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等舱 巫山 2008
这次整理照片,翻箱倒柜找一些底片,每每朝着光亮举起它们凝望,便是与数不清的旧日重逢。脚步声、心跳声、快门声、喘息声纷纷又来,往事如昨。忽然发现自己搞摄影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时如逝水。
当初买来第一只小小相机,偷偷问了几个好友:我打算搞摄影,觉得怎么样?得到的回答都是:好,去做吧,准行。其实朋友们的肯定意见不重要,我是打定主意了的,我确定喜欢上了这个东西。倒是很感谢当时身边几位前辈,在很早的时候就跟我讲清了工具与表达的关系,使我及时脱离器材的苦海,早早脱开了悦目、记录的迷局,走上心途,至今感念。
喜欢,日甚一日,直至成为疯爱。于是干脆辞职,专业游荡。赤手空拳闯入江湖,一脚踏进滚滚未知。
记不清多少次,我背着行囊在广州火车站的人海中被挤得双脚离地,登上绿皮火车,经过一晚才能到达重庆,河南……车窗边枯坐的人们与窗外的一切都是我命里的过客与风景,我都铭记。三峡的夏日,清早在狭小的三等舱上铺醒来,比前一个夜晚凉快了许多。枕边的包里摸出相机,拍下对面床铺上望着江面发呆的老乡……这画面于我来说,还带着汽笛声、柴油味,只不过它们留在了无声的照片之外的那个时代。
与我的一再改行一样,时代其实也在进行着一场场动迁。现如今,绿皮车已经少见,江上的班船也无了踪影,它们被更快的动车和岸边的高速公路取替。镇北堡影城的假桃花不是长大了,而是汰换了新任。
张大春说,行路不难,只是辛苦。问路实难,它决定了旅程长远的价值。
像祖先把他们的心事刻在竹板上,我决定用摄影体验接下来的生命。赶着路,感受着路,未尝稍懈。在最初,更多的是有些勇气,才有了那么多的不期而遇。至于其中到底附着了多少意义和价值,经历了从懵懂不明到渐有把握的过程。多年之后在回望的时候,发现底片上又逐渐叠加了时间,累积了额外的情绪,足可怀想。
天底下,取一执念,但爱无妨。
2017年底,我才第一次登上泰山,山顶住了一晚。醒来推窗发现下雪了,下床出门。天还没亮,一只小灯箱亮着弱光。它应该在这泰山之巅的雪地里睁了一夜的眼睛,为温暖的生意努力付着凄清的成本。可惜那天没看到日出,后来真正看到日出,是在黄山光明顶。另一个星球从眼前突突跃升,喷薄着光芒,铺洒在云海之上,亮度每毫秒都在增加,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惊呼。这亿万年前的奇妙造物,在此汇聚成片刻天堂。嘉峪关的偏僻地界有个生态园,我到时,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缘故,没有开门。却得见门旁假山前的一尊舞者,好像是水泥做的,我却怦然心动。那应该是孔雀舞,猜想园子里有孔雀或曾经有过。白雪懂得凑趣,让塑像变得“大巧不工”。舞姿变为凄艳孤傲,更绊人心。那定格仿佛只是为我,为我含情。假如时间封印解除,她定然翩跹旋转,或许还哼出歌声,直跳到冰雪消融,舞进春暖。 离开之时,还会有些不舍,心里暗许还会再来。回头看时,她还在那儿,孤寒地舞。没有跋涉,哪有相见。遇人见物,心思会变得开阔或细密,柔软或果敢,我觉得这都是拜旅程和钟爱的摄影所赐。目光相接时,我们的命运交叠,这是幸福的联结。几年前,我曾翻出自己摇滚乐队时期的日记本,惊讶异常。那压根不是坚持着写的正常日记,基本上都是来情绪了草书几句。比如今天去哪排练了,与某人大吵,激愤处换行换字号疾书:决不原谅!决不原谅!!笔力真的穿透了纸背,多年之后的自己看到失笑哑然。以前的性格真是易燃易爆炸啊,是做了摄影之后人变平静了,还是年龄渐大火气的自然消退?两种原因应该都有。表达工具和思维形式变了,快门声比锣鼓声小得太多,足以聋人的音浪换作无声的黑白虚影。年轻时盘算着要攻打这个世界,而自己又浮躁虚弱,对世界认知有限,表达能力不够,只剩空洞的暴躁。好在,令人成痴的东西不止一个,于是去追寻,极限地去追寻,不停地找能浸润干涸的东西。撞见江湖上的宽厚眼神,一睹令人心折的神迹,都会让人付之赞叹或垂怜,都算是曾经的沧海。看世界的过程是感世界,慢慢有了些观点和容量,可在表达上往往内敛,常常词穷。中国人读书、表达,从词不达意、语焉不详一直到学会欲言又止,欲辩忘言。人在一次次共情后嬗变,那些巨大的宁静和准确的孤独足可移人,于是浪子俯首,顽石点头。
四川安岳的山间有不少摩崖石刻造像,宋代居多,很是精彩,我去过两次。最让我感觉震撼的却是位于一座小山巅的几无面目的佛像。四川、重庆一带山石多为砂质,加之位于迎风面的缘故吧,这片造像竟逐渐风化了。在我看来,与别处相比,在可惜之余这里还多了一层精美之外的慑心力。 隐约看得出菩萨原先是坐姿,手搭膝上,淡定端寂,威仪宛在。只是没有了表情,曾经是怒目,还是低眉?无从知晓了。现如今面目连同身体,渐渐消隐在山崖石壁内,消失在千年的山风里,留下最后一抹的宝相庄严。曾经慰藉过万颗无助的心,现在到了要离去的时候了,离开他慈悲过的人间,轮回去了。照片是时间的偈语,每一声快门都是送别。方生方死之间,刻下一道道精神的年轮。人到底不能只靠精神活着,在外拍照至归来的生活,我都把它视作一场小轮回。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家。一场欢途过后,再次被生活捉拿,又被现实提审实用性。曾几何时,我自喜于做了个“明白人”,活通透了似的,觉得自己已经把生活、艺术中最难解的结给拆解了。觉得只要勤思量、知因果、敢抉择、能坚持……似乎前方坦途一片,何愁之有?可生活和艺术之间,就是有着古老的敌意。十年以前的一个夏天傍晚,我在宜昌的长江边溜达,走到夷陵大桥的东边的下游江岸。不一会儿,有一位男青年骑自行车悄然而至。驻车、把黑色公文包在后座夹好,走到水边。近岸水中有一块石头,一步之遥,他跳了上去,向下游远方眺望。夏季傍晚还是挺闷热的,男青年却穿着正式,小公务员模样。西裤、皮鞋,短袖白衬衣束在腰带里,露出一串钥匙。我猜想他要么是刚下班,或是在找工作的人,路过江岸,来喘一口气。江水向东,对岸山峦掩映于沼沼雾气里。男青年双手叉起腰,远眺显得抒情,有踌躇满志之感,像一次小规模的君临天下。没两分钟,他跳回岸边,骑车走了。理想不是一个点,而是一个方向。每个人每天都是生活的新手,纵然未来黯淡一片,希望若有似无。还要继续往前走,去应对时时刻刻的不知如何是好,去思考新问题。有人说生命就是一场置换。那么,我只是用最好的光景,置换了这些东西。命运馈赠给我那么多好时光,我把它们聚拢起来,重新当作礼物,亲手交还给时间。它们是人间前尘埃,我的昨天堂。(来源:腾讯新闻)
© 本篇图文节选自侯登科奖得主、摄影家严明2021新作《昨天堂》,收录严明亲自遴选、从未正式结集发表的108幅摄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