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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十年照顾一群“来自星星的大孩子” | 腾讯新闻谷雨影像

王雅淇 李英武 谷雨影像-腾讯新闻 2022-05-02


在多数人脑海中,孤独症(又称自闭症或孤独性障碍)常对应一个不言语的小孩,我们似乎少能想象这个沉默身影长大后的样子。但在真实世界,身影并非只停留在幼童的年龄,之所以难以被勾画,多是因为“星星的孩子”早早丧失了与社会的接入,荒在角落,被迫淡离我们的视线。

在一次从北极村到三亚的徒步行走中,窦一欣见识到了大龄自闭症青年的能力,也看到了他们被剥夺的机会。他想要帮助这群无处可去之人。窦一欣今年59岁,生活在北京,从2012年至今,他为大龄自闭症办学校、建社区、组织徒步行走,努力为这些青年创造一些可去之处。

十年当中,窦一欣结识了上百位大龄自闭症朋友,他向我们讲述他们的故事:最早的一位是“阿萌”,他和窦一欣感情最深,能力最好,如今找到了糕点师傅的工作,平日自己买菜、交水电费;最新的一位是“笑笑”,他和窦一欣刚认识不及半月,患有阿斯伯格综合症,每天有超过20个小时在说话,肌肉随时会绷紧,像“小虫”一样贴在窦一欣身上……

窦一欣最想通过“课堂”做到的,就是帮助这些青年建立自尊。至于融入社会——“融入社会是为了学习和工作,并不是他们融入社会就多么幸福,这是两码事。”

以下是窦一欣的自述:



出游

阿萌那年19岁,或是20岁,特别不爱说话,他是我接触的第一个大龄孤独症青年。他看上去和正常孩子没什么不同,只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你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他原来在一家工厂做焊接元器件,后来工厂迁了挺远,他没跟过去。11年前,我成立了“简爱合唱团”,应该是在中国的第一个孤独症合唱团,那时候的周末,孤独症孩子没地方去,都喜欢来唱歌,人最多的时候有五六十个,阿萌就是其中之一。他妈妈和我说,阿萌刚工作不久就失业了,心里挺烦恼,我说,那就到我这儿来工作吧。

阿萌人老实,就来这里帮着做一些文件整理,实际上也没有太多的事情,每个月发几百块钱,就是怕他没事做。但在当时,因为已经做了两年纯公益,不收学费,机构已经没钱了。过年给老师们发完奖金工资,学校账上还剩700块,我让合伙人拿500块钱回家过年,自己拿200块留着买烟。

 “简爱合唱团”合影


年后不久,我一个人背着包,计划用7个月从家徒步走到拉萨去,想通过这个形式在路上给机构筹点钱。刚走了俩月到汉中,合伙人打电话说实在干不下去,我又回去了。等到8月份,我再次出发,准备从漠河北极村直接走到三亚,这回是当成自己退出这个行业的告别仪式。阿萌的妈妈知道以后,坚持让阿萌跟我一起去。我犹豫着答应了。我怕走路太累,又怕骑自行车屁股疼,就和阿萌一人骑一辆迪卡侬买的500多块钱的滑板车出发了。

原来我以为,我这一趟要各种照顾他,好几个月,几千公里的路,我得累死,结果没想到,没有阿萌的话,反而是我可能根本走不下来。

刚开始在大兴安岭,我和阿萌一天走80多公里,都是山路。有个记者听说了这件事,计划来跟我们走十天,结果四天人就垮了,他骑自行车,掉了十几斤肉。就在他离开以后,我和阿萌到了塔河,我们站在滑板车上从山上往下滑的时候,我撞到一个坑,当时速度太快,我直接就飞起来了,从铁路的一边飞到另一边,趴在地上。

我摔得不行了,全是血,整个人都麻木了,而且头盔把眼睛给磕坏了,只能趴着不动。等我能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旁边一大堆人围着我,跟看猴子似的,阿萌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批评教育我:让你不要骑那么快,你不听,这下子完蛋了,走不了了,你看你那个样子吊儿郎当的!我脸上挂不住,生气,勉强站起来就把他拽到旁边的马路上,找了个没人的树底下处理伤口。后来给他妈妈打电话,才知道他小时候总被他妈用“吊儿郎当”教育。

 2012年,窦一欣和阿萌的第一次行走

我的手指受了伤,骨头没断但筋已经不行了,鼻梁也骨折,洗脸的时候一擤鼻涕,左眼瞬间鼓出来老大,吹成气球了。我吓坏了,去找医生,医生说得一个星期才能把气放出来。我觉得可能要结束这趟行程了。

可是,没想到,我动不了的时候,吃、喝、洗,都是阿萌开始照顾我,我们两个的角色反过来了。我非常震惊。我们俩一个“老顽童”,一个孤独症,一路风餐露宿的,有一次都住到砖窑里去了,但是一直在走。

阿萌始终没什么表情,可能孤独症的孩子缺乏同情的能力,也可能他不会表达,他所想的就是要走完这趟行程。

原来阿萌随着她妈喊我“窦总”,后来在湖南买水的时候,老板问我他是不是我儿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在旁边说,是。从那以后,我就变成了“窦干爹”。

记不清是走了几个月,我突然对阿萌有种特别深的依赖,这种感觉很奇妙。我意识到,阿萌的生活自理能力其实非常强,大龄孤独症青年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他们有很多潜能,只是他们没有机会。

我自己对大龄孤独症的分类是十八岁以上的青年,十五六岁的我会叫学龄,再往下就是小龄。小龄孤独症身上病理性的问题很多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消失,大龄孤独症的情绪行为问题很多都和病因关系不大,而是外界刺激引起的。我和阿萌行走的途中会去当地的孤独症机构交流,我见到了很多大龄的孤独症孩子一个个在家里待着,他们都有工作能力,但没地方去。当时我看到这帮孩子,就想带着他们一块再创业,留了好多联系方式。

一些专家和家长听说了,都和我说,你别进去,现在没有人操心他们的——那会儿整个社会,大龄孤独症是提不上日程的,都是以小龄孩子为主,不像这两年很多家长的孩子长大了,大龄才受到关注。但我这个人,做事的特点就是什么都信,“不可能”这三个字在我嘴里很难冒出来。恰巧在走的中间,我给北京电视台做了个节目,前女排队长冯坤看见了,她和我联系说,窦老师,你还是干吧,没钱我帮你出钱,你就干。

于是,从三亚一回来,我拿了冯坤的资助,开了一所大龄孤独症学校,并且决定搭建一座大龄孤独症社区。


流动的乌托邦

我想建的社区叫静语者家园。当初之所以提出它,是因为那时候我们的家长、专家,普遍的意识都是孩子要融入社会,但当我真的接触了这么多孩子,我发觉让他们融入社会首先是真的不容易,其次是伤害性太大。孩子们承受着压力和痛苦,总归还是用我们的标准给他们设计未来。

 静语者家园集装箱样板房


我和阿萌相处的时候,最舒服的状态就是两个静静地各做各的事,感受对方的存在,不用语言。但家长们一看孤独症的孩子独处,他们就发愁,觉得孩子一定要融入社会。可是,融入社会是为了学习和工作,并不是他们融入社会就多么幸福,这是两码事。训练孩子社交只是为了工作,并不是不社交就不能生活了。就像我现在年龄越来越大,反而不需要太多朋友,越来越需要独处了,我算不算是在向他们靠拢?

当时我看到最好的方式是日本的“榉之乡”(1984年10月由21位孤独症人士的家长发起并创立的孤独症成年群体的康复机构),他们的项目模式是让孩子们自己在一块,我觉得是最适合的,而且我在我的学校注意到,孩子们待在一起可以生活得很好,会像我们一样有不同的小团体,就像一个小社会,很有意思。我也想为他们建一个社区。

 窦老师与笑笑在户外游玩

我想,既然孩子们融不进去,我们融入他们也是很好的,设想着4个孩子加上1个老师组成1个家庭,住一个小院子,我们和简单的加工厂和咖啡厅合作,让孩子们做服务。

在项目路演的时候,一个上市公司大老板支持了我20亩地,我考虑到未来家长们不在后,孩子们的经济来源问题,又和保险公司进行了合作,就这样做了无数的准备工作。最后,我们决定在海淀先打一个样板房,花了好几十万,搭出来一座非常漂亮的集装箱房,有小花园、小瀑布。可是没有想到,当我们要把样板房迁到我们的地址上,海淀当地的老板不同意了。他扣了我们的房子。为这事,我们打了三年官司,因为官司,这件事没有再办下来。

现在我也明白了,我没有那个能力,你让我去针对孤独症孩子做些事,那我轻车熟路,让我去搞经营,不行了。我也考虑过去很多卖不动房子的“鬼城”建一个自己的社区,可是我知道这个事太大,不是我能做的。

但我还是做成了一些事。在静语者家园失败之后,我最得意的就是带了几个孩子去待在顺义租住的小院子里。刚开始村里头的人看孩子们表现不正常,都往后躲,我就决定让他们每天花一个小时去打扫卫生。村里有条七八百米的马路,旁边都是民房,我让孩子们每天去扫,门口也要打扫得特别干净。一个月以后,村里头的人不躲了,还邀请孩子上家里头做客,老人们、妈妈们经常出来说:孩子们,休息一会儿吧,你们干得太累了,干得真不错!这帮孩子一听,哗就跑回来,到我跟前说:窦老师,那个阿姨表扬我了,那个奶奶夸我了!你想啊,20多岁的人,终于有了这种感受,其实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扫了扫地。

我就想让他们尝到,他们也是有能力的人,他们也可以去帮助别人。你想,二十年都被当成一个弱势群体,老被帮助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我需要去提升他们的自信心。

我崇拜自然课堂。没有疫情的时候,我几乎常年都带着一帮孩子在外头找个村子,或者在大自然里,沙漠、草原、雪山里头,人数限制在15个以内,就是让他们做点捡垃圾、帮孤寡老人干活的小事,如果想出效果,必须得待三个月。疫情开始后,孩子们想出去又出不去,家长老受罪了。

他们喜欢待在草原上、山坡上,跟着我在户外是最舒服的。他们的世界是什么?可能是一个无人的星球,就像地球一样美丽的星球。

 2013年,大龄孤独症学校的学员

谁是最好的老师

所谓孤独症的好转是什么?第一个是生活自理能力,这是他们立足于半独立生活的基础,确实还有很多大龄孩子不会擦屁股,不会洗袜子裤衩。第二个是对于阿斯伯格症的孩子来说,需要改善他们的认知偏差,缓解他们的恐惧感。第三个是提升他们的自尊,因为长期被社会拒绝,他们感觉自己是没用的。

 窦老师会安排笑笑进行推拿护理

在办学校和社区活动的同时,我每两年还会出去行走一次,这始终是我认为最有效的方法,从阿萌身上就能看出来。第一次我和阿萌从北极村到三亚,起初他是知道自己是孤独症的,有回跟一个穿着袈裟的师父吃饭,他觉得师父不知道怎么治孤独症,还笑话人家是个“假和尚”,但是等我们走到了海南,一个摄影师和一个志愿者加入我们,四个人又坐在海边聊起孤独症的时候,他突然问:谁是孤独症?那一阵子,我把我们四个人安排成西天取经的师徒四人,阿萌是唐僧,他已经起了师父样,完全忘记自己是孤独症了。

当初行走之前,大家都说,阿萌妈妈疯了,让孩子跟一个不太熟的窦老师去冒险,回来以后看到阿萌的变化,都想跟着我出去走。其实我没有刻意安排任何训练,只是让阿萌在不同环境里锻炼自然行为。刚开始我教给他几句套话,类似“我们要让社会关注孤独症”“我们骑滑板车去三亚”“我们倡导社会爱心”,他走得快,一直在我前方几十米,别人一问,他就说这干巴巴的几句,别人听完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我感觉没面子,一次次抢上去解释,抢了几次我发现阿萌不吭声了,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从那之后,我什么事都让他去办,买水、订酒店,不怕闹笑话,他反而感觉到了被尊重。

阿萌现在的状态很好,他在西城区一家酒店的烘焙房做糕点,手艺极好,我过生日的蛋糕就是他做的。前一阵来我家玩,他给我带了自己做的点心和一只烧鸡,这些都没有人告诉他,但他现在都懂。

 窦一欣与小龄孤独症学员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除了阿萌,还有一个叫昌荣的男孩,他的能力也很好,记忆力极强,每天的日记里能写下我说过的话。他和阿萌都喜欢唱歌,阿萌唱红色歌曲,他唱美声流行歌曲,他胆子小,过马路的时候会紧紧拉着阿萌的手。行走让他和家人的关系变好了不少,至少不会在电话里骂父亲了。但他是济宁人,家在矿区,没有什么工作的机会,我去年在青岛待了半年,把他安排来做保洁,一个月给他1500块钱,等我从青岛回北京,他也只能回家去了。

还有一些能力差的孩子更可怜,比如一个快40岁的大龄孤独症,他喜欢去我办公桌前坐着,特殊爱好是捡垃圾,他回到上海的小区后没事做,整天光着屁股坐在窗台上,一大帮邻居给派出所打电话,逼着他爸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了。我真的心疼这帮孩子,社会很难有他们生存的地方。

 或许是受到阿萌的影响,窦老师也对画画感兴趣并开始学习

人生继续行走

我已经接触了上千例的孩子,在我脑子里就跟过电影似的。

我见到的第一个孤独症孩子是在2008年,我管理班同学9岁的外甥,之前我根本没听说过孤独症,就看过《雨人》。我和同学带外甥去植物园,他去摸人家女孩子的包和肩膀,我跑过去制止他,这孩子一转身给了我眼睛一巴掌,给我疼得蹲下,在心里骂,后来听同学说孩子是孤独症,他妈每年要为了打人赔几千块钱,因为这孩子连孕妇也打。不过等我用手机放海豚音的歌曲,孩子突然被吸引住,一声不吭地紧贴在我旁边。

 2017年,窦一欣在行走结束后突发脑出血,进行了开颅手术

我陪着同学的侄子去过几家康复机构,那时候很不正规,康复师都是身强力壮的农村妇女,我看着她们带一个三岁的弱不禁风的小孩做感统训练,滑滑梯上百次,孩子不愿意,哭了,她们就拎着后脖领给拖回去,太残忍了,要不是我同学拉住,我差点把那些康复师揍一顿。

我同学提议说,自己开一家学校,我看了这些情况,同意加入,决定干一家专业的。但其实一开始没有那么高大上的东西,我是狮子座,就是觉得好玩,初高中的时候我老捣乱,总被老师批评,我心想,开个学校当校长,我还可以批评老师。结果一钻进来,就出不去了。

一开始我在香山碧云寺边上盖了个学校,4亩坡地拿废渣填平,收小龄孤独症孩子。开了两年人家说我是违章建筑,我就搬去大兴,租了一个10个大棚的农场,还带一个院子,接着干学校。搬迁之后,我已经不收费了,因为在香山的时候来了几个内蒙古、东北、江西的家庭,他们为了给孩子治病牲口都卖了,还欠了好多债,我一说收学费,人家就回去了,你几次看到那个样子,再赶人走的时候你就受不了了,我和合伙人决定,干脆就纯公益吧。开了这个口子倒好,全把孩子送来了,周围福利院的都往这儿送,养老师、租地皮、给孩子吃喝,我们哗啦啦就没钱了。

我干这行,十几年都是太太维持家,我能坚持到现在也是因为有个好太太,不然早闹翻了。这几年她从来不出面,有次一个记者打电话过来非要找她,我太太接过电话就说了一句话:他只要干他喜欢干的就行。我感动坏了。虽说这十几年没挣到钱,还把自己搞得很穷,可是我觉得这是我心理最安稳的十几年,对物质的欲望越来越小,最大的收获就是能安静下来。

我曾经在2019年想过放弃,因为当时我发现很多问题不在孩子身上,更多在家长,我想做家长的工作,不然孩子的未来也没有太大希望。当时我从美国把一个亲子关系的专业人士请到北京上课,花了很多钱,收几千块学费,几乎没有一个家长报名,他们宁愿把钱掏给我给他们看孩子,也不愿意自己学。

直到现在,我还是没能停下来,最近在身边开始带一个21岁的阿斯伯格症孩子,他叫笑笑。他一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不睡觉的时候就在我身边一刻不停地说,几百个小主题轮着,这是典型的焦虑症状。我陪着他,一样睡不成,但我也知道,孩子连去睡觉都害怕,他得多痛苦啊。

本来我不会再单独带孩子的,是第一次去他家的时候,他爸刚说到希望他以后能有份普通的工作,这孩子立刻爆发,把他爸妈揍了,还过来给了我一拳。我紧紧抱住他,不让他动,摸着他前胸给他顺气,和他说,窦老师知道你现在很生气,窦老师理解你。过了一分钟,他乖乖坐在我腿上,我觉得我们有缘分。

现在,他就像贴在我身上的一条小虫,我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和我一起泡脚,让我给他穿衣服,吃饭得唠叨一个半小时,我要先让他紧绷的肌肉放松,缓解他的焦虑。我说服自己,我坚持下来是因为这些孩子同样也在做我的老师,比如这个阿斯伯格症的孩子一天到晚不停地说,就是在锻炼我的倾听能力,而且为了带着他运动,我自己一定也得运动。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彻底停止,目前还没有任何打算。距离我第一次行走已经过了整十年,我想趁着这时候重新回顾一下,从大兴安岭再次走到北京。这条路上既有自然环境,又有城市环境,对训练大龄孤独症青年的能力来说是最合适的。现在我已经写好了计划,就在大概六七月份的时候,刚好东北不会太热,我要带几个孩子,再出去走一走(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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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王雅淇
摄影|李英武
编辑|张瑞 美里
出品|腾讯新闻谷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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