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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脱钩、创新、产业链位置与全球市场

以下文章来源于刘远举 ,作者刘远举

刘远举,专栏作家

本文转载自刘远举(ID: liuyuanju2000)


战争,让人联想到的是对内控制、动员、积聚力量,对外则是攻击、联盟、对抗、以牙还牙。但实际上,说个大白话,国际复杂的经济形势,导致的负面影响就是:影响中国卖货。

那么,中国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卖更多的货”。那么,除了国家之间的博弈之外,目标导向应该是:更多的透明、更多的信任,更适应产业链位置对国家形象的需求。从而得到更大的市场,而对内则应该是更加宽松以激活内需市场。


华为与中兴的遭遇;美国商务部产业与安全局(BIS)将华为等68家公司纳入“实体清单”;IEEE对华为的学术限制;乃至中国籍教授、专家、留学生在美国遭到的限制,使得“科技脱钩”的概念,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科技脱钩对中国企业的直接影响,是相对明晰的。由此对应产生了一个概念:技术自立,即中国企业依靠具有完全自主的知识产权的技术与零件,取代现有的国外技术与零件,制造高科技产品。出人意料的是,作为这个话题漩涡中心的企业,华为虽然一边宣布自有的操作系统与芯片,另一边,其创始人任正非却站出来,为“技术自立”这个概念降温。

某种程度上,这是因为“科技脱钩”更深层次的影响,被很多中国人忽略了。


▌市场脱钩

如果科技脱钩成为一个长期行为,那么,当一个国家不愿意卖的时候,必然也会不愿意买。一方面,国外供应商为了自身生意,所作出的弥合分歧的努力与游说都会逐渐消失,对中国产品更大的行政限制就会接踵而至。

另一方面,经贸关系一直是中国和美国,乃至西方国家关系的压舱石。当经贸关系不足以压制诸多分歧的时候,意识形态话题就会更多,中国的形象就会变得负面。国外消费者看到中国品牌的时候,联想到的就会是封闭、阻断、封号等负面形象,消费者的观念会改变,影响中国产品的竞争力,中国产品就会逐渐失去国际市场中的份额。

人才是科技之本,但创新最根本的动力,却不是人才,而是市场。恩格斯说:“社会一旦有技术上的需要,这种需要就会比十所大学更能把科学推向前进。”市场比教授与天才更有效。从社会需求到创新,中间的过程正是市场,而市场的具体过程,则是“销售——研发——再销售”这一过程:销售积累利润;利润投入研发;新产品价格更高、利润更大;然后,进入下一次创新循环,更多积累投向研发。

企业创新与卫星、核弹这类国家大工程不同。这些大工程并不需要销售,只要做出来了,目的就达到了,可以不计成本的进行,但是,企业基于市场的创新却不一样。高科技产品,不但要做得出,还要在市场上有竞争力,要能赚钱,才能进入下一轮创新循环。所以,只有当市场规模变大,把研发费用分摊下去,降低成本,增强竞争力,获得利润,创新才能可持续的循环。


▲ 2018年6月,3GPP全会(TSG#80)批准了第五代移动通信技术标准(5G NR)独立组网功能冻结。同时,全球的5G网络建设开始展开,华为既以绝对领先的优势,售出1万多套5G基站产品。 © 科技策


所以,任何高科技企业离不开市场份额。对华为创新能力给予浪漫想象与赞颂的人,没有看到的是,在全球通讯市场上,华为的份额逐年稳步提升。华为在交换机市场份额由2011年的10名以外在2012年上升至第五。2017年华为企业网络设备,全球市场份额从第三跃居第二。2018年,华为的运营商业务市场份额全球第一,手机业务市场份额全球第二。这些才是支撑华为创新的最重要因素。

值得注意的是,所谓需求,指的是有效需求,有购买能力的需求。所以,市场规模不仅仅是基于人口的,而是基于人口购买力的。富裕国家,消费者手机2年一换,贫穷国家,手机6年一换,那么,同样人口,富裕国家的市场规模就大三倍。那么,面向富裕国家的科技企业,其创新循环速度,就会快三倍。所以,创新能力,某种程度上,与可进入的市场的人均收入息息相关。

在国际政治博弈中,一个国家就有一票,但在创新竞争所需的市场规模中,却是一美元一票,一欧元一票。作为常任理事国,进入绩效合法性路径依赖的中国,对亚非拉国家的政治需求比以前少,但对全球市场,特别是富裕国家市场的需求却很强烈。这个市场有创新、有技术,也有庞大的有支付能力的消费群体。反观俄罗斯、非洲、中东、亚洲的一部分国家,从GDP总量、人均购买力,仅仅占到整个国际市场的一小部分。这些国家的数目加起来很多,但从创新所需要的全球市场份额来看,并不大。

所以,创新所需的国际环境,与国际政治博弈所需的国际环境,并不相同。国际政治博弈中有重大意义的行为,可能在国际创新竞争中是意义有限的。

如果企业市场规模受限,利润不够,不足以支持创新,那么,可以通过国家补贴来补足创新所需资金吗?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企业创新不能实现自我可持续发展的良性循环,要依靠外来资金的话,资金的来源是什么呢?显然,只有从劳动密集型产业、农业、第三产产业抽税,或者说,从外卖小哥、普通白领、老农身上抽税。


▲ 华坚集团董事长张华荣于2011年踏上非洲大地,在埃塞俄比亚开发轻工业园区。他说:“非洲是中国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的最后一站。”图为制鞋女工在工作中。 © 大公网


首先,这样的创新没有市场意义。国家的补贴实际上也是成本,如果长期持续补贴,实际成本大于售价,创新不但不能为国家创造财富,反而成为国家财富的一个流血不止的漏洞。

其次,这样的产业链提升,对国家也无意义。中国制造业顺着产业链不断攀升,符合经济发展本身的规律。从另外一种角度看,由于长期的计划生育,中国的老龄化问题非常严重,同时,经济还不足够发达,这就是所谓“未富先老”,只有进入更高的产业链,才能在人口老龄化,劳动力价格升高的情况下,保持社会经济的持续发展。也就是说,需要高科技行业反哺外卖小哥、普通白领、老农。

如果中国的高科技行业需要持续补贴,就会丧失中国产业链爬升的原本意义。


学术脱钩

在全球化体系中,西方国家透明、高效的学术评价体系,实际上向中国输送了学术评价功能。比如,在国外期刊上发表文章,国外的学术头衔,在中国的科研体系中是有效的,这保证了国内学术方向的正确性,学术人才评价的客观性,从而避免李森科式的意识形态学阀,也避免了当年钱学森亩产万斤这类唯长官意志的论证。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的创新,受益于西方国家的学术体系,以及保障这种学术体系的民主、法治。


技术创新是市场经济皇冠上的明珠。从思想自由、学术自由的角度来看,技术创新,也是自由、以及保障自由的民主与法治的结晶。所以,中国通过参与国际分工,既能发挥低人权的优势,又享受到了西方民主与法治的红利。


如果学术体系脱钩的话,中国的学术评价能否独立的、透明的、廉洁的,从而高效的完成对人才与学术方向的识别呢?


所以,科技脱钩,绝非几个零件那么简单,而是会更深层次的影响中国企业的创新,影响中国的创新结构与创新能力。那么,要想维持创新能力,即便与美国的技术联系进入不可逆的趋势,但也要尽一切力量去维持、获取全球市场份额。为实现这个目标,可以做的事很多。



▌企业结构与市场


提到华为,很多人会说北电的失败。北电的问题,归根到底,就是老了。大企业病、官僚病、贪婪的股东,都同时存在。不过,这本身就是规律所在。组织、企业也有生老病死、成住坏空。人类社会是依靠个体出生——死亡来维持活力的,某种程度上,市场也是如此,市场的创新能力,靠的是企业的更替。一个组织,一个企业,想要维持万古长青的创造力,本身也是很难的,甚至是不符合规律的。

不妨把话说远一点。桑德尔在《反对完美》一书中,论述了他对前沿科技与人类道德、伦理之间的关系的看法。在书中,他提出了这样一个例子:运动员通过基因改造提升赛场表现。

▲ 《反对完美》中指出,人类利用科技追求完美,貌似是大众的狂欢,实则蕴藏着深深的危机——维系人类社会的道德基础很可能坍塌,人类在宇宙间的地位也会错乱。


我认为,人类进化的方向是逆着热力学箭头,朝着更低熵值的方向进行,在这个过程中,智能必然会主动参与进化过程,这种“外部进化”是不可阻挡的。但是,回到现实,当公众认为,奥运会不应该让基因改造运动员参与的时候,这种基因改造,那怕具有绝对的优势,但对于获得奖牌是没有意义的。那么,想要获得奖牌,要么就是说服公众,要么就是主动适应这个规则,在非基因改造的前提下,进行竞争,争取夺冠,即便不能夺冠,取得第二名,也比不能参加比赛更好。

华为自身的公司结构,能使得华为免于股东追求短期利益的动机的影响,保持战略与治理的长期稳定性,从而保持创新的活力,获得竞争优势。但是,当这种结构,不被国际市场的观念所接受,导致各国猜疑的时候,那怕这种结构本身是具有绝对优势的,但对于“更大的市场份额”这个现实的目标,却是意义不大。这就如同改造基因运动员具有绝对优势,但却不能参加比赛。

这就是公司模式与市场的适应问题。当然,适应是分两方面的。一方面,去适应已有观念,派出非改造基因运动员,或者改变公司结构,虽然这种改变会降低绝对优势,但实际上,却离现实目标更近。这看起来是自我限制,但企业的目标,并不是创新,而是利润。

另一方面,企业可以游说、证明自己的合理性,就如同1999年10月,国际泳联正式允许运动员穿鲨鱼皮泳衣参赛。这种说服工作,则涉及到另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即国家与产业链的关系。


▌国家与产业链位置

随着中国人口红利的逐步减弱,劳动密集型产业必然会逐渐减弱,中国需要向产业链上端走,用更高附加值的产品来保持经济增长,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升,国家实现稳定与发展。所以,中国需要高端产业链,与此同时,产业链反过来,对治理结构,国家形象也有要求。

生产袜子,对治理结构,企业形象,国家形象没有要求,但生产通讯设备却不一样。越是复杂的、高科技的产品,越像一个黑箱,必然国际形象更透明、开放。而封号、阻断、狭隘的民族主义等等,必然影响中国产品的海外形象。所以,我们看到了最近中国对外更大的开放力度。所以,我们看到任正非亲自除了为狭隘的民族主义降温。这种努力,有效果,但遗憾的是,效果很快就消逝在无数打鸡血的文章中。

某种程度上,舆论场中没做好名实之辨,已经产生很多不必要的影响。战争,让人联想到的是对内控制、动员、积聚力量,对外则是攻击、联盟、对抗、以牙还牙。但实际上,说个大白话,国际复杂的经济形势,导致的负面影响就是:影响中国卖货。

那么,中国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卖更多的货”。那么,除了国家之间的博弈之外,目标导向应该是:更多的透明、更多的信任,更适应产业链位置对国家形象的需求。从而得到更大的市场,而对内则应该是更加宽松以激活内需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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