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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都没了,钱还有什么用?” | 游离在“挂逼”边缘的三和青年

田丰、林凯玄 南都观察家 2021-01-17
田丰,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林凯玄,中国社会科学院2019届硕士研究生

在外人看来,挂逼状态的生活真是难熬,三和青年也并不是没有离开的想法,这些离开的想法却在犹豫中消磨殆尽,毕竟他们没有技术和学历,没有强烈的工作意愿,对工作挑三拣四,在任何地方恐怕都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相比之下,这里有低廉的生活成本、随时可以找到的日结工作、一群意气相投的伙伴。因而,一些人来到三和生活一段时间后试图离开,却没能“战胜”自己,这种想法的形成也有一个不断演变的过程。


对没有真正深入三和体验生活的人来说,挂逼是很难用言语表达的生活状态。即便是真正深入三和体验过生活之后,试图用精准的词汇来描述挂逼也是徒劳,因为挂逼生活状态本身具有弹性,且需要从生活的方方面面考虑,从吃饭睡觉到穿衣、做日结。三和青年本身所处的生活状态也在不停切换,倘若以现有的测量标准去衡量,恐怕也会出现好多种不同类型的人。

本文试图展现的是三和青年挂逼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是如何形成的,那些挂逼青年又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


▌“工作—挂逼—工作”是一个无限的死循环

2005年,中国沿海地区开始出现民工荒,深圳也是如此。最近十年,工厂里普通小工的工资增加到了最初的四倍以上,整体上却仍然处于缺工状态。很多接触过三和青年的研究者都会奇怪,为什么他们不去找一份体面、稳定的工作,至少能够保证自己的基本生活。让他们找一份体面、稳定工作的想法只能说是他人的一厢情愿,融入三和生活的年轻人,找工作的目的或许只是维持生存。

三和青年存在的基础是什么?答案是日结。无论是快递日结,还是保安日结,日结工作都为三和青年游离在挂逼边缘提供了经济上的可能,而且日结的妙处在于几乎每天都有,只要你有工作能力且想去工作,都可以找到类似的工作。当然,日结不可能彻底改变三和青年的生活状况,仅能维持挂逼的生存状态,却更符合他们的理念:“干一天玩三天。”

不到150元的日结工资能保证三天之内处于底线生存状况,虽然有些工作可以使生活更好,比如工资相对较高、工期相对较长的小时工和临时工,能够让三和青年存一部分钱。但对没有未来发展方向和目标的人而言,活在当下貌似是一种更受欢迎的选择。加上小环境的影响,即便是工作一段时间,拿到比较多的工资之后,很快也会全部挥霍掉,短短几天后可能又处于挂逼边缘。对他们而言,工作—挂逼—工作是一个无限的死循环,在维持温饱和维系生存的挂逼之间游离,就是他们在工作上选择日结最为重要的一大原因。

▲ 这些“干一天玩三天”的打工青年们被称作三和大神。© 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


▌因为赌博或者买彩票陷入挂逼状态

三和青年因为赌博或者买彩票“成功”从自由自在地生活沦为徘徊在生存底线的挂逼仔的例子较为常见,他们大多经历了循序渐进的沦落过程。人们来到三和人力市场的最初目的是找工作,当一个人计划着早上出来看看人力市场有哪些就业岗位,却有可能因为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且还有一些钱可以维系生活,就缺乏去工作的紧迫感。

在人力市场闲逛或者是在与他人聊天的过程中,新来的年轻人不难发现彩票店是人们最爱聚在一起吹牛的地方,就进去转一圈。虽然大部分玩彩票的人赚不到大钱,却总会有一些碰巧猜中几期号码,赢了一些钱,这就给游荡在彩票店吹牛的人提供了效仿的榜样,令他们误认为买彩票赚钱比工作轻松,还存在咸鱼翻身、一夜暴富的机会。于是从抱着玩玩看的心态逐渐过渡到无法收手,毕竟从人的本性而言,每个人在输钱之后总是渴望再赢回来。

当一个三和青年陷入其中废寝忘食地连续玩几天之后,恐怕身上仅有的一点钱都要耗尽在彩票店里,最终只能进入挂逼状态。如果能够在挂逼之后幡然悔悟,或许还能回到正轨,可是,在三和人力市场这样的环境中,真正悔悟的青年所占比例并不高,更多的是越陷越深。

买彩票是合法的,大多数人都尝试过,还有一些是真正意义上的赌博。其中,最典型的有三类:百家乐外围、炸金花和摇骰子。这几种赌博投入较大,不是游走在挂逼边缘的人能参加的,而它们比彩票店更能让青年陷入挂逼状态。

对于好赌的青年,会有人提醒他们:“赌博就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填不满!”其实,在经历多次疯狂的赌博之后,一些好赌的人已经自我放弃,他们会说:“我都没见过钱,没存过钱,现在也不需要钱了,过一天算一天吧。”可见,与玩彩票相比,赌博的负面影响更大,原因在于赌博能够在短时间内消耗更多钱财。赌博的刺激程度也远胜于彩票,加之在赌博的过程中始终会有不少人围观,形成令参与者难以自拔的受人关注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一些青年进入挂逼状态也就为时不远。


▌混日子也比去工厂活得更有意思

除了赌博这种外在诱因,挂逼的内在诱因主要是对劳动和工作的厌烦。由于好逸恶劳,他们在工作选择上更倾向于日结,而一天日结所得工资仅够维持两三天的底线生活。可以粗略地给三和青年算一笔账,即便是在三和低廉的生存成本下,正常吃饭一天要20元、租床位15元,吸烟喝水一天也要10元,再加上上网或买彩票,一天至少也需要50元以上的支出,而日结的平均工资是140~150元,省吃俭用也只够三天。

三和青年不选择工资稳定的工厂工作,其中既有自身原因,也有中介和工厂的原因。从自身客观原因来讲,一些青年在做日结或做法人时身份证被骗,也有人为了暂时生存卖掉身份证,还有些人的身份证不慎被偷,没有有效证件就失去了进厂工作的机会,只能做做日结。从自身主观原因来讲,相当部分的青年是可以在工厂找到工作的,却觉得工厂的工作太机械、太无聊,赚不到什么钱,做一段时间就会产生强烈的厌烦心理。一些青年说在工厂做工会麻木,整天就是一种生活,没什么意思。

一张身份证在三和可以卖几十块到一百块不等,很多大神为了一两顿饭,就把它卖了© 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


有个青年讲述了他的故事:之前他在流水线上工作,一天10小时不停地干。流水线上有监工或是小组长逼迫他们要保证一定的生产量,指挥你干这干那。他觉得自己喜欢和人聊天,不适合重复干一样的活儿,在流水线上做真是生不如死,就提出了辞职。


其实,三和青年普遍反映的是在工厂工作,到上班时间必须打卡,迟到就要扣工资,上厕所都要排队和请假,更不要提吸烟了,还要面临着长时间的加班,特别是持续时间很长的晚班。当主观上接受不了严格的管理,就对进工厂产生了强烈的反感情绪,反而觉得做日结挺好。日结没有严苛的制度约束,有一定的自由和自主选择权。虽说他们也知道自己在混日子,但这也比去工厂活得更有意思。

还有一些人是受自身能力所限,无法在深圳找到愿意接受他们的工厂。比如,有一个青年说自己也去了几家工厂,每次体检都通不过。常见的还有学历不够,无法通过笔试。有一个青年选择了一家待遇不错的工厂,笔试中要求写出26个英文字母的大小写,可他根本写不出来。这些本来有意进厂的人在多次受挫后,也就不再考虑进厂,只好转而寻找临时工作和日结工作。而有技术和能力的青年更容易“上岸”,一位2008年就来到深圳打拼的青年,也曾在三和厮混了近一年,之后幡然悔悟,找到了一份工作,但还经常回来逛逛。他说能找到工作的重要原因就是有一定技术,会操作电脑,这样才得以在工厂立足。

一些青年对自己不进厂工作还有另一种解释,他们认为进厂也学不到技术,只能干体力活,过着完全机械化的生活。而且工厂内的生活环境也和三和一样恶劣,宿舍里蟑螂多,被子和床板里藏着臭虫。当然,实际情况可能并不像他们说的这般恐怖,却为他找到了貌似合理的理由,联想到他们在三和的住宿环境同样恶劣,这种借口实则难以成立。

更有趣的是,小部分青年会把抵制中介“剥削”作为不进厂的理由。工厂里做工大多是按小时工标准进入招聘市场的,小时工并不是工厂的正式员工,而是通过和中介(人力公司)签订劳动协议,有时候只有口头协定,以劳务派遣方式进厂。工厂内人事部门把每个打工者的工时数和应得报酬交给中介,中介扣除相应费用后,再把工资发给打工者。因而,一些青年认为中介拿的那部分费用属于不劳而获,中介都是“黑中介”,不进厂就是因为不愿意被“黑中介”剥削。

还有一个反抗剥削的由头是工厂剥削太狠,由于一些青年能力有限,即使进厂,刚开始也是做小时工,月收入通常只有3500~4000元,扣掉餐费、住宿费、水电费(共计1000元左右),再扣掉每月迟到几次、旷工几次、请假几次的罚款,加上周末聚餐、喝酒、吸烟、上网等开支,拿到手的工资所剩无几。他们认为这是工厂剥削造成的,收入甚至比不上天天做日结,索性不去工厂。


▌“回家干吗?在这里很好,天天像过节”

在外人看来,挂逼状态的生活真是难熬,三和青年也并不是没有离开的想法,这些离开的想法却在犹豫中消磨殆尽,毕竟他们没有技术和学历,没有强烈的工作意愿,对工作挑三拣四,在任何地方恐怕都找不到满意的工作。相比之下,这里有低廉的生活成本、随时可以找到的日结工作、一群意气相投的伙伴。因而,一些人来到三和生活一段时间后试图离开,却没能“战胜”自己,这种想法的形成也有一个不断演变的过程。

初来的打工者的想法多是有趣的,或多或少做着长久、精细的打算。有初到三和的青年说:“没钱可以找两份日结,这样一天就可以挣300块钱,连续做几天就可以当‘大爷’。”反驳他的都是混久了的人:“告诉你,这里的日结都是站着的,晚上站了一晚上,要休息的。一天干20小时,只休息4小时,那肯定不行。兄弟啊,我告诉你吧,钱是挣不完的,但命只有一条。”这些混得有经验的青年对于一些事的看法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有自知之明,他们在金钱和生命之间做出权衡,说:“还是命重要,命都没了,钱还有什么用?”所以,即便是有理想的人,到了这里也会慢慢被同化。

有人说,来之前还可以全面思考问题,现在心里所想的就特别简单、特别渺小,就是如何吃上饭、睡上觉,如何过一天、一星期、一个月,对于人生目标不敢多想。甚至有人说三和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整天就是为底线生存打拼,甚至都不求一天吃三顿,只求暂时消除饥饿感。

很多人也都会有疑问,为什么不离开三和?为什么不换个地方或换个城市?三和青年最常见的答案是“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个人离开习惯的生活环境都会不适应,这对于任何人来说可能都是一个挑战。

适应了三和的生活之后,人最大的变化是缺乏融入城市生活的勇气,因为他们已经把自己视作被城市抛弃的人群,他们指责工厂、中介黑心,实际上都是在为脱离社会寻找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也有些青年把不能离开解释为没有足够的钱:“现在主要是先挣点钱,挂逼了都离不开这里了。”实际上,他们只是嘴上说要离开,把没钱当借口,缺乏勇气的矛盾心理才是真实原因。

“在这里有钱的时候可以装×,还有很多人可以聊天。离开这里又没地方可去。”正是这种畏惧离开的心理与三和特有的环境相互作用,使得原来的计划一个个落空、理想一点点消磨,有些人已经把三和看成自己的“家”,甚至有人六七年没回过老家,也很少与家人联系。有人调侃道:“回家干吗?在这里很好,天天像过节。”

不回家并不是无家可归,而是不愿意面对家庭给予的压力。有个青年说自己是有梦想的人,现在到了结婚年龄,过一两年回家结婚,就稳当地在老家生活。但是,以他现在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找到老婆。所以,人们大多不再思考成家的问题。当被问及此事,他们给出的回答是:“结婚?你养得起家吗?” 

可见,虽然有家有父母,但是为了避免诸如婚姻之类的事情给自己带来的压力,尤其是依靠自身能力解决婚姻问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时,他们转而认为父母的思想已经过时,逢年过节也不再回家,主动成为漂泊在外的“弃儿”。

放弃融入社会还有一个典型原因,那便是学习欲望的下降。按照常理,三和青年大多是年轻人,从个人成长历程来看,现在学些技能,以后能有一技之长,但他们普遍对学习技术持抵制态度,且有一套说辞:如果去学技术和知识,首先要有一定的资金,没资金哪儿来的工夫学知识学技术?如果是跟着别人干活学技术,不发工资我们活不下去,倒贴钱让我们学人家肯定不愿意。即使是给我们钱了,干的也都是杂活,根本学不了有用的技术。再说别人跟你无亲无故,凭什么把技术教给你?学会了技术,没有关系,人家凭什么用你?

一连串疑虑都是在试图证明学技术、靠能力翻身、逃离三和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由此又坚定了自己没有其他往上走的人生路径,不如混吃等死的执念。“好好干几年,给你个小组长当当。上面的关系你还是联系不到,别人也看不到你做得多好,你还是和流水线工人打交道,有什么出息?有些工作是轻松,工资还高,可我们干不了。人家要操作电脑,我们根本不会,还是找找日结吧。”

考虑到当前沿海地区普遍存在的民工荒,政府在大力推行免费的职业培训,而三和青年所顾虑的部分问题来自培训的费用和机构。这就让人忍不住追问,如果政府或有关机构提供免费培训,他们是否愿意学?他们语出惊人:“自己已经老了”“懒散了这么多年,离开学校就再没学过什么”“培训几天没用,还不如在这里混”。

这些牵强的说辞也印证了他们对学习技术的抵制来自近乎根深蒂固的生活态度。因此,在平时讨论如何翻身、如何成功的时候,他们大多把人生艰辛归因于社会的阴暗,抱怨缺少后台、背景和关系,很少有人检讨自己对学习的抵制和妄想不劳而获的态度。

*本文节选自《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经授权摘编;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大屠杀:一部新的历史》(译林出版社)图书一本



在深圳龙华三和人力资源市场,生活着一群“三和大神”。他们干一天玩三天,白天四处闲逛,晚上睡大街;吃5块钱一碗的“挂逼面”,喝2块钱一大瓶的水,抽5毛钱一根的散装红双喜,在臭气熏天的网吧里呆到天明。混吃等死,得过且过,挣扎在城市边缘,在生存的极限自我麻痹。他们是城市化浪潮中掉队的人,是被时代遗弃的“零部件”。“留城无望,回村无意”,是他们共同面临的两难困境。


社科院社会学学者“潜伏”三和,历时半年,完成了这份20多万字的研究笔记,并配有几十幅图片。采用白描式研究手法,还原三和青年生存处境,全景式展现“90后”和“00后”农民工流浪三和的生活,打破大众对这一群体的刻板印象。以点窥面,了解中国社会剧烈变革之下的城市化问题,探寻解决底层社会问题的进路。本书在突显学术价值的同时,体现人文关怀和学界对社会现实、劳动者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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