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章罗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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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这样的机制,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之间就产生了高低之分。这套二元的评价系统渗透到人们的心中,影响我们不假思索地“觉得”某件事情是“较好的、正确的”,同时那些较好的特质,又多半被认为与男性有较高的关联;反之,次等的、附属的特质,则被认为与女性相关连。在这种性别权力阶序的运作中,女性展现男性气质带有一种阶级爬升式的悲壮感,男性展现女性气质则变成了自甘堕落的笑话。
近日,针对全国政协委员提出的《关于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教育部官方网站答复,将从加强体育教师配备、加强学校体育制度顶层设计、深入开展健康教育及加强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相关问题研究等方面更好地解决这一问题。其中提到,要适度改进体育教师教学方法、形式,更多注重培养学生的“阳刚之气”。这不是传统意义上和“阳刚”相对的“娘”第一次被当作问题,但这是它第一次成为国家机关将采取措施加以改变的问题。有人对此表示赞赏,“少年娘则国娘”的时代终于即将结束;而更多的声音则在质疑,“教育者不能一边号召防止校园欺凌,一边又在培育校园欺凌的土壤”(在这一回复刊登于教育部网站两天前,教育部发文要求对所有中小学校和在校学生全面排查欺凌事件,对可能发生的欺凌行为做到早发现、早预防、早控制。而很多校园欺凌正是性别刻板印象造成的)。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逐渐认识到,人的性别具有多种层次和选择:生理性别、性别认同、性别气质、性倾向。传统观念认为,人在上述四个层次的判断应该要非常一致(如果你出生时是男性,你就注定喜欢女生,你不该表现得像个女生,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女生,一定是你搞错了)。这种传统的认知形成了“性别刻板印象”,社会依照这样“男性阳刚-女性阴柔”的框架审视每一个人的行为。事实上,有研究发现,我们对于男生、女生在某一领域表现的差别看待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女生在该领域的优秀表现。性别不平等造成社会上女性人才的缺失。2017年,芝加哥大学心理学系助理教授Lin Bian等人刊登于《科学》(Science)上的论文指出,性别刻板印象影响女孩的学业表现与未来职业的偏好和选择,这两点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经济发展。更为直接的,则是一些温柔的男性或强势的女性,在这样的审视下面临被异样看待的危险,或者遭受霸凌。正如性教育专家刘文利所说,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普遍存在而且隐蔽。“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法会加剧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因为它再一次巩固了“温柔的男生或强势的女生是不正常的”这一刻板印象。为了打破性别刻板印象,解决校园欺凌问题,全面性教育是被讨论极多的解决方案。201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布《国际性教育技术指导纲要》更新版,其中指出,全面性教育需要培养相互尊重的社会关系和性关系、强调社会性别平等,希望教育学生学会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包容和理解,让他们能够更好地建立和谐的人际关系,处理好人际关系中的困难和挑战。要让学生察觉甚至改变上述有关性别的、会导致不幸的刻板印象,我们需要的不是在教育中向他们重复他们已经知道的事情,而是要让他们通过教育学到更多相关的新知识。这其中,性别光谱是非常重要的部分。它传递的知识是:在社会上,当我们谈到性别时,各种组合都有可能,也都实际存在。一方面,这个知识让学生不至于由于不符合传统观念的期待而受到压力,另一方面,也减少他们成为霸凌者并因此受到社会惩罚的可能。培养“阳刚教育”的提法,可以说与这样的努力南辕北辙。在新华社的一篇微评中,“阳刚之气”被定义为坚强勇敢、阳光自信、奋发向上等美好品质的“合集”。这是更需要被注意的问题,它鲜明地反映出,在舆论场的喧嚣中被忽略的,其实是“阳刚之气”一词背后所体现的“性别权力阶序”问题。悉尼大学社会学教授瑞文·康奈尔(R. W. Connell)以研究男性气质闻名,她指出,所谓男性的阳刚气质(masculinity)并非天生,而是在实践中建构出来的。她根据男性拥有的权力以及所处社会位置的优势程度,把男性气质分为4种模式:霸权(hegemonic)、从属(subordinate)、边缘(marginalized)与共谋(complicit)。从这个分类可以发现,所谓的男性气质并不是铁板一块,而会随着经济地位、族群、身体状况,甚至职业的不同,存在各种复杂的内部差异。“霸权男性气质”虽然符合了社会对男性气质的理想,同时也成为了大部分男性在发展性别认同过程中会参照的文化意义和标准;但另一方面,这个“霸权”也并非在任何时候都具有全然强制的支配性。在现实生活中,大多数男性也许缺乏霸权男性气质的权力,但他们仍从女性的整体依附中获得普遍的利益(例如,从父姓、或传统法律条文对男性的经济的保障等),但有些男性一方面获取了这样的男性利益,但另一方面又必须在婚姻家庭、父亲职责方面对女性做出广泛的妥协,而不是对女性赤裸裸的统治。因此,男性气质并非是天生的自然本质存在(男人味),而是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在社会实践中形成的。圣母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盖尔·彼德曼(Gail Bederman)在《用种族和“文明”重塑男人身份》一书中提到,历史上,所谓的“霸权男性气质”并非一开始就受人喜爱,相反,中产阶级的男性认为这种气质粗糙、落后。所谓“霸权男性气质”的出现,是由于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权力角逐。并伴随着好莱坞电影在全球最终形成。这种男性气质的典型代表,就是在中国和日本都不断被人提及的阳刚、坚毅、沉默而勇敢的高仓健。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的,性别气质的表达是社会文化作用的产物。父权制为了维持其运作,构建出女性是自然的、感性的(其中包含着诸如温柔、和顺、细腻、柔美等一系列阴性特质),“她”是处于私领域的;而男性则是文明的、理性的以及生活在公共空间(包含着传统的战争与近代的工作等阳性特质)中的。从而形成这种二元对立的性别刻板印象。彼德曼在其研究中指出,19世纪劳动阶层的男性气质之所以获得胜利,运用的手段之一便是对维多利亚时代主流男性气质的污名化。而这种污名化之所以能够成功,则来自于性别之间的性别权力阶序。当我们检视所谓“女性气质”的内涵就会发现,阴柔、多愁善感、爱哭等,几乎被划定在女性一边的气质和词语都遭到贬低。康奈尔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凯特·曼恩(Kate Manne)在其专著《不只是厌女》中分析,在父权社会里,男性和女性分别被看作“取用者”与“付出者”,前者有资格要求并获得各种人际与社会上的好处,包括私人的情感、关爱与注意力。而相对地,后者则有义务提供这些好处,或确保男性可以持续获得它们。履行这些义务的女性会受到奖励,而不符合规定者则被惩罚,以保障男性的支配地位不受威胁。正因为这样的机制,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之间就产生了高低之分。这套二元的评价系统渗透到人们的心中,影响我们不假思索地“觉得”某件事情是“较好的、正确的”,同时那些较好的特质,又多半被认为与男性有较高的关联;反之,次等的、附属的特质,则被认为与女性相关连。在这种性别权力阶序的运作中,女性展现男性气质带有一种阶级爬升式的悲壮感,男性展现女性气质则变成了自甘堕落的笑话。只是,这种阶序不仅困扰了女性,也同样困扰着男性。墨尔本大学青年心理健康中心的扎克·赛德勒博士(Zac Seidler)于2016年在《临床心理学评论》(Clinical Psychology Review)上刊登的论文指出,一个男性所处的环境如果非常强调男性特质,会让他们对心理治疗有不好的影响,因为坦承自己需要别人的帮忙才能解决问题,是有违社会标准的;即使他们总算愿意主动来寻求咨询师的协助,之后也容易缺席,或配合度不佳。因此太过在意这些传统规范的男性特质,对男性的心理健康照护是有害的。同样的,男性如果为了符合社会对于阳刚气质的期待而压抑情绪,将会增加酗酒等危险行为。根据韩国Macromil Mbrain公司在2016年的调查,63.8%的韩国男性曾因过量饮酒,发生酒醉、酒疯、失去记忆,远高于女性49.8%的比例。对大部分韩国男性来说,酗酒不仅能够通过毁坏身体(如酒醉呕吐、醉瘫路边、甚至酒精中毒)来呈现自己阳刚气质魅力,更关键的是暂时挣脱韩国父权社会下的角色期盼压力。就像美国纪录片《面具之内》展现的那样,许多男性不仅正被男性气质禁锢着,亦有可能会在男性气质的带领下,将自己置于危险的环境中,就像某些男性在工作之前,不愿意多检查设备,认为检查行为像“女人一样啰嗦”,结果不幸发生意外;也有男性无法戒掉烟瘾、酒瘾。其中的原因除了习惯,更认为这是“男人解决忧郁”的途径,却大幅提升患癌症的机率。排斥女性气质而建构起的传统男性气质,其本身就建基在脆弱的沙土之上,因此为了维护它的稳定就必然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和代价,处于不同位置的男性也由此遭受不同的待遇。这个没有哪种性别受益的机制,是时候加以改变了。如果说,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而不是“应该”过的生活,是一件好事,那我们的性别价值,是不是不仅可以“好man”,也可以“好娘”?或许,一个尊重每个人个性的社会,才是一个美好的社会。*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资本的使命》(中信出版集团)图书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