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刷到一段很有意思的视频。
一帮看起来是人类高质量打工人的中年男子开会，于和伟端坐首位。
他那个特色十足的噘嘴带翘、下巴前伸的表情一出来，我就知道这会开得有点东西。
实不相瞒，编辑这一行啥都缺就是不缺会，选题会审稿会分享会，频繁到会议室基本等于编辑部的办公室。
根据我多年的开会经验判断，于和伟这神态必得是社长往上的级别才有。
且它不是个吉兆，大老板露出这个表情，下面有人扣奖金都算运气好。
这个会让我看得十分亲切。
一场按成年人尺度拍出来的职场戏，是不会有网上常见的爽剧情节的。开的是会，演的是戏，斗的是法，比的是磨人的慢功夫。
尽管他们聊的什么水泥、工程、建筑我一窍不通，但打过两天工的都知道，天下会场一般黑。
01
“老狐狸开会，
比宫斗还热闹”
吐槽开会是打工人的刚需，但很不幸，开会的渴望大概是刻在每个老板的DNA里。
我们普通打工人，可能混到退休也不明白领导为什么那么爱开会，明明两句话就能交代的事，非要拉一群人到会议室里溜一圈。
后来我想通了，重要的不是开会，是会上的人，研究他们可比会议内容有趣多了。
于和伟在《理想之城》里演的这个糟老头子坏得很，把一场水泥座谈会开得风诡云谲，可以当成标本看。
一张请动了大老板的会议桌上，总有这么几个固定角色。
戏份最重的是亲兵，俗称二把手、二当家，挂着“总”或“副”的抬头。
通常会是新兵蛋子最怕的领导，在公司里的派头威严可能比大老板还足。
小员工眼中的大老板一般都很亲民，因为他们是真的没空跟小员工摆脸色，发脾气摆架子，都是关上门对着高管的。
于和伟的亲兵简称汪总，是他打江山的兄弟，把他当年打架带血的安全帽供在办公室里，老板进门能看见他的忠诚，下属进门能看见他的尊崇。
这个会主要就是于和伟给亲兵擦屁股而开，他管集团水泥采购，劣质高价卖给子公司，结果工地出了事故。
桌上戏份次之的角色是赵又廷，一员猛将，但出身平凡，一年里跟大老板见不上几面。
特点是特别能干活，特别敢告状。说白了，就是仗着能力很大，敢让亲兵忍一下。
就是他把汪总水泥质量的事儿捅开了，逼得集团不得不给个说法。
我爸他们那一辈，管这种有能力还爱告状的青年人叫二愣子。
后来职场神帖里有种文艺的说法，叫什么鲶鱼效应，大概意思是一缸子肥鱼不爱动弹，就得扔一条活泼的鲶鱼进去，其他鱼被迫跟着游动，鱼肉就能保持新鲜了。“集团需要什么样的人才？”于和伟瞅一眼左侧亲兵，再瞅瞅右侧鲶鱼，老怀甚慰地伸出一根指头，朝着鲶鱼方向狠点，“就是这种人才。”一句话点明会议性质，这是决定要杀杀老兄弟的威风，捧捧年轻人的豪情。
我刚毕业的时候，每次听到领导鼓励大家多对他提意见，都很兴奋，真的跑去提意见。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领导鼓励提意见这个事儿吧，分人分场合。真想听意见有100种渠道，但在公司大会上带着微笑鼓励大家提意见的，就很值得掂量。
好比每个学校都会有个校长信箱，你也不知道它啥时候打开过，但每周一的升旗大会，校长都要念叨一嘴，同学们，我的信箱随时向你们敞开。说回于和伟的会。证据看过了，解决方案聊完了，于和伟下令收了亲兵的采购权。亲兵多年经营，自然不用事事亲力亲为，眉头一皱小嘴一噘，就有下面的人出来大喊不平。于和伟仿佛就等着他出来叫屈一般，顺势就怒骂了一通不思进取。
这时才到了亲兵本人开腔的时候，一脸沉重地立下军令状，三个月整改不行，辞职谢罪。
于和伟此时的表情甚为满意：“你这个军令状我接了。”但请注意，他手指朝着亲兵方向，话也是对亲兵说的，眼神却一直锁定在鲶鱼身上。
明面上是要惩罚亲兵一派，话赶话地让亲兵立了军令状，实际上，却像是差这么一哆嗦，来堵上鲶鱼的嘴。赵又廷告状的时候老问，集团对总公司和我们子公司，是不是真的没有远近亲疏之分啊？
会上解决方案定下来之后，他有个打量桌上众人的动作，顺序是这样的：先看左手边亲兵，再看右手边支持鲶鱼的老员工，最后才落回到鲶鱼身上，问了一句：“行吗。”一场会，以老兄弟寒暄开场，以一个看似扫黑成功的决定落幕。这一段如果拿到网上去讨论，多半像这集标题一样，能得出一个“正义鲶鱼最终博弈胜利”的结论。幸好，赵又廷好歹有个在子公司当高管的舅舅，不是那等子真把理想主义当职场圣经的鲶鱼。开开心心出了会议室，笑容一收就跟舅舅说，亲兵那点事董事长能不知道？这是都准备好了等着我们闹呢。这不是他们争取来的胜利，是于和伟代亲兵向其他人摆的一场赔罪酒。有没有远近亲疏？于和伟最后眼神扫射的顺序，就是大老板远近亲疏的顺序。说来惭愧，我打了几年工，到现在还是经常听不懂老板的话到底是在说啥。
每次都要别人私下里解释一番，才如闻惊雷，我去，原来是这个意思？就像于和伟这个会，看的时候我也忍不住骂这帮老狐狸：不就是想要采购权嘛，到底是几个亿的小目标啊，值得你们这么费尽心机试来试去？直接投票一轮完事儿。情感上骂归骂烦归烦，身为打工人的理智却又时刻提醒我，别管他们明面上是为了什么争，背后真正值得争的，都是一个东西——话语权。每个公司都有这样一种人，平时邋里邋遢，穿着人字拖就敢来上班，常常鄙视那些阿谀奉承的面子活。手里捏着一把漂亮战绩，要么是恃才傲物，要么就是创世元老，资历比海深，吊儿郎当地稳居权力中心。看起来是最“直来直去”的人了。老板们总是对他很宽容，把他当成公司文化鼓励“真性情”的活招牌。
极易引起新来的年轻同事的崇拜，奉之为“游侠”般的豪杰人物。
于和伟会议桌上的这位游侠就很典型，虽然跟着老大的时间比亲兵还早，却不在总公司，只管着一家业绩垫底的子公司。
到底是不受宠，还是早摆出了“不想跟你们斗”的态度，这就见仁见智了。这种人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不管桌上是谁在打仗，他都是两方都想拉拢的对象。要么祈祷这位爷继续吊儿郎当啥也不管，要么就只能拉他给自己说话。原因很简单，他始终拥有一份醒目的话语权——老板需要对他友善，来彰显自己的体面，而对于底下的员工来说，他又通常人缘极好。他进会议室，就是老板寒暄的第一个对象：你小子好久不出来了啊，什么时候喝顿酒啊。他可以随便开炮，有游侠皮肤护身，说什么都能解释为“老子暴脾气，就是看不过去”。鲶鱼眼前的胜利，跟他在开会前劝动了这尊大佛关系极大。但新来的职场小白要是想模仿游侠的行事作风，有什么说什么，只会死得更快。一方面是公司里永远只能有一个游侠，而且不跟老板混个十年八年的，没戏。另一方面是，游侠只是看起来放荡不羁而已，好比皇帝有一串儿子，如果已经立了太子，其他儿子里就一定会出现纨绔。跟太子抢风头，不划算，容易死，但不代表人家没有加载宫斗技能。于和伟饲养的游侠，看起来是鲶鱼一党，但实际上，他出发前就做好了两份材料。
这两份材料，全看鲶鱼和亲兵的表现，再决定拿哪一份出来。眼见着鲶鱼有理有据占了上风，才轻描淡写把自己的笔记本合上，决定彻底站在鲶鱼这一边。能在大老板面前争高低的，没有一个是真的直来直去，拐弯抹角是他们的天性。至此，会议室里亲兵、鲶鱼和游侠的那点事，都被于和伟这三位下属表演完毕。
我们之前聊过，95后年轻人对职场的想象，一大半来自电视剧和热搜话题。但鉴于国产职场剧多年来的奇异表现，形成了一种倒数第二教倒数第一做题的混乱场面。（点击阅读）《欢乐颂》的安迪成了职场女强人代表，《我的前半生》里靳东以一己之力改写了全国男领导的精神面貌。一聊面试就是六个人五杯水怎么分，一聊同事关系就是他在PUA你、你在给他背锅。说实在的，要是办公室里斗心眼儿真有那么一目了然，哪还需要斗啊，不如菜市场吵一架，简单直接，当场就能结案。而我对于和伟这几场职场戏感兴趣，就因为它没有国产职场剧那股菜市场的爽劲儿。话里话外都是机锋，扇你一巴掌，也要五个指头拆开了慢慢扇，看得人既憋屈又亲切。毕竟现实的确如此，就算是再小的公司，也都有搞权谋的野心。
说实话，我经常一看到带“职场”办公室”字样的作品就萎。曾经有位同事聊天，说他特别爱看《人民的名义》那种电视剧里开会的场面，研究他们怎么姿态万千地斗法。我当时嗤之以鼻，觉得十分没劲，不就是一帮老泥鳅比谁更滑吗？如今我仍然不喜欢这一套，不喜欢话说一半让你猜一半的会议室传统。但我们的职场文化就是这样的，它大多时候无关专业，专业的问题太好解决了，没有什么人才不可替代。
它就喜欢磨人，唯有人是万物的尺度，唯有人是会议室的尺度。会议室里跟老板要权利的话术，见风使舵的旁观法门，领导特供的大局观，年轻人当然可以、也应该去鄙夷去抗拒。
就像这剧里孙俪那个角色一样，当着一桌子人的面，教训对方领导“造价表的干净就是工程的干净”。她身上带着理想主义的纯情，也果不其然背上了理想主义倒霉蛋的命运：被开除了。“但你确实造成了不良影响，我是想帮你的，可我也要顾全大局。”开了天眼的观众虽然清楚，开除她无非是因为这人不听话，太轴，影响了领导收回扣。但换到她的视角想一想，天降一份辞退通知，自己却根本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甚至连出席那场决定自己命运的高层会议的资格都没有。
还没能搞懂它，就想要以理想的名义去对抗它，这是大部分职场倒霉蛋倒霉的原因。很多人从小听多了“商场如战场”“职场如宫斗”，但却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不知其中有什么细节。一上班就蒙头乱撞，神仙打架的时候还没搞清楚是哪几位神仙呢，就已经被站好了队；
或者是像电视剧里那样，总以为坚持理想就是对，躺平了混过去就是错。恕我直言，能在被开除之后遇到贵人东山再起，或是顶撞老板之后竟然惺惺相惜的故事，只在电视剧里。打工人每天要面对的，仍然是房租、KPI和领导们那些听不懂的言外之意。没有一眼能看见的烽火，没有立场分明的选择，只有混沌不清的潜规则，在坚持不懈地磨人。大多数普通人，既无法改变潮水的方向，也没有即兴辞职的勇气和本钱，于是也只能一边骂着它，一边在其中小心翼翼地讨生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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