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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一混乱,欧洲一体化从这两座小城开始

叶克飞 南都观察家 2022-04-22




本文经授权摘录于《欧洲的细节》一书
作者:叶克飞
全文4600余字,读完约需9分钟

如果摒弃游客的看热闹心理,暂时忘掉在国境线上跳来跳去的有趣游戏,设身处地将自己代入这座小城,你就会发现:如果一切都以我们熟知的常理(比如国别界限)来严肃对待的话,在这里生活绝对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咦,爸爸你看,这个餐厅的左边是比利时,右边是荷兰!”伴随着这样的叫声,我们一家人在满地白线间跳来跳去,乐此不疲。所幸的是,路人们都没把我们当疯子,而是以一脸司空见惯的表情向我们微笑致意。也许,他们一年会遇上不少像我们这样的猎奇游客吧。

荷兰的巴勒纳绍,总面积仅仅76平方千米的小城镇,人口不过6700人,却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城镇之一。

严格来说,巴勒纳绍仅是小城的荷兰部分,还有一部分属于比利时,名叫巴勒海托赫。前者面积是后者的10倍。

最神奇的是,在这个小城中,国界线可不是只有一条,而是无处不在。荷兰与比利时的领土完全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态,巴勒海托赫有20多块飞地被巴勒纳绍所包围,同时巴勒纳绍又有7块飞地被巴勒海托赫所包围。

所以,走在巴勒纳绍的街道上,随处可见脚下的白色国界线,左右都有字母标记,B代表比利时,NL代表荷兰。甚至于连一些房子也被两国“瓜分”,一边属于荷兰,一边属于比利时。

这个神奇小镇背后有着复杂的历史,而欧洲一体化使一场旷日持久的领土之争变得无比有趣。

资料记载,巴勒纳绍最初属于布拉班特公国。这个出现于13世纪的公国囊括了如今荷兰北布拉班特省、比利时安特卫普、弗拉芒-布拉班特省、瓦隆-布拉班特省和布鲁塞尔等地区。直到1430年,布拉班特公国绝嗣,被勃艮第公国吞并,再后来巴勒纳绍被哈布斯堡王朝掌控。在这几百年间,飞地问题随着主权的变更变得越来越严重。

其实之所以产生飞地,原因非常多。中世纪的长期土地争议,各种条约,还有当时布拉班特公爵与布雷达一带地主之间的土地转售,都是重要原因。比如有一段时间,布拉班特公国占有了全部农业用地,其他用地则被售予布雷达地区的地主们。

从17世纪开始,巴勒纳绍一带的归属问题就成了一团乱麻,史料的记载是这样的。

1648年,《明斯特和约》签订,西班牙与荷兰之间的战争结束。但这一地区的归属仍然复杂:一部分归属北荷兰,即巴勒纳绍;一部分归属南荷兰(今比利时),即巴勒海托赫。

1785年,这里曾有望统一,即将巴勒海托赫划归荷兰,但因当地民众抗议而告吹。

▲ 趣味国境线。© 叶克飞


1830年,荷兰改革行政区划,巴勒纳绍本想统一境内飞地,结果又遇上比利时爆发起义,计划只能搁置。次年比利时独立,统一的计划又成了泡影。

不过比利时宣布独立时,它与荷兰的国界划分混乱无比,也因此纷争不断。为解决此问题,1843年,荷兰与比利时签订《马斯特里赫特条约》,解决领土纷争。因为荷兰不愿割让领土置换飞地,巴勒纳绍的事情仍未解决。

直到1996年,荷兰和比利时推行自治市结合行动时,才又希望巴勒纳绍和巴勒海托赫能借此机会合并,但公投结果再次否定了两国政府的愿望。结果,巴勒纳绍和巴勒海托赫就成了各自国家里最小的自治市。

结果,每个到访巴勒纳绍的游客,都免不了变成低头族,一路追随那无处不在的边境线。当然,参考门牌号码也可以,荷兰建筑和比利时建筑的门牌号码字体有别,铭牌上还会附上该国国旗。许多住宅还会在自家窗台或房顶悬挂国旗,宣布自家的归属。

可别以为这一切是为了旅游业,因为不标记清楚,当地人自己估计也会糊里糊涂。

如果摒弃游客的看热闹心理,暂时忘掉在国境线上跳来跳去的有趣游戏,设身处地将自己代入这座小城,你就会发现:如果一切都以我们熟知的常理(比如国别界限)来严肃对待的话,在这里生活绝对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

假设你是一个生活在这座小城里的荷兰男孩,爱上了旁边街道的一个比利时女孩,想寄给她一封情书。而比利时与荷兰两国互不相让,坚持在这座小城里走国际惯例的邮政程序。那么,你就得先把信投递到本地的荷兰邮局,荷兰邮局又会将信送到荷兰的国际邮件分配处,再以国际信件的方式送往比利时国际邮件分配处,再寄到那个女孩家里。邮费其实是小事,但路上耽搁了几天,可能已经有另一个男孩捷足先登了。你的爱情,很可能被一条马路之隔的国境线所毁掉。

当然,荷兰人和比利时人最终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两个自治市实现了邮政互通。有意思的是,如果巴勒海托赫人想寄信到自己的首都布鲁塞尔,还得经过荷兰。

假设你是一个荷兰巧手主妇, 今晚烹制了大餐, 正想叫家人准备吃饭,转头一看,自家娃又跑到邻街的比利时同学家去玩了。你拿起电话,想把他叫回家,可是一拨号,就发现自己打了个国际长途。好在荷兰、比利时都是高福利的发达国家,不在乎这点电话费,不然很可能一到晚上,满街都是妈妈扯着嗓子叫:“XXX,回家吃饭了!”

荷兰人和比利时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们的通信网络也是互通的。

假设比利时与荷兰各自使用本国货币,那你在这座小城里吃顿饭、喝杯咖啡或者去酒吧喝杯酒,也许都会有麻烦。比如你在酒吧里喝了杯啤酒,要买单时,你是把侍应叫过来呢,还是自己走去吧台把钱丢下就走呢?叫侍应过来,侍应可能就从荷兰到了比利时;你自己走过去,可能就从比利时走去了荷兰。且不说出入境问题了,关键是,不管是侍应过来还是你走过去,这杯酒是用比利时的货币买单,还是用荷兰的货币买单?

这个问题当然很容易解决,因为荷兰和比利时都是欧洲一体化的急先锋,《申根协定》、欧共体乃至欧盟的创始国,还是首批加入欧元区的国家。没错,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

按照许多传统中国人看重“衙门”,“官府在哪里,主权就在哪里”的思维,巴勒纳绍的市政厅绝对是个大麻烦。你要知道,老外的土地都是私有产权,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你想找块空地搞个拆迁盖一座政府大楼可不容易,只能盖一座小小的市政厅。尤其是地方狭小的巴勒海托赫,比利时人怎么选址也无法回避将市政厅建到国界线上去。所以,比利时人要想有个衙门,必须找荷兰人协商。可是这个被国界线一分为二的市政厅建好了,又会遇到使用上的问题。比如那个被国界线一分为二的会议室,坐在右边这排的人还在比利时本国,坐在左边的就已身在荷兰,变成了跨国会议。万一荷兰人来抢会议室怎么办?当然,这个问题也得到了解决。荷兰人最终允许比利时人在自己境内修建并使用市政厅。

开个车也是麻烦,在小城里开上一圈,没走几千米,出入境次数就已经数不清。停车又怎么办?你一眼看到一个空车位,但你是比利时的车,车位是荷兰地头,你停不停?就算你停,可比利时今天停车免费,荷兰还得收费,在停车费和车位之间,你选哪个?

▲ 跨国停车位。© 叶克飞


最麻烦的是基础建设。因为“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的飞地太多,修路修地下管道都无法回避国界线问题。比如铺路,荷兰人铺了十几米就铺到了比利时人的地头,你要不要继续铺下去?想绕道,这座小城也没地方让你绕道。地下管道更是错综复杂,荷兰人的地头下面,很可能埋着一堆比利时人的管道,你让不让他铺?再就是路灯之类的公共资源,一条街被荷兰和比利时截成了七八段,荷兰人是不是只在自己的几段建路灯?再说,比利时人站在自己的国界线上,也能享受荷兰路灯的灯光,荷兰人要不要较真儿?

所有的问题都无法用争吵乃至动武之类的方式解决,唯有坐下来协商。而协商,恰恰是荷兰人和比利时人的特长。没错,以商立国的荷兰人,还有与荷兰一直“难舍难分”的比利时人,几百年前就是谈判的好手。

协商有多重要?巴勒纳绍近几十年的发展告诉了你。为了取经,甚至连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都曾专程拜访此地,来学习不同族群如何在协商中共存。

建筑跨国界线?那好,从外墙到内部,都画上国界线。所以,据说连巴勒纳绍旅馆的房间里都能见到国界线,睡觉时在荷兰,早上起来后去比利时洗脸、刷牙、上厕所。那么,如何判断建筑的归属?也好办,一栋楼弄两个门牌号、两个地址就行。

基础建设难办?那就坐下来好好分工。资料显示, 巴勒纳绍城中心的电力由比利时供应,市郊则由荷兰负责,有线电视同样如此。荷兰人口更多,地域更广,包了全城的燃气和水。通信、治安由两国共同负责,垃圾车各出一辆……

当地民众都拥有荷兰和比利时两国的护照。何况根据《申根协定》,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漫步、驾车乃至工作,都已无国界限制。融合也带来了更多自由,比如商店营业时间会遵循规定更宽松的一方,因此这里往往能在其他地区商店多半不开门的周日吸引周边城市民众前来购物。

哪怕是昔日钻空子的行为,在如今的巴勒纳绍也以一种有趣的方式呈现。

早年的巴勒纳绍,罕有居民不钻空子。最“臭名昭著”的当数一家被国界线一分为二的银行,只要有一国的税务人员来查账,银行人员就会将账本移到另一国。也有一些商店为了避税,选择站在税收较低的一边卖东西。

民宅同样如此, 在巴勒纳绍街上行走, 你会发现许多民宅不止一个门。你会说这有什么奇怪,别墅必然有前门也有后门。可巴勒纳绍的民宅,除了前后门,还有侧门,甚至还有双前门的奇怪配置。说到底都是历史遗留问题。因为一直以来,比利时的规划法比荷兰宽松得多,荷兰人想改建房子,往往无法得到荷兰市政厅的许可。按照当地规定,住宅正门开在哪里,户主就去哪国办理房屋事宜,所以,许多人会在比利时一侧再开一个正门,然后去比利时办理改建审批。

在当时,这些钻空子的行为当然会给两国的市政厅带来困扰。但现在回头看,只会感觉有趣。时至今日,由于比利时和荷兰政府的一次次协商,两个自治市已可以完美共存,昔日各种障碍早已不存,钻空子反而成了一种无伤大雅的乐子。

当我们在一家咖啡馆坐下来休息时,侍者为我们端上饮品,见我们饶有兴致地打量地上的国界线,就开始了他的表演:只见他先看看手表,然后摆出一脸惊吓状,立刻将旁边的空桌子和空椅子从荷兰这边推到了比利时那边,然后再看看手表,摆出一脸轻松状。

他想告诉我们的是:荷兰和比利时规定的餐饮业营业时间不同,前者更早,所以时间一到,餐馆就会将桌椅推到比利时一侧继续营业。

其实对于餐饮业来说, 移动桌椅可不仅仅是为了延长营业时间, 还为了税率——荷兰和比利时的商业税率有所不同, 所以餐馆常常移动桌椅,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税率。

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领土争端往往意味着你死我活,无数战争因此而起。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曾是世界中心的西欧痛定思痛,开始寻求另一种生存模式。

这个模式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不管有什么事,坐下来好好谈正是这个过程推动了欧洲一体化,欧盟、欧元和申根区都成为现实。尽管有所反复,但欧洲一体化终究是人类的伟大尝试。

离开巴勒纳绍时,我们经过了圣母永助教堂。这座建于1877年的新哥特式教堂,是小城的制高点。与其他城市的教堂一样,它的院落里还有一片墓地,是当地人的安息之所。这些墓碑之下,有荷兰人,也有比利时人。在这座宁静小城里,他们已不分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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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主要从历史细节、城市细节、文化细节、经济细节和教育细节5方面出发,阐述被英、法、德三国围绕的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三个小国,是如何发掘自己的潜力,独树一帜,成为欧洲联盟乃至整个欧洲排头兵,并用文化、经济和教育引领全世界风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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