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迈,南昌大学法学院教授,中美富布赖特高级访问学者
本次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看起来和谐又团结,但这种景象正说明民主党内部对很多问题没有深入讨论,只不过是将争议搁置了。如果拜登能成功上台,在失去了特朗普这位共同的敌人之后,这种短暂的政治联盟势必迅速分崩离析。
8月20日,历时四天的美国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落下“帷幕”(严重的疫情之下,这次大会有史以来第一次采取了线上会议的方式),前副总统拜登终于名正言顺地获得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提名。
▲ 8月20日是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的最后一天,拜登压轴出场,正式接受了党内提名并发表了演讲,火力全开猛攻特朗普一番。© Reuters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次团结、和谐的大会。各路人马纷纷出场表态,支持拜登成为总统候选人,其中包括民主党初选中拜登所有竞争对手,无论是激进的左派领袖桑德斯,还是一度想用钱砸出总统路的超级土豪布隆伯格。民主党一片团结一致向前看的形势,给观众满满的希望感,似乎在11月的总统选举中击败特朗普已经指日可待了。其实,在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党内初选中,拜登能够笑到最后,有许多运气的成份。在初选混战中,他并不具有什么领先优势,甚至一度落后于另两位老同志桑德斯和沃伦,而这两位老同志都有着比较激进的左倾立场,一直被特朗普冠以“社会主义者”的标签。尤其是桑德斯,可以说为激进的左翼政治思想奋斗了终身,一度以大比分领先于包括拜登在内的其它候选人。桑德斯在2016年的总统选举过程中,也是在最后关头才输给了希拉里。这一次桑德斯在初选的最初阶段就风头正劲,有人认为,这一次将无人阻挡桑德斯问鼎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步伐了,这也是美国社会对特朗普四年的极度右倾治理方式反弹的结果。桑德斯的强势表现使得民主党内温和派大为紧张,他们担心,如果桑德斯最终成为了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出于对极左翼政治思想的反感,不仅会使得共和党的选民更坚定地支持特朗普,更会使持中间立场的选民,甚至一些温和的民主党选民,也被桑德斯吓跑去支持特朗普。面对这种风险,民主党其它温和派候选人纷纷弃选,团结在拜登的身后共同对付桑德斯,终于在第一个超级星期二的初选过程中,拜登大获全胜,压倒了桑德斯的风头。桑德斯也在4月初宣布弃选,转而支持拜登,共同对付特朗普。在目前美国社会问题重重、充满各种分裂因素的情况下,拜登依然能够将各路人马团结起来的能力,与他在美国政坛上树大根深的地位密切相关。早在1973年,31岁的拜登就成为了美国参议院的一名成员,此后47年一直活跃在美国政坛之上,并在1988年和2008年,两度竞争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提名,可谓美国政坛的各种风云变换的见证人。在这次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民主党人一致推选拜登作为总统候选人,其目的之一,显然就是要与当初的“局外人”特朗普形成鲜明对照,再次戳动特朗普“不具备国家治理经验”的软肋。作为奥巴马的副总统,拜登却没有奥巴马那种雄辩口才,更尴尬的是,他在公共场合的一些不当举止和言论,常常成为共和党的笑料。但是新冠疫情却给了拜登扬长避短的天赐良机。以遵守隔离措施为名,拜登有了回避公共集会、不发表公开演讲的理由,而且,他可以不慌不忙地选择接受友好媒体的采访、参加线上集会,按照准备好的提纲发言。这进一步与特朗普显得焦躁且无视隔离措施的竞选活动形成鲜明对比,凸显出拜登老成持重的特点。虽然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气氛和谐,但会议没有就政策问题进行实质上的讨论,这样做显然是为了防止破坏党内激进派与温和派的暂时结盟关系,因为在一些政策问题上的公开分歧,会影响到全大会的气氛。例如,桑德斯在竞选过程中一直主张要实行全民免费医疗制度和取消公立大学收费,而拜登明确表示反对,认为这些主张不切实际,会让国家财政破产。在这次大会上,桑德斯在盛赞拜登之余,宣称自己进步主义的主张得到了进一步的实现,但是又未明说从拜登处究竟获得了怎样的让步。拜登在对未来执政方针含糊其辞的同时,又以自己早年在车祸中失去妻女,在担任副总统期间失去爱子的经历,与正遭受新冠疫情折磨的美国人民,分享痛失亲人的悲情。在会议的最后,拜登接受候选人提名时发表演讲,已经俨然是一副就职演讲的派头了,宣称要将美国带离黑暗、走向光明。在这样的政党全国代表大会上,人们看到的似乎只有爱和团结,民主党人要战胜了仿佛已经不是另一个政党和一个政治强人,而是让国家陷入一时癫狂的梦魇。虽然大会是一副温情款款的样子,但在这种和谐的表演之下,则是民主党人一贯政治逻辑的演进,这些政治逻辑正在美国社会引起了许多争议甚至分裂。大会上的另一个重头戏是确定副总统候选人的人选,拜登最终挑选了卡玛拉·哈里斯作为自己竞选搭档。哈里斯也一度是本次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竞争者之一,并且在党内初选中,她是极少数比较激烈地批评过拜登的候选人。例如,哈里斯曾经指责拜登在1970年代,没有积极支持校车制度的推行,以消除当时美国教育制度中的种族隔离倾向。她还以自己的经历现身说法,声情并茂地描绘了校车制度对她童年生活的重要影响。特朗普事后添油加醋地暗示,哈里斯是在指责拜登是一个“种族主义者”。
▲ 2019年6月,哈里斯和拜登在迈阿密举行的民主党初选辩论开始之前,站在舞台上。哈里斯1964年出生于美国加州的奥克兰市,她的父亲来自牙买加,母亲来自印度。她曾任加州总检察长和旧金山地区检察官。© Wilfredo Lee / AP Images
对一名民主党人来说,被指责为种族主义者是非常严厉的批评。但是拜登显然没有将哈里斯的批评当回事,相反最终挑选了她作为竞选搭档。除去哈里斯与拜登一家源远流长的私交关系之外,哈里斯身上的几个标签,完全符合民主党主流思想的要求:移民之后、属于有色族群,而且是一位女性。这几年来,从#Metoo到最近的“黑人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身份政治成为了民主党的核心话题。揭露美国社会的弱势群体遭受的不公对待、提出解决这些不公对待的改革方案,成为了美国左翼政治力量的关注焦点。但是美国社会中一些保守派(尤其是白人保守派)对此非常反感,近年来,这些议题对美国政治的分裂作用也越来越明显。而且民主党对身份政治议题的关注甚至压倒了他们对于保障工薪阶层这些传统议题的关注。对传统议题的疏忽,也使得民主党在2016年的总统选举中意外败北,特朗普借助美国白人蓝领阶层的支持,从而胜利。但是从这次民主党的初选来看,身份政治之外的议题依然没有得到民主党主流势力的充分重视,例如,各位候选人对于特朗普发动的与中国的贸易战多持反对态度,这可能依然难以使民主党人从特朗普手中重新赢得美国蓝领阶层的芳心。至于哈里斯本人,她的立场相当模糊,在激进和温和的政治立场之间摇摆,使得她的支持者都弄不清应当怎样支持她,只能提前退出党内初选。但这些“得天独厚”的身份标签使哈里斯迅速东山再起,民主党人也将她成为副总统候选人的事实描绘成美国民主政治的历史时刻,“未来美国总统的备胎”进一步成为了民主党的“政治花瓶”。这似乎再一次验证了,在目前民主党的政治考量中,身份比实质的政治主张更加受关注。特朗普政府在新冠疫情治理过程中的糟糕表现,使得美国的经济和社会生活迟迟不能恢复正常,这些情况让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对特朗普失去信心。目前在民调中,拜登已经领先特朗普10%左右,尤其是一些“摇摆州”的选民,开始表现出对拜登越来越强的支持倾向,看样子,美国很有可能在2021年摆脱特朗普这位奇葩总统。
▲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民调显示,截止当地时间8月17日,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的支持率为51%,领先美国总统特朗普9%。© CNN
但特朗普的上台,说到底是因为美国社会的诸多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最终爆发的体现。即使拜登能够在11月份赢得选举,这些问题也不会随着特朗普的下台自动消失。本次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看起来和谐又团结,但这种景象正说明民主党内部对很多问题没有深入讨论,只不过是将争议搁置了。如果拜登能成功上台,在失去了共同的敌人之后,这种短暂的政治联盟势必迅速分崩离析。资本的影响力过大、贫富差距悬殊、社会的流动性越来越差、普通民众越来越难分享国家的发展成果等问题,是美国在过去几十年积累起来的,需要对现有的经济、法律和社会制度做出深入改革才能够解决。特朗普在执政期间从来没有想过将美国社会团结起来,反而不断地制造“撕裂”,使这些问题被暴露得更加清楚。拜登上台之后,已经没有了回避这些问题的可能。但是拜登的老干部身份,很难让一些激进派,特别是年轻人相信,他能够摆脱“体制人”的身份,做出大刀阔斧的改革。未来美国政局的前景会更加扑朔迷离,呈现出更大的不确定性。而这一切,都还是以特朗普会“心甘情愿”地下台为前提。*点击《美国疫情治理,并不是一无是处,有三方面值得关注》,《“末代富布赖特学者”观察:美国政治现在正面临功能紊乱的状况》,《程迈教授回国记:一次一生难忘的历程》,阅读更多程迈教授的文章;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幸福:追求比得到更快乐》(中信出版集团)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