露出微笑。

那么西尔维亚又是如何看待卡拉的呢?

If she resembled anybody in Sylvia’s life, it would have to be certain girls she had known in high school— those who were bright but never too bright, easy athletes but not strenuously competitive, buoyant but not rambunctious. Naturally happy.

这是西尔维亚对卡拉的理解。前边几对形容词用得都没问题。“有些聪明劲儿,但又不算太聪明;有些运动员气质,但又不是特别刻苦训练勇争第一的那种人;活泼,但又不过分吵闹。”只有最后一个形容词:“天生的乐天派”,大错特错。这是西尔维亚对卡拉的误解,这是知识分子对劳动人民的普遍误解。naturally happy这两个词也体现了门罗的语言艺术。前面六种形容都是用“but”两两联结在一起的,说明西尔维亚在考虑某一方面的时候总是有所保留,有所修正。但naturally happy就不是。没有but来表示转折,说明西尔维亚十分自信自己对卡拉的这一看法。这两个词放在最后,又说明西尔维亚认为这是卡拉最重要的品质。这么两个简单的词儿,没主语没谓语地放在最后,读起来却分量十足,透着满满的自信、简单、粗暴。

到此为止,整个小说的铺垫部分就已经结束了,我数了一下页数,大约是三分之一的样子。作者用三分之一的篇幅写了西尔维亚从希腊回来当天晚上卡拉的行动。卡拉的动作其实是很少的,就是到大门口看了看,到马厩里看了看,回到房间跟丈夫说几句话,两人话不投机,卡拉又出门去找羊。在按时间顺序描写这些行为的过程中,门罗穿插介绍了卡拉和克拉克的关系、卡拉和西尔维亚的关系、西尔维亚与死去丈夫的关系(丈夫一死,西尔维亚就雇卡拉来大打除,把丈夫的东西都扔了,显然西尔维亚并不怀念丈夫。)如今卡拉面临两大难题,一个是羊丢了,一个是要不要实施敲诈。这两个难题有共性:都是因婚姻关系变质而引起的;也有区别:对前一个,卡拉没有责任,对后一个,卡拉面临选择。门罗用三分之一的篇幅把小说的“起”扎扎实实地建设好,接下来就是“承”、“转”、“合”。

由于时间关系,我没有再逐段地讲解,只是针对大家的问题进行了一些回答。

第一个问题:卡拉和克拉克的婚姻基础是什么?

答:门罗认为:青年女性总是被性的欲望欺骗。她们以为自己是不想要死水一般的生活,以为是追求爱,以为是要家庭的温暖,等等,但归根结底是性的欲望。她们是被自己的欲望蒙骗了。这是卡拉要跟克拉克私奔的唯一原因。

在回忆卡拉和克拉克恋爱过程的时候,要注意门罗是怎么叙述的。门罗先说卡拉在学校不受欢迎,在家里也过得不爽,然后说卡拉声称自己要在乡下生活,和动物们生活在一起,在18岁上大学之前那个暑假,卡拉在一家马场打工,在工作中认识了克拉克。

门罗介绍说:克拉克就是个流浪汉,做过几十种职业,但是卡拉对他感兴趣之后,要引导他谈论自己的梦想。请看这一段:

She apologized and tried to make up for it by getting him talking about his dream—dream— his plan, really— to have a riding school, a horse stable, some place out in the country. One day she came into the stable and saw him hanging up his saddle and realized she had fallen in love with him. Now she considered it was sex. It was probably just sex.

请注意这段话:getting him talking about his dream—dream— his plan, really— to have a riding school, a horse stable, some place out in the country.

这段话表面上是叙述,实际上是高度浓缩了的对话。门罗写这一段时用了free indirect speech的手法。我一直想专文介绍,但是感觉在中文里不好用,即使介绍到中文世界里来,实用价值也不高。不过,如果我们在英文中见到它,必须要能够认得它。在当代西方文学作家中,这种手法是十分常见的,门罗对这种手法也是用得十熟练的。

让我们来脑补一下这段对话的实际情境吧:

卡拉问:“what’s your dream?(你的梦想是什么?)”

克拉克挠挠头:“dream(梦想)…”

卡拉提示:“your plan, really(也就是说计划。)”

克拉克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嗯,在乡下找块地方,养几匹马,开个马术学校。”

卡拉于是心花怒放:哎吗,这就是我要找的如意郎君啊!

也就是说,克拉克根本没想要安定下来,是卡拉想跟他走,然后卡拉半是诱导他,半是自己相信了自己制造出来的这个幻觉。所以可以推论:他们婚后的矛盾,既是因为卡拉找不到自我,也是因为克拉克在这段婚姻里找不到自我。

如今走到这一步,卡拉恍然大悟,原来当年的出走、叛逆、给父母留字条说自己要过更为真实(authentic)的生活,其实都是情欲的借口。

第二个问题:你说西尔维亚与丈夫的关系一开始也是出于情欲,有什么证据?

答:西尔维亚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这是显然的。但她为什么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呢?门罗写到了一些细节:比如西尔维亚想到一个可以写诗的主题,但是又觉得丈夫从来不欣赏她的想法,于是就气馁了。但这还不能证明西尔维亚认为自己当初嫁人也是出于情欲。我是通过以下细节推断出来的。

门罗写到西尔维亚经常在女学生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那些女学生都是表面上热爱学术,实际上一天到晚想着男人。但西尔维亚认为卡拉跟她的女学生不同,她是在这个基础上喜欢卡拉的,这说明西尔维亚对自己青年时代的某些做法后悔。

直到卡拉在她面前哭,说自己丢了羊,怎么怎么难过。然后在某个瞬间,西尔维亚突然意识到不对,意识到卡拉可能跟自己的女学生一样,表面上是为了考试成绩不好而哭,实际上伤心还是因为男人。

Some of them cried about their marks, but that was often tactical, a brief unconvincing bit of whimpering. The more infrequent, real waterworks would turnout to have something to do with a love affair, or their parents, or a pregnancy.

请注意waterworks这个词儿。这个词本身就有两个意思:正式的意思是“水利工程”,非正式的意思就是眼泪。女孩子们搞点儿水利工程,忽然间梨花带雨,表面上是为了考试没考好什么的,但你只要一深究,发现最后全是因为男人。跟男朋友分手啦,不慎怀孕啦什么的。卡拉这么一搞水利工程,西尔维亚立刻意识到原来卡拉也跟自己的女学生们是一样的。

这是西尔维亚要帮助卡拉逃离的真正原因。这是她自己年轻时没做过的,她想让卡拉替她实现。

第三个问题:为什么你认为是克拉克把羊杀了。

答:卡拉回归家庭后,克拉克前去找西尔维亚兴师问罪。这时羊忽然出现,把克拉克吓了一跳。

“Jesus Christ,” Clark said softly and devoutly. And grabbed hold of Sylvia’s shoulder.This touch did not alarm her at all— she accepted it with the knowledge that he did it either to protect her or to reassure himself. Then the vision exploded.Out of the fog, and out of the magnifying light— now seen to be that of a car travelling along this back road, probably in search of a place to park— out of this appeared a white goat. A little dancing white goat, hardly bigger than asheepdog. Clark let go. He said, “Where the Christ did you come from?” “It’s your goat,” said Sylvia. “Isn’t it your goat?” “Flora,” he said. “Flora.”

“Flora,”Clark said. “Where the hell did you come from? You scared the shit out of us.”

us

克拉克的这种反应—softly and devoutly—说明他有些害怕。他觉得这只羊的出现是不可思议的。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反应呢?很可能是他把羊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扔掉了。

再看他的问题:”Where the Christ did you come from?( 你到底从哪儿来的?)“

正常的反应应该是:“你到底去了哪儿?”

设想如果是孩子好久没回家,等孩子一进家门,焦急的家长是不是就会下意识地问:“你到底去哪儿了?”

如果这种表达大家还嫌太微妙,不够有说服力,那么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是:克拉克和西尔维亚谈话结束后,明明是牵着羊回家了,可是卡拉从此再没见到这只羊,克拉克也没跟卡拉提起自己把羊领回来了,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那么羊到底去了哪儿呢?

搬家离开这里的西尔维亚后来给卡拉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到那晚上她和克拉克一起看到了那只羊。卡拉看完这封信后,就把信扔了。这时卡拉已经知道是克拉克把羊杀了。

第四个问题:为什么卡拉没有成功逃离?

门罗对卡拉放弃逃离的原因有一段心理描写,这应该是门罗心目中全书的主题:While she was running away from him—now— Clark still kept his place in her life. But when she was finished running away, when she just went on, what would she put in his place? What else— whoelse— could ever be so vivid a challenge?当卡拉想逃离的时候,逃离是她的目的,一旦她实现了逃离,她就没得可逃了,她的生命也就没有了意义。

但我必须得指出:这一段是门罗的败笔。

我为什么说是门罗的败笔?因为这几句她是作为卡拉的思想活动来写的,可我不认为这是卡拉自己的思想能达到的高度。这是作者的想法。

《逃离》这篇小说,总的来说,是技术精益求精的作品,但在门罗作品的谱系里,是艺术感染力比较低的。我看这篇小说,有一种感觉:门罗要谢幕了。所以她急用一篇小说来概括她一生的思考。

第五个问题:读完门罗的小说,感觉意犹未尽。卡拉未来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她的生命有没有危险呢?卡拉是再次逃离,还是认命?

关于卡拉的生命有没有危险,我无法预测。门罗只是暗示:克拉克把羊杀了。但一个能杀羊的人是不是也能杀人?这个我无法回答。我只是注意到前面门罗通过卡拉的回忆点出过:克拉克经常有一些邪恶的想法,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就会把自己的想法忘了。所以,很可能克拉克就是一个普通的loser,这种loser唯一能做的就是欺负自己的老婆,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处理掉弗洛拉的原因。因为有了弗洛拉,卡拉就有了精神寄托,而这是克拉克不希望的。

导致我认为克拉克是普通loser的另外一个根据,是他与西尔维亚正面冲突的那场戏。这一场戏开头,克拉克气势汹汹,连西尔维亚都有些害怕,但是当弗洛拉出现之后,克拉克立刻表现出懦弱,于是西尔维亚胆子大起来。注意西尔维亚的心理(前面已经引用过): This touch did not alarm her at all—she accepted it with the knowledge that he did it either to protect her or to reassure himself.

另外,请注意克拉克在发现弗洛拉之后说的另外一句话:

“Flora,”Clark said. “Where the hell did you come from? You scared the shit out of us.”

us

这里克拉克用了us来代表他和西尔维亚。他认为弗洛拉的出现把“我们俩”吓坏了。然后门罗用斜体字又重复了一遍us,表明这是西尔维亚的心理活动:“我们俩?你说什么呢?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门罗为什么要这么写?我没有明确的答案,我只能指出来,供大家继续讨论。但这一段给我的总的印象是:克拉克其实并不可怕,he is not capable of real violence。

Last but not least,卡拉会有什么样的命运?这一点我也无法预测,我只能说这是一个开放结局。开放结局是很不好写的,敏感的读者能看出作家是自己心里有数,然后给读者留一个开放结局,还是相反:作家自己心里也没有数。

前面我已经讲过,《逃离》在门罗的作品谱系里是艺术感染力比较低的一篇,为什么呢?我认为门罗还是有些主题先行。门罗写知识分子女性就能写到痛点上,而这篇以中下层女性为主角的作品,没有让我眼前一亮的东西。

“逃离”是门罗一生的主题,这主题首先是从自己的亲身感受中提炼出来的,门罗是一个知识女性,从二十岁到四十多岁,她挣扎在两种身份之间:妻子、母亲的身份与作家的身份。“逃离”首先是她自己的渴望。当她在中年离了婚,回到加拿大东部,过上自己渴望的专业作家生活之后,她写过这么一句话:

“我并没有写得更好,我只是写得更多”。

这句话是十分沉痛的,是只有门罗这样挣扎过的女作家才说得出的。这样独特与尖锐的感受,这样毫不留情的对自己的解剖,正是门罗对文学的贡献。

但这篇《逃离》里面就没有这样让人眼前一亮的感受,因为门罗对卡拉的理解是比较表面化的。

讨论于太平洋时间晚10点结束。楚歌要求我说一句结束语,我超额完成任务,连说三句:

“读自己喜欢的书,写自己了解的生活。”

“多大的作家都有局限,咱们对谁都不必仰视。“

“写自己的,让别人去说吧!”

【作者简介】王芫,198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任北京市作协签约作家。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什么都有代价》、《你选择的生活》,中短篇小说集《口红》,散文集《你自己的真理》等。2014年出版英文小说集Beijing Women,译作《岩石堡风景》即将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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