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真实故事的真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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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观、理性、包容
（一）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十一月的北达科他州已经入冬，酷寒逼人如西伯利亚，只有快餐店的招牌才能提醒你，这里是美国。所以当小西出现在俾斯麦城，在卡车休息站游荡不定的时候，每个人都惊掉了下巴。
来自日本的小西誉子（Takako Konishi），只穿着及膝的短裙和长统靴，肩上背着黑色的小皮包，这是东京时尚女子的典型装束。她仿佛刚刚穿越了多啦A梦的任意门，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有个好心的卡车司机觉得她是迷路了，无奈语言不通，就带她上车，送去了警察局。
杰西警官对那天晚上记忆犹新。小西穿得像个站街女，但是他知道，即便是站街女也不会这么打扮。杰西非常关心她到底是谁，又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希望能够帮到她什么。他给城里的中餐馆打电话，但是天色已晚，餐馆都关门了。他不知道，即便打通电话也于事无补，因为小西说的是日语。
小西拿着一本小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希望表达自己的意思，但是警官实在是听不懂。他很努力地跟小西谈了四个钟头，仍然一无所获。
这时小西拿出来一张纸，上面画着一个极其简单的地图：一条大路，还有路边的一棵树。她用手指着地图，反复表示，这是她要去的地方。但是，出了城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她到底是要去哪里呢？这时，她隐约说出来一个词，“Fargo”。
然后旁边的另一个警官恍然悟到了什么。《Fargo（冰血暴）》，科恩兄弟的著名悬疑电影，你没有看过吗？他问。杰西警官摇摇头，说没有。同事就解释道，这是一个发生在冰天雪地的犯罪故事，电影最后有一个情节，坏蛋把装满了钱的箱子藏在了公路边大树附近的篱笆底下；要命的是，电影开头有一行大字，也许让姑娘信以为真，千里迢迢从异国他乡跑来寻宝了。这行字就是：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于是杰西警官努力跟女孩解释，不要寻宝了，那是电影瞎编的。小西很有礼貌地听着，但是丝毫不为所动，无论如何都要前往法戈（Fargo）。这个城市坐落在跟明尼苏达州的边界，还有不短的路程，警官无奈之下，开车带她去灰狗车站去赶长途。
路上她按着自己的右腹，显得很难受的样子，警官猜测她是不是得了癌症，多久了？小西说，六个月。警官说，是已经得了六个月了，还是只能再活六个月？她没有回答，可能是没有听懂。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帮到她，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他第二次再听到小西的消息，是别人给他电话，告诉他小西死了。在她的钱包里发现有一张他的名片，那是他临走时塞给小西的，嘱咐她有需要就给他电话求助。
从那一天起，小西就成了一个都市传说：一个日本女人，不远万里来到美国的这个荒郊野岭，只为了寻找电影角色藏在这里的一百万美金。还有人据此拍摄了日本女人寻宝的电影故事《久美子的奇异旅程（Kumiko, the Treasure Hunter）》，成了世界各地街头小报的谈资。
（二）
黑色幽默的悬疑片《Fargo》，讲述了失败的汽车销售员杰瑞的创业故事。他职场失意，想要开一个停车场赚钱，但没有起步资金，就去找老丈人借钱。可惜的是，老丈人虽然手里有钱却是一毛不拔，情急之下，杰瑞想到一个好主意：他伙同他人绑架自己的妻子，然后敲诈老丈人付一笔赎金。
岂料，当他联系好了绑匪，老丈人又回心转意愿意给他钱了，他赶紧通知绑匪住手，可惜为时已晚，绑匪已经绑架了他的妻子走在逃亡的路上了。然后事情开始越闹越大，不可收拾，直到最后发生把装钱的箱子藏在路边的那一幕。后来埋钱箱子的人也死掉了，再也没有人知道手提箱去了哪里。
但是观众知道，这个地点就在法戈城外的不远处。其实电影片头打出的大字只是胡扯而已，不过还是骗到了不少人，包括有记者甚至去深挖当时的凶案记录。电影导演解释说，启发他们的是多年前别处的一桩真实的凶杀奇案，但是电影里的故事确实纯属虚构。
不知为何，这个28岁的小西姑娘，看起来却无法接受虚构是虚构、而现实是现实。
电视编导保罗（Paul Berczeller）在报上看到小西去世的消息，心情久久不能平息。猎人们在树丛里发现小西时，她已经死去多时，身边还有两个空的酒瓶子。保罗也是个影迷，对于《Fargo》的情节记忆犹新，理解影迷们的幻想，但是真的去寻宝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计划：他要调研她逝去前最后几天的经历，把结果拍成短片。
于是，他很快带着一个同样来自日本的美美（Mimi Ohmori），来到俾斯麦城寻找小西的足迹，探访当时见过她的人物，让他们把当时的情景复现出来。
（三）
美美完全化身成了小西了，穿着同样的装束，长靴短裙，半截大腿暴露在酷寒的冷空气中。沿着十号公路，从俾斯麦到法戈，需要开四个小时，一路平坦笔直而无聊，几百里地都是苍白的荒野，除了路边不时闪现的路牌，提醒剩余的车程。
天黑得早，到达时已经是黄昏时间，刚好赶得及美美投入拍摄。她在寂静的路上走着，冷风吹着她的脸，远方有一个蓝色的水塔，上面的“Fargo”字样在夜晚放着光。
他们住在灰狗车站旁边的汽车旅馆，便宜低端，四下荒凉，附近有个军营，包括旅馆本身在内都有一种沉闷的气氛。这是小西生前住过的旅馆。
第二天，美美的心情有些不好。化身为小西的她，一路被人注视，被外面的阿兵哥们吹口哨，但是最压抑的莫过于今天要去拍摄小西的死亡情景。上晚班的前台服务生告诉保罗，他跟小西说过几句话，他觉得她当时很孤独，很憔悴，也许是太累了。
不过，对那些人说她来寻宝的传闻，前台表示非常惊讶。他说，小西从没有跟他提过《Fargo》，根本没有提到任何电影。
那么她到底说了些什么呢？原来在生命的最后两天，她关心的是别的。她开始问起看星星的事，前台说，很是奇怪，因为十一月看星星未免太冷了，不过我还是帮她在地图上指了看星星的最好的地方，然后她就显得非常开心。
离开这里之后，小西去了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镇，那是她生命历程的最后一站。
拍摄她死亡的场景时，美美对小西流露出不舍，把带来的桔子放在她死去的那棵树下，作为祭奠。天气虽冷，但美美脸朝下趴在雪地里，一点都没有抱怨。
保罗的这部纪录短片，就叫《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This Is A True Story）》。
（四）
在小西去世几个星期以后，警方才发现她的绝命书。在遇到杰西警官的那天，她把这封信寄给了日本的父母。在信中，她请求父母原谅自己的不孝，说自己去意已决，并已经处置了自己的所有家当。
小西并不是一个被全世界当作笑谈的傻子，那个寻宝的故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切不过是人们的想象和附会。
在小西的树下祷告之后，保罗和美美结束了美国的拍摄，转赴日本，幸运地找到了小西的房东。他们了解到，小西是一个都市白领，做旅游行业，平时都挺快乐的，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变了，开始经常喝闷酒、摔东西，甚至可能还去当小姐。
警方调查发现，小西在搭车离开俾斯麦之前的一晚，打过一个长达四十分钟的国际电话给新加坡。按着这个号码，他们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那人叫道格（Doug），是个有家室的美国商人，在日本结识了小西，骗走了她的心。半年多之前，他因为工作问题搬到了新加坡。
小西其实并不是第一次来美国，她曾经来过明尼苏达州三次，很可能是跟道格来的，这次来，她很可能是为了重温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杰西警官以为她的手势是指自己得了癌症，其实不是。小西之死，既不是一些人猜测的寻宝，也不是另一些人猜测的磕药或酗酒，而是因为心碎。
这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常言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论痴痴地追寻哪样东西，可能都会让人觉得傻。那个傻傻的姑娘，叫小西誉子。2001年11月15日的晚上，她把自己灌醉，在一棵树下，仰望着天空里的流星。
豆瓣上这段话说得好：想来她也应该相信过王子公主、纯爱童话，也该压抑着度过懵懂时代，为考试成绩担忧，上各种补习班，有过一些似是而非的恋情，为时光流逝而恐慌过吧。她也该为买到打折名牌而雀跃过，辨识出无力反抗的社会规则而绝望过，理所当然的，也该为爱情而满心欢喜或强忍不安过。
那，就是一个普通的、真实的人生故事。每个人都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磨难。
举凡世间的人们都喜欢相信各种虚假、各种揣测、各种表面现象、还有各种花言巧语，统统都不是真实的故事。我们的看似平淡无奇的生命，饮食起居、喜怒哀乐的那些琐碎，才是真实的故事本身，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无价珍宝。
作者：周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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