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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冬子 谷雨影像-腾讯新闻 2022-04-10


“开心燕姐”
不是逢年过节,镇上也没什么人。中午时分,东西主街被建筑的影子切进又冷又硬的阴影里,卖菜馍、烧饼的小摊过午就收,卖芋头、炒栗子的还在撑着。
音乐响起,一个穿着黑色皮风衣的女人在卖红薯的三轮车前举起自拍杆,夸张的翻毛领像是两条松鼠尾巴吊在前胸。一阵过堂风从西向东卷起,街心瞬间扬起黄尘,女人面不改色,直到音乐停下,赶紧往身上掸了掸。

女人叫海燕,60后,是一个卖红薯的生意人,也是网名“开心燕姐”的播主。虽然在镜头前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但去掉滤镜的加持,眼角的鱼尾纹还是欢快畅游。
来赶集的都是十里八乡的村民,根据算法,“开心燕姐”的视频会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推荐页面。价钱讲不下去,只要一句“我天天看你的作品,给你点赞”,海燕立刻会不好意思,哈哈笑说“中啊中啊!以后继续点赞!”块儿八毛就抹了。对海燕来说,增长一个粉丝比她卖出去一斤红薯还要开心。
海燕和老公做生意十多年,早些年在朱兰农贸市场有一家水果店,还租了商场柜台,后来生意不好,他们就退守老家,两人开车去南阳的地头拉货,在不同的乡镇出摊,春天卖桃,夏天卖瓜,秋冬卖红薯芋头大萝卜,卖完一车再去拉下一车。   

拍摄小视频源于无聊。做生意磨时间,除了招呼客户,更多的是等待。海燕被那些好玩的视频吸引,一看就停不下来,看得多了,海燕觉得自己也能拍。
这天,海燕和同伴常乐跑遍整个村庄,把能看到的菊花、鸡冠花都掐下来,固定在剪开的旧蚊帐上,做霞帔,又折了芦苇固定在方便面桶上,做凤冠。三四个人花了一下午制作戏服,只为拍一条30秒的小视频。 

20世纪美国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曾说“每个人都可能在15分钟内出名”,随着小视频的爆发,那些潜藏的表达欲被挖掘出来。
海燕的小视频主要是对口型,根据平台上别人的声音做同款表情或者动作,她最喜欢流行音乐和豫剧,不拘一格的服化道常常让人惊叹。 

最近海燕迷上了直播。吃过晚饭,洗漱,画个淡妆。七点半,调好灯光,打开滤镜,晚上的直播就开始了。
“开心燕姐”的直播间像是村口的大榕树,来聊天的都是方圆左近的熟人。连线的大哥,从红薯聊到芋头,另一个女主播进来了,大概是同村的朋友,聊起了日常。

她的丈夫偶尔会在直播间露面,儿子在外打工,女儿已婚,有空也来看妈妈的视频。
开直播的第5天,海燕与另一个主播连线PK,丈夫、女儿、女婿每人给她刷了一个墨镜(每个墨镜10元),最终PK胜利,海燕特别开心。“虽然平台抽走一半,但是直播就是要一个人气啊”,海燕丈夫认真地说。此前海燕想买声卡,看中了一款七百多的,丈夫却支持她买那款一千多的,她还想买个平板电脑,儿子二话不说给她打了两千块钱。
我花钱进入海燕的粉丝群,成为第43位粉丝。第一晚的直播,刷了一块钱,成为榜一。

两年多时间,海燕发了五百多条小视频,粉丝五千多,在海量的小视频创作者中这个成绩并不耀眼,但带给她的快乐远比这些数字多得多。
村里几乎半数的留守女性都被她带动起来,舞台从海燕家拓展到村里的公共区域,有时村民也从观众变成参与者,男女老少齐上阵。

出口

村里原本围观的女人被海燕“拉下水”的,常乐最早。
邻居常乐比海燕长几岁,早些年也曾到上海干过家政和餐饮。后来大女儿结婚,二女儿参加工作,小儿子出生后,她就一个人留在家带孩子。
除了日常接送孩子和打理庄稼,常乐的时间相对富裕。最初她只是看海燕拍摄,被海燕招呼得久了,也慢慢参与进来。

常乐从小喜欢唱戏,虽然没去过剧团,但也算半个懂行的人。她手巧,自己用窗帘和床单做戏服,用毛线、纸壳、旧裙子做豫剧中各种角色的帽子。
擅扮男装的她,和海燕搭档对手戏配合得以假乱真,甚至连丈夫都能被带偏。“以前没发现她有这个天赋,埋没人才了。”丈夫调侃道。
拍摄让常乐忘记了年龄和身份,玩起来只剩下没心没肺的大笑。在被更多观众审阅之前,小视频已经挠到了创作者的嘎吱窝,笑声在空荡荡的村里扑棱扑棱地盘旋。
不过,常乐还是希望孩子再大一点后,她能出去打工。眼下的快乐和满足,只是随遇而安的妥协与自洽。

下午四点,身穿靛蓝工装,头戴棒球帽的小六腰间卡着一只不锈钢盆,正在喂兔子。
小六养兔子,之前喂了千把只,行情好时每年收入四五万,这两年市场不好,只留下五百多只。

喂兔子的饲料是小六自己轧的,机器一开,轰轰隆隆的声音塞满整个院子,小六熟练地洒水拌料,麦糠粉尘洋洋洒洒,靛蓝的罩衣瞬间就像落了一层雪。
71年出生的小六人生中落过两场雪,一场是她15岁,还在念高中,父亲突然去世,成绩优异的她不得不退学养家。另一场雪落在她40岁,丈夫查出白血病,治疗了一年后依然离世,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念小学一个念初中。
为了照看这些兔子,小六不敢离家一天。这些年来,小院就是小六的世界,村边的田野就是小六的诗和远方。

翻看小六的视频内容,晨跑,掰玉米,深夜无聊唱歌……你会觉得像是看她的心情日记。
去年十月份,小六买了个声卡,放在床头的梳妆台前,但是她并不是个“敬业”的主播,这两年总共直播了十来次,之前是为了卖兔子,现在肉兔已经出完,开不开播全看心情。“儿子刚高中毕业,还没娶上媳妇儿呢……”在年轻和老去之间,有些任务依然压在小六肩上。
“别把悲伤挂在脸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别把苦恼挂在嘴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小六在小视频上写道,这应该也是她希望自己能成为的样子。

远方在线上

一面白墙,挂上一串中国结和几串紫藤做背景,并不平整的地板革上,穿着毛茸茸外套的红雨,努力摇动着身体。
红雨从去年5月份开始做直播,最初,地点在自家院中,后来怕吵到邻居,就把音箱拉到省道边,天气转凉,又腾挪到了卧室里。

红雨在直播间里主要就是唱歌跳舞,“跳舞也锻炼身体了,很舒服。”她笑眯眯地说,一笑,右侧的圆脸上就攒起浅浅的酒窝。
这几年,红雨因身体原因不能再干太辛苦的活,平时就在家做点零散小工,有时给镇上做绿化,有时给别人缝渔网。每晚七点半的直播,让她找到了某种慰藉和平衡。

红雨有几个拍摄小视频的群,群内大都是五十岁上下的女性。她们喜欢以团体形象出现,穿着体面,风衣、长裙、细高跟鞋、小巧的坤包,各色丝巾垂在胸前,口红迎人。
距离镇上不远的一个小村,被建成美丽乡村示范点,栽片竹子,挖个大坑,造一座吊桥……很快就成了她们的拍摄基地。她们总会有各种突发创意,演“穆桂英挂帅”时,“群演”们没有道具,每人折了一根竹枝,拿在手里。
这群需要照顾老人、孩子,留守在乡村的60、70后女性,处在青春不再,暮年未至的尴尬年龄,无论是扑克、广场舞还是短视频,都让她们暂时性地忘掉了日复一日无聊甚至是苦重的现实,让生活有了一点回旋的余地,让沉沉离去的青春闪动片刻轻盈。
她们为平台创造了多少价值无从得知,没有从中得到真金白银却是事实。乡里也有靠直播打赏月入两万的主播,但那是80、90后的圈子,与她们隔了一代人。
但至少,无需编剧导演,甚至都不需要识字太多,就有了观众,掌声和喝彩,就能把在村子里转上两圈都遇不到一个人的清冷时间填满。

“如何好好活着”是一种哲学,它琐碎、具体而世俗。新的一年,海燕计划做个“提眉”的美容项目,她希望松弛的眼皮能继续保持年轻人的紧绷感。“干了一辈子,现在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也还没到带孙子的时候,我想让自己开心活一段时间。”海燕说。(来源:腾讯新闻)


摄影&撰文|焦冬子
编辑|迦沐梓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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