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跨性别青少年门诊,目睹中国家庭的撕裂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真实故事计划 Author 陈晓妍
在很多家庭中,亲子之间的互相理解,甚至对彼此的了解,都是稀缺的。无论是过度控制,还是一味付出,平等意识、独立个体,这样的概念,仿佛都不曾在这样的关系模式里出现过。
医生潘柏林的诊室桌上常备着一包抽纸,旁边的废纸篓里,装过无数家长的眼泪。
“走着瞧!”同样的威胁,来自另一位来诊者的亲人:“如果出了什么问题,她的家人饶不了你。”
有的父亲声泪俱下,把潘柏林堵在办公室,差点给他下跪:“我宁愿这个孩子没有了,也不想他变成这样一个不男不女的样子。”
一位家长迫于孩子的压力,在性别重置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为了阻止这场手术,只能转移目标,在医院多次举报投诉潘柏林“毒害国家青少年”,怀疑他“有国外势力渗透”。潘柏林被家长告知:“我会一直投诉下去,直到达到目的为止。”另外一则家长的投诉内容中写道:“潘柏林为了赚钱,和精神科医生勾结,给孩子开药。有的投诉越过医院,直接打给了北京市民热线。”
门诊的另一位医生刚给一个孩子做完诊断,家长突然拿着刀具冲进诊室刺向医生。那名医生被送走,做了伤口缝合手术,休了一段时间的病假。潘柏林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没准哪一天,我们也会遇到这些。”
而在跨性别的孩子眼里,门诊则是一个精神避风港。他们管医生潘柏林叫“老潘”“潘叔叔”。“以前找他看病聊天,可温柔了” “老潘头发可愁人啦,不过我们都超爱他的”,来诊者们在社交媒体上写道。遇到心理状态不佳的“跨儿”,他们也会建议对方:“到北三院找潘医生聊聊天,倾诉一下。”
潘柏林接到家长的恶意投诉后,七八个跨性别孩子怕医院误会潘柏林,主动给医院手写了一份联名信。“潘医生的团队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希望,还要承受很大的风险和压力。”这样的感谢信,潘柏林收到过不少,一封封被他收藏了起来。
在门诊,孩子们被医生称为“来诊者”,而非病理色彩更浓重的“患者”。无需向什么人解释自己与常人不同的想法和行为,医生们足够了解这个群体。
这是北京大学第三医院在2017年开设的“跨性别综合门诊”。潘柏林医生,是国内第一支跨性别序列医疗团队的创建者。这支医疗团队,整合了心理咨询科、内分泌科、生殖医学、耳鼻喉科、普通外科、整形外科等专业领域的医疗资源,为跨性别者提供医疗支持。
▲ 潘柏林在诊室。
门诊里10%的跨性别者,都是14岁~18岁的未成年人。对于跨性别者而言,这是一个特殊的年龄阶段。潘柏林发现,有一半来诊者,在小的时候,就会因自己的生理性别感到困惑,他接触过年龄最小的来诊者,只有10岁。而问题真正爆发、加剧,基本上都在青春期。
“未成年跨性别者的问题,其实比成年跨性别者更加复杂。”潘柏林说。处于青春期的孩子,更容易产生偏执、极端的想法。在门诊,他常常瞥见孩子们胳膊上留下的刀子划痕。采集病史时,潘柏林的一个常规问题,就是有无自杀、自残行为。90%的孩子的答复都是肯定的。这个群体的自杀率,是普通青少年的五倍。
而处于这个阶段的孩子家长,也有更严重的不安感。比起事业、生活相对稳定的成年跨性别者,允许未成年人接受跨性别治疗,在他们看来,无疑是在孩子人生的可能性还未铺展开来时,就引入最大的风险因素。以后找不到好工作、组建不了家庭怎么办?他们通常有更强的执念——把孩子“扭转”过来。最重要的是,作为法定监护人,家长拥有最终决定权。无论是药物还是手术治疗,一个必要前提,是家长“充分知情,并希望、支持接受该治疗”。
这个特殊阶段的人群,也引起了其他医疗团队的关注。2021年,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开设了国内首个跨性别儿童与青少年多学科门诊。
潘柏林介绍:“未成年这块,国内刚刚起步。”涉及未成年人的跨性别医疗更“敏感”,也更容易招惹争议。
这对团队中的医生也是一重考验。他们本就有本职工作,接待跨性别来诊者,多数要靠挤时间加班。不仅工作压力大,还要面对家长的投诉、威胁,甚至袭击。另一名团队重要成员内分泌科刘烨医生,就曾考虑过退出。潘柏林问她:“这么多孩子都指望着你,你舍得吗?”在那之后,她没再提过离开的想法。
有时候,潘柏林也会陷入左右为难的处境。有一次,一位母亲瞒着孩子溜进诊室,哭着求他劝孩子放弃用药:“我们全家因为这个孩子已经支离破碎了,奶奶被气住院了,家里又没钱。大夫,我真的求求你了。”潘柏林担心引起家庭矛盾,只好答应想想办法。她深鞠了一躬,匆忙离开。
孩子的身体检查报告单中,有一两项指标有异常,虽然并不影响治疗,但潘柏林还是告诉对方:“要不然你先去内科看看,调理好了以后再过来好吗?”孩子停顿了片刻,脸上浮现出失望的神情,转身离开。
过了几天,潘柏林在线上医疗平台收到了这个孩子的消息。“谢谢潘大夫上次照顾,我已经买好去厦门的车票,打算自杀,谢谢大夫。”
潘柏林立即联系了干预极端事件的公益组织,才阻止了这场自杀。从那以后,潘柏林认定,哪怕花更多的时间和努力去获得家长的理解,也不要牺牲孩子的权利去妥协。
最开始,这项工作甚至难以获得一部分医生同行的理解。六七年前,对跨性别不了解的医生,曾认为潘柏林只是想“博眼球”。也有医生质疑过他:“做这种事,是不是有点损医德?”
真正接触到跨性别群体的医生,看到的却是另一种景况。
上海长海医院虹口院区整形外科的主任医师赵烨德,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自己的老师,是“中国变性手术之父”何清濂教授。“这些孩子在 90 年代求医无门的时候,跟我的老师是写血书的。他们自己把手指头拿针扎破了,写‘救救我、救救我’,我是亲眼见。”
▌错置
▲ 手术。
“(这种情况)未成年人更多一些,成年人会有更理性的规划,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潘柏林说。
以前,花弦也加入过“药娘吧”一类的社群,靠吃走私激素药物来促进女性性征。和跨性别孩子一样,一旦抑郁症或者性别焦虑发作的时候,药“都是一抓一大把地吃”,有人甚至直接吞下一整盒。实在找不到买药途径,就直接吃兽药,用药量全靠自己摸索。
一次常规体检后,报告刚出来,花弦的妈妈接到了医生打来的电话:“立刻让孩子过来住院。”看到体检报告,连医生也吓了一跳,她的肝功能指标超标了三倍以上,肝脏部分,没有一项数值是正常的。
这些孩子并非不知道后果。最早期,跨性别者们有一个共识,药剂长期损害身体,所有人可能都活不过三十岁。只是,比起死亡,更让他们厌恶的的,是在自己不认同的身体里活着。
一些被家长断绝生活来源的孩子,还会在不法分子的诱导下,选择援交。用身体交易换来的金钱,继续买药、做变性手术。一位跨性别者曾在接受媒体时提到,自己认识的一位药娘,还被援交对象带着走上吸毒的道路。
这样的悲剧本都可以避免。
在医院,对于初次来诊的跨性别孩子和家长,潘柏林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进行家长宣教。“你们的孩子没有病,也不需要扭转,事实上需要转变观念的,恐怕是你们……”潘柏林语气温和,对面的家长脸上挂着泪,显然还在努力理解。 如果家长能够慢慢接受,潘柏林会跟家长、孩子一起探讨可以帮助孩子的医疗选项。
实际上,并非所有孩子都需要激素或者手术,如果孩子愿意先尝试通过非医疗手段,包括化妆、改变服饰、声音训练等,能接纳自己,就不必再往下走。如果通过尝试发现不行,再考虑青春阻断治疗。
那是一管能停止或减缓孩子青春期的药物,每月或每三个月注射到体内,给正在发育的身体按下“暂停键”。一旦停药,身体还会继续正常发育,是一项温和可逆的治疗。这相当于设置了一个“体验”环节,让孩子探索、思考自己内心的真实需求。
但也有一些性别焦虑严重的孩子并不接受这种方案:“不能变成想要的性别,那有什么用?”如果对方年满16岁,在家长的许可下,也可以酌情采用激素治疗(用外源性激素,让身体转变为ta希望的性别特征)。这是跨性别者需求最大的环节,在这方面医疗资源极度匮乏的现阶段,也是最混乱的环节。
治疗全程要在医生的指导下进行,通过定期检测,才能确保药物在安全范围之内使用。潘柏林要求启动治疗的孩子严格按照医生建议服药,并且按时随访,但也会碰到过一些不遵守的孩子。“曾经碰到一位跨性别女性,情绪波动很大,焦虑的时候,会无法自控地大量服药,有一次复诊发现ta的激素水平高出应有水平十倍。后来,我们专门安排了心理工作者长期跟进,她才逐渐停药,慢慢地把激素水平降了下来。”
▌亲权
▌弥合
▲ 潘柏林成立的跨性别医疗序列团队。
潘柏林常在门诊里碰见这样无助的父母。团队里的心理咨询医生,也能为家长们提供帮助。但光靠医疗团队,难以解决所有家长的问题,“现在更多还是依靠社群的力量”。他多次参加家长宣传讲座,还在2020年自行筹款,发起了第一个针对跨性别的公益基金“栢林基金”,支持公益社群。
在北同文化的家长群中,既有像潘柏林这样的医生,也有律师、心理专家。群聊消息通知时不时弹出:“可以进行性别重置手术吗?”“学历证书还能修改性别吗?”“被歧视了怎么办?”“未来怎么求职就业?”在这条注定并不平坦的道路上,每个阶段的家长们都会遇到不同的问题。
每个月,志愿者们都会组织家长交流分享会。有时候,还没等志愿者们回复,那些入群更早的活跃家长,已经发出了一大串的文字分享,讲述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刚进群时,有的家长也会感慨:“我怎么没早点知道这些群?”其实,这类家长往往早已经接纳孩子,甚至陪着孩子做完了变性手术。他们需要的,只是能够说说话的同龄人。
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无法跟老人解释清楚子孙的转变,朋友一句“孩子结婚了没”的寒暄,都让他们无从回答。第一次到学校说明孩子的情况、外界投过来的异样眼光......唯有在这些经历相似的父母身上,才能理解彼此的酸楚和艰辛。无数条孤独的线交汇在一起,他们获得了一个彼此支持的网络。
有一次,一位家长刚进群,就着急着发问:“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扭转机构推荐?”很快,其他家长的信息纷纷弹出,劝说他不能这么做。一样的道理,从同为家长的人嘴里说出,总能让对方更好接受。没过多久,他又出现了,提问的内容变成了“怎么吃激素才能不那么伤身体?”“孩子想做手术,应该去哪儿比较好?”不久之后,花弦看到他在群里吐槽:“给孩子重新起名真难啊。”这是最让志愿者们感到欣慰的时刻,那意味着,又一个跨性别孩子得到了家庭的接纳与支持。
“路漫漫”是一位父亲刚入群时起的名字,代表了他当时的心情,“灰色的、无助的,前途叵测,看不到希望”。后来,他把名字改成了“征途”。人生路远,他选择和孩子一起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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