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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在户口本上昙花一现的生命

袁凌 南都观察家 2022-04-22

袁凌,非虚构作家

全文约2000字,读完约需4分钟


出事前半月,他在打给媳妇的电话中说:“朋友,今年我回来,你要给我另租一间房子住。我不和你们一起住了。”媳妇以为他在开玩笑,虽然他从来不是这么个爱开玩笑的人。出事前一晚,父母听到有人在火屋里拖板凳,来回拖个没完。


在给媳妇的那个电话里,他还说,今年回来,一定要把户口办好。他十六岁离家到县城学艺,在人口普查和重新承包土地中,村上下了他的户口。出事之后,开户口证明遇到了很大麻烦。现在,户口终于办好了。但是立刻也就注销了。

有一年,在北京西站旁边一处站牌下,赵玲的二叔接我们去良乡玩。二叔是当年当工农兵地质大学生走的,单位在周口店,在良乡安家十几年了。家乡的头一门离了,现在的二婶是良乡本地人。

二叔有好多年没有回乡了,听说是二婶怕他回去花钱。奶奶过世那年二叔回去,给了幺姑家两千块钱。那年二叔的岳母正好搬回八仙,知道以后心里不平,叫岳父写信给二叔,说家里开店亏了本,两个娃子上学经济困难,要支援一下。二叔就又给岳父寄了两千块钱。谁知道岳父收到钱并没有带回八仙,自己买了一件带羊毛里子的大衣,别的钱打麻将输掉了。岳母还以为二叔没寄钱,说他偏心,岳父才承认了,岳母气得了不得。那次之后,二叔就再也没回过乡。

二婶也不喜欢家乡的人到二叔这儿来。饭桌上,二婶提起张勇儿的事。张勇儿本姓侯,他母亲早年听信了人口贩子,被拐卖到河南,后来逃回八仙,带着勇儿嫁到张家,勇儿也改了姓。张家头一门有两个孩子,勇儿自小喜欢在岳母家玩,有时晚上给岳母打伴。他十五岁就出门打工了,人聪明,在加油站里当过保安,在北京开过蒸面馆子,有一阵在良乡一个餐馆里做,常常到二叔家来,一来就喊叔叔婶子,经常带些凉菜,说是馆子里剩下的。

二叔退了休没事情,身体也不好,勇儿还能陪他下下象棋。二婶见他嘴巴甜,又总带东西,也不好说什么,还给他介绍了对象,是二婶一个远方的侄女海霞,海霞有些老实,是独生女,家里要招女婿。结婚的时候,二叔还当了证婚人,当时照了一些在餐馆办婚礼的照片,寄到岳母的店里,勇儿穿着西装,打领带,胸前戴红花,脸上有些玻璃的反光。

可是勇儿忽然被餐馆开掉了,二婶打听到人家说他偷东西。勇儿对二叔解释说,海霞喜欢吃包子,老是要他从餐馆带,带多了就被发现了。勇儿说自己打算继续开蒸面店,夏天来了不愁销。

有天勇儿带海霞来玩,骑了一辆新自行车,二婶就怀疑了,说他哪里来的这样的自行车,一定是偷来的,可要小心连带上我们。问海霞也问不出什么。二婶就硬要二叔去派出所反映,说他要真没事,你反映也不要紧。派出所一查,车真是偷来的,勇儿参与了一个专门的自行车盗窃团伙,派出所还来找二叔,感谢二叔是个好同志,治安意识强。勇儿被拘留的时候,二叔去送过一次衣服,带的食品也不让送进去。

放出来以后,勇儿没上二叔家来了。可他还给赵玲姐妹写信,多年来他一直给她们写信,她们从来不回,他却一直写,最后一封信说到他离开了北京,去河北下矿。去了没两个月,他就赶上冒顶了。好容易才扒出来,眼窝和鼻孔里的煤都洗不掉了。虽说是招的女婿,这边也无人主持,骨灰送回了家乡安葬。勇儿离世的时候,海霞已经生了一个孩子,她嫌孩子闹人,带孩子再嫁麻烦,从赔偿款里拿出一部分,请勇儿头一门的哥哥抚养。

这两年海霞一直没嫁出去,她又想儿子了,又心痛那八万块钱,想回八仙一趟,把孩子要回来。她这两年不常来,勇儿死的时候都没给信,好像是怪我们薄待了勇儿。可是这回她怕回去要不到娃子和钱,又想到二叔了,要请他一路回去主持。“我就没答应。你二叔这么大年纪,头发都白了,身体又不好,怎么敢再跟她回陕西奔波?”二婶说。

二婶又说:“张家勇儿的事,是我叫你二叔报的案。可是毕竟是他自己犯了法啊。一个外地人,到了北京还不守规矩,可不就乱了嘛。”

二叔不说话。

去年末尾,我和妹夫走在羊坊店去北京西站的路上,手里提着张勇儿的骨灰。他是妹夫同地不同天的兄弟,在唐山的铁矿里修机器被砸坏了。妹夫到唐山去谈赔偿,带他的骨灰回去。

妹夫说,还没出事的时候,他人其实已经在回去了。

半年前他最后一次回家,说:“这次回来我是专门来看孩子的。”孩子在乡下父母家里。流天暴雨,他硬是当天把孩子接回了县城,一块待了两天。

出事前半月,他在打给媳妇的电话中说:“朋友,今年我回来,你要给我另租一间房子住。我不和你们一起住了。”媳妇以为他在开玩笑,虽然他从来不是这么个爱开玩笑的人。

出事前一晚,父母听到有人在火屋里拖板凳,来回拖个没完。

在给媳妇的那个电话里,他还说,今年回来,一定要把户口办好。他十六岁离家到县城学艺,在人口普查和重新承包土地中,村上下了他的户口。出事之后,开户口证明遇到了很大麻烦。

现在,户口终于办好了。但是立刻也就注销了。

我想到张家勇儿有封给赵玲的信里说的,他虽说在外招了女婿,可是户口还在八仙,挣了钱,一定要回来起房子住。

张家勇儿的骨灰埋在邻居家的柴山上,是用补偿款买的地皮。装骨灰用的是一副花柳树料。

手上提的这袋骨灰,昨晚放在羊坊店路一家地下室旅馆的床位下,因为太贵没有用骨灰盒,一件他生前的衣服包起来装在提包里。妹夫害怕地下室的气氛,到我的租屋住,让他在地下室里独自留了一夜。

隔着布我按到了骨灰,其实不是灰,是骨头,大大小小的,触到的可能是半圆形的膝关节。很沉,有五六斤,也许生前的重量并未消逝,凝结进了这包骨头。

在安检口的X光机下,这些骨头会显出什么形相。或许,有一个灵魂的阴影,飘忽地掠过监控画面,平生第一次成功地逃了票?

*本文摘编自《在别处》;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后疫情时代:大重构》(中信出版集团)图书一本。





故乡这个记录出生、成长、迁移、死亡的地方,牢固地寄存着每个离乡人共同的记忆 。


《在别处》是袁凌深汲生命记忆的个人自传散文集,成书历时十三年。他用柔软有温度的文字,忠实追溯了一个人的离乡与回归、青春到不惑的心路:孤身离乡的线索、在外漂泊的孤寂、城乡沉默的变迁、自我成长的印记……


从小县城去到大城市,从候车室回到出生地,真实记录了一个外省青年的精神成长,一段城乡中国的无声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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