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男人应如是

梁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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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3月，《名仕》杂志邀约学者崔卫平与作家徐晓，进行了一场关于男人、女人、体面与尊严的对话。今天正值3月8日女人节，学而优新媒体选录该文与大家分享。原标题为《上流男人应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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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体面的姿态僵硬吗？

问：在生活中，有的人可能拥有很多财富，但是他的个人修养很差，而这种修养的不够好，是通过生活中不易察觉的行为流露出，这会让人感觉这个人欠缺尊严感，甚至让观者都为之汗颜。请问两位对这样的男人有体会吗？

徐晓：这样的人我们真是看得很多。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我认识的一位先生，开一辆上海产的第一批限量版别克，当时那种车刚刚出来，算很不错的，很骄傲。有一天坐在他的车上，好像很风光。然而，一个红灯停车的时候，他打开车门，把刚喝完的矿泉水瓶子扔到马路上。我当时就发火了，我跟他说：真没想到，你开这样的车会有这样的举动。他反问这很重要吗？我说，对社会的重要不重要放下不说，但对我的确很重要。

崔卫平：我认为对他也很重要。他的车跟他的行为是不能匹配的。

崔卫平和徐晓

问：他的车所在的层次跟他的修养不成正比。

徐晓：这件事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极大地改变了我对这个人的看法。人的特性很多时候能从非常细节的地方表现出来，而不是说只有唱着高调的时候才有这个问题。更多的时候是通过非常细节的地方呈现。

崔卫平：讲“体面”我觉得穿着也很重要。我觉得现在的男士比较注意了，很多男士衣着得体、符合场合，有的时候很松弛，表面上看没有什么精心修饰，其实非常讲究。这样的男士看上去就会让人有很感动的感觉：哇，他在以这种方式来尊重别人的感受，叫别人看到他不是一种坍塌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外形需要被打磨，也知道怎样让自己看上去更好。这种用心正是珍惜自己、尊重别人的表现，也是他对周围世界的爱护与呵护。

徐晓：我们当然希望看到，在生活中有更多男人像绅士一样出现，不过这种“绅士”的修养跟他所处的环境以及物质条件关联紧密。

问：你觉得在平凡家庭里成长起来的男士，在这方面的修养就会差一些吗？

徐晓：那不一定。修养不等同于品位。有修养的人也许品位不够高，但一定不会出错，比如不会过于张扬。同样，修养不够的人也不一定没有尊严。一个农民有可能修养够好、品位不够高，但一样是可以有尊严的。尊严是人格层面的。

崔卫平：我一直有疑问，就是传统价值观里“横冲直撞”就叫所谓“大老爷们儿”、“糙老爷们儿”，这就是男人味儿，我觉得那肯定不一定。

徐晓：现在这个社会环境，人们的看法已经改变了。我觉得，形象、衣着方面最重要的还是要得体。所谓得体就是要符合他的身份与个性。一个艺术家西装革履黑发油光就会觉得很怪；一个官员浑身上下名牌也许会让人想到他是贪官；一个富商穿得皱巴巴地在电视上出现就会觉得不可思议；而从电视上看那些七十岁的男性领导们一律是头发乌黑，看起来也让人不舒服。

崔卫平：头发黑表示还年轻，年轻意味着还能掌权嘛！哈哈。

如果说一个男人，他的个子不高、衣服不好找，但他如果会根据自己的特点与气质，耐心寻找适合自己的衣服，这是对的；但如果相反的情况，别人穿什么你穿什么，或者流行什么你把什么东西披挂上身，那根本不属于你，那我认为就丧失了自己的体面。所谓“体面”应该是为自己度身定做的一套尺码，为了维护与锻造属于自己的人性。而不是说，要跟别人一样。有时候，人套在身上的根本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去年10月份在美国华盛顿街上看到一些中国人，西装往身上一套，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衣服，很像借来的！怎么看怎么不对，衣服也挺好的，不过就是跟人不搭配。

徐晓：对啊，换到某些知名的年长人士，可能手中还有些权力的，头发乌黑发亮，看上去很让人别扭。你都七十岁了，为什么不能是花白的头发？难道自然的花白不够漂亮？乌黑的颜色，在这里就是不自然！

崔卫平：这可能是另外一个话题，在我们大的政治环境影响里，并不推崇很有个性的表达，所以语境还是很重要。

徐晓：我觉得有风度的女性比有风度的男性多，虽然现在穿得讲究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可能穿得不够讲究，但内在的气质在那里。可是气质这个东西，真不是用钱可以包装出来的。

崔卫平：我觉得讲“体面”的话，也是一种内在自信的体现。自信就是自然、从容、放松的。有力量才能放松，如果是个不自信的人，可能就放松不了。一个放松、自然的人，他透着岁月给他的馈赠，他能把这些转化成良性的东西。就像刚拍过《梅兰芳》的那个大导演，他一路走来，就把自己的缺点全带着了。我觉得他是属于本身拥有很多好东西的那种人，他有判断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能力，但是他太过于看重自己携带的优点，这个“看重”很容易就变成“守住”，用守财奴的方式守住你的好东西。其实不是“守住”这个方式不对，而是他的姿态太僵硬，人一僵硬，就容易毛病上身，随着岁月的流逝，毛病就容易一点点加重。我自己还是觉得，男人需要打理。有的人可能条件好而引起旁观者关注，但他并不能因为自己拥有特长而放松了另外的方面。

民国影像

◉别动不动就扯“尊严”

崔卫平：我前两天关注奥巴马的就职演讲，他说，当穷人年老的时候,给他一所房子。可以思考一下，“尊严”这个词之于我们的生活，是怎么浮现的。或者说，我们该怎么触碰它。奥巴马说，人得有一定资产才能有尊严，如果没有房子、经济困难，谈及尊严就比较空泛。所以物质保障在里面，是一个比较基础的东西。我想起希腊某个哲学家所说，一个人如果想幸福的话，他必需有中等的物质保障。

问：这个“物质保障”让我联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在当今的社会上，年薪达到多少才能做到有尊严地生活、有尊严地退休？

徐晓：我觉得尊严实际上是不能用物质衡量的。一个特别贫穷的人或者是在非常不好境遇中的人，他也能活得很有尊严。

崔卫平：有尊严的安排并不直接等同于有尊严的生活，穷人也可以有尊严。你说月薪两三千算不算穷人？当然我们对“穷人”的概念有些分歧，我觉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应该算是赤贫，如果社会成员贫富相差太大，而且生活环境面对这种差距无动于衷，那么很多人的良心就会消失殆尽。

我看过徐晓写的《半世为人》，字里行间都透露出一种尊严感，从她的生活方式、生活理念里面都安排进了很多东西，我想请问徐晓的是，在你的生活里面，什么情景下你会遇到“尊严”这个词所代表的语境？

徐晓：一个病重的病人，瘦得皮包骨、疼痛无比、身上插着管子、也根本没法穿体面，但他可能因为自己顽强的生命力让旁人感受到属于生命的那份尊严；有的男人可能看起来很光鲜很有地位，但是却对弱者趾高气扬，不知道尊重别人，对强者巴巴结结，那不叫有尊严。所有具有伟大人格的人一定既懂得谦恭又懂得不卑不亢。

另外，“尊严”这个词还在不同的范畴使用，有个人的尊严，有集体的尊严，有民族的尊严。近年来，有一些发泄极端的情绪的人，经常标榜“为了我们国家的尊严”，而这种人的言论和行为往往非常没有理性。如果非要和“国家尊严”扯上的话，只能说，恰恰使我们的国家失去了而不是获得了尊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到“尊严”这个词的含义。

崔卫平：你刚才说的故事：病人虽然躺在床上，但他自身仍有尊严感。包括扔鞋的事情，它们传达出的共同点在于，当遇到伤害的时候，对尊严的需求感就会浮现出来。实际上就是说，这个词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很少遇到，所以说“尊严”这个词本身传达的是一种稀有、昂贵的东西，我们不常用它，因为它太珍贵。如果口口声声把尊严放在嘴边，动不动就是“以国家、民族的名义捍卫尊严”，这恰恰是没有尊严的感觉。我觉得尊严是人性中最靠里的一个东西，在某些事情上，它才会体现出来。

◉时刻都请保持好你的形状

问：我想请教二位的是，在你们心中，“尊严”代表着什么？

崔卫平：我觉得这可以从个人跟周围关系说起。说到个人的方面，一定程度的物质保障是不能离开的东西，但它又需要超越一些东西。人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身体的存在，另一部分是精神的存在，内在的空间。我觉得有尊严的生活，既有外在保障的满足又有满足于日常生活之上的，包括心灵的要求、自我尊敬、尊敬别人和受别人尊敬的要求，包括我们和周围世界平行的、不卑不亢的感觉。

有一次，我去派出所办户籍手续，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年长的妇女，她刚开始还好好的，可是当轮到她的时候，她面对穿制服的官员，忽然变得很紧张、不能自持，看起来好像很恐惧，她的言语跟她的动作都变得一片混乱。我觉得尊严也意味着当我们面对有钱、有权者的时候，都能保持一种自持的姿态，那是从内心认知自己从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凌驾与被凌驾，我相信都不是尊严的感觉。

徐晓：卫平刚才讲到那个妇女的紧张，我想对于中国人来说，许多人对此都不陌生。在“文革”中，你不敢随便说话，也不敢随便做事，因为隔墙有耳，有人会去打小报告，会把你押到台上去批斗，把你的头发剪成阴阳头……这还有何尊严可言呢？

所以尊严与自由是联系紧密的。如果你处于被控制、被压抑的状态，你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与个性，尊严就等于被剥夺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自由之于尊严是非常重要的。 

 
崔卫平：现实中确实存在这样的现象，我需要拿钱去疏通一些关系。但问题在于，当乞求这种行为发生的时候，你可能需要把一些人踩在脚下，或者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把自己踩在脚下，自身的尊严感就会消失。

问：所以“尊严的边界”应该怎样界定？因为有些人会过于敏感，稍微风吹草动就会让他觉得触碰到了自己的尊严……

崔卫平：尊严确实有一部分是人要处理跟旁人之间的关系，生活中对别人评价敏感的人确实有很多，关键在于自己怎样对待这个问题。其实我们可以看到一些人遇到了羞辱，但他依然可以用非常有尊严的方式来对待面前发生的事情。我觉得尊严的边界就是不失掉人的形状，当人丧失掉对自我控制的时候，很愤怒、狂暴的时候，也是尊严的丧失。

徐晓：这个“形状”首先是要自我肯定，而不是把触角伸得长长的，像刺尾一样随时保持警觉，还随时准备去刺伤别人。如果你时刻都摆出一副不能受到侵犯的架式，那恰恰说明很虚弱。精神上越强大、越有力量的人，越能从容地面对周围的环境。一个真正有尊严的人，别人几乎是伤害不到他的。我见过这种人，只是在现实中国社会很少。

崔卫平：在这个条件下，尊严就变成一种风度。对别人是宽容，对自己是能够接受自己。
徐晓：对，我认为尊严并不意味着完美，并不是说只有完美的人才配享有尊严。当一个残疾人不把残疾作为自己可以在精神上坠落的理由时，他即获得了尊严；而一个健康的人成为一个酒鬼的时候，他即失去了尊严。

◉体面需要吐故纳新所带来的柔软

问：打理外在往往只是一方面，我更看重的是，这些处于社会中流砥柱阶层的男士们，该怎样打理自己的内心？关键在于哪些方面？

崔卫平：其实我刚才说到的所有内容都涉及到内在，关键在于要根据他自己的尺寸量力而行。有一点可能比较重要，就在于“不回避”，对不对？要了解、接受自己。要有一定的自我反省能力，这个反省不是动不动就要对自己进行谴责，而是一种自我调节的能力，是不是？

其实自信是最宝贵的。当他自我调节之后，他拥有自我更新的能力，对不对？吐故纳新是种很重要的生命状态，如果这个人意识上拥有生命需要吐故纳新的认识，他心灵上的死皮就能一层层褪掉，就会变得有弹性、有光泽乃至柔软。

除了自我更新之外，还有跟外界交流的能力。能不能跟周围环境进行有力量的对话，这种活力的保持，也是一个人拥有“体面”的标志。你每天面对各种各样的信息，但是你不要被这些信息压倒，要能处理他们；而你得到成功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老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能不能适量放低自己的身段、一笑而过，保持幽默感，这就是保持新鲜的状态。而不是年纪大了皮肤老了后，觉得生活死气沉沉。

徐晓：崔老师主要从个人的角度讲述维持“体面”的种种方式，但是你发现没有？体面的人一定具有能让他维持这份“体面”的环境，他的家庭成员、身边的异性、朋友……

问：您觉得决定这个环境的最主要因素是什么？金钱、社会地位还是……

徐晓：是一种精神氛围。除了家庭成员，有些社会关系是你自己选择的，比如朋友圈子、伴侣等等，选择本身就说明了你的标准，它能透露出你的修养与品位；另一方面，它是个互动的关系，你又被你选择的人影响和改变着。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你一定可以从他的社会关系中找出影响他的因素。孩子是这样，成人也是这样。从某种意义来说，男人比女人更加依赖环境。

崔卫平：当然人的家庭是不能选择的，人是有毛病的，但人是可以成长的。我想在这里说说我的父亲。他老人家今年87周岁，有一天我把一个老外带到家里，跟我父亲接触了一会儿，后来这老外一个劲地说我父亲是“Gentleman”。什么叫绅士呢？就是说我父亲他待人接物讲道理、很温和，他整个的状态都很可爱。他到现在都在订阅《自然知识》杂志，他要了解最新的自然知识方面的进展，他每天看《参考消息》，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然后他告诉我，奥巴马的财政部长人选透露，奥巴马认为中国有操纵货币的倾向，但是白宫发言人有另外的说法，认为上述说法是失态。我把我父亲的这个说法告诉我女儿，我女儿说外公简直是偶像级别的人物，一个87岁高龄的老人怎么会这样了解世界。

另外，我父亲的电脑是什么级别呢？我先生是做技术的，我父亲就跟我先生说想自己买一台电脑。当时电脑城的售货员给推荐了一组配置一般的电脑，说这样的您用就够了。我父亲怎么说，我要最好的。你看，他不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到头了，就可以懈怠或者凑合，他要用最好的。在我家十几口用电脑的人中，他的电脑配置最高，他是我家第一个用液晶显示器的人。

我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对世界永远有热情、好奇心，获取知识对他来说是乐趣，他并不是说我要干什么。他的房间总是自己收拾得很整齐，很有条理。在经济困难的时候，父亲穿衣打扮并不讲究，但是现在偶尔我打开他老的衣橱，呦，毛衣呀衬衫呀背心呀，颜色都搭配得很好。有些可能是儿女给买的，有些就是人家自己收拾的。

他作为一个大家庭的家长，家里任何纪念日、谁的生日或者逢年过节，他都要把所有家庭成员请到一起吃饭，他既有人格力量又有求知的力量。作为父亲的孩子，我跟兄弟姐妹只是分享了父亲人格中某一方面的优点，比如说我头脑清晰像他，但我缺乏父亲那种能把所有人团聚起来的能力。不同的孩子继承了父亲不同的优点，却没有人把他所有的优点学到。所以我女儿会说外公是个偶像级的人物。

策划、执行／张璐  文／LL  服装编辑／彭有华  视觉编辑／胡庚亮  摄影／郭亮  化妆／小新  场地／扬择和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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